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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没有星

2024-02-02  本文已影响0人  乌转
公众号:乌转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同名公众号,文责自负】

他和他的狗住在平等街旧巷尾出租公寓三楼,楼道布满了灰尘,屋子很窄,再塞进来第二条狗绝无可能。狗睡了但他没有,劣质酒的味道把空气撕扯得粉碎,他知道几个醉汉正在楼下,或者躲在他的床底下喝得酩酊大醉。他把半截身子挂在窗台,想象着星星一颗一颗砸在后背。午夜的天很亮,但却空洞得什么也没有。

他很容易地看见女人,就在窗台,安静地抽着烟。她穿着一条露背裙,手抵在窗台的石板,仰着头,身体轮廓穿过了周围的黑色,女人是一条蛇吧,他想。月光照不到的时候,她就会出来。女人轻轻吸上一口,烟头的火星有一刻发出光,他看见一只眼影,深邃得像存在于大气层之上的事物,然后很快熄灭。女人的嘴对着他的方向,吐了几层烟圈,在他和她的窗之间搭了一座桥,他努力把困在窗上的铁栏拔起,踏着烟桥走了过去。

他感到刺眼又有些热,像是有人在手术灯下掰他的眼皮。他往看不见的尽头望去,全是白色,只有白色。他以为走进了女人的家,女人给他下了蛊,将他关进囚笼里,他开始慌了,在白色幕布下焦躁地走着,脚踩的地方并不是土地,至少不像土地那般严实。他用指甲戳了脸上任何一颗痤疮,流出鲜红的血液,他确信他还是人,并且不在梦里。螺旋桨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于是他跑了起来,直到发现一团肉色。他以为是女人,那人却发出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你的导游。男人说。男人的声线跟他很像,但远比他魁梧高大得多,浑身诱发荷尔蒙的味道。男人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又或者就是把他弄到这儿来。他知道男人是男人,但又觉得男人并非和他一样的男人。他直接放下陌生人的戒备,对男人产生一种奇怪的归属,他看着他,像在博物馆里欣赏一件精美的战后遗物,他甚至认为他和男人应该是相通的,他触碰男人的手,希望通过如此能够将意识像电流一样传到男人身体里,然后他就此窃据。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他像白痴一样问,

这是哪里。

回答问题并不是一个导游的义务。男人弯下身子,用手把地板揪起一个褶皱,然后把白色的世界掀翻。他感受到震耳欲聋的轰鸣,以为男人撬动了一个世界的毁灭,但他紧接着站在像山一样高的深处,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天空的黑是明亮的黑,星星像不同形状的黄色手帕一样挂着,土地打翻了深蓝色染料,上面还沾着五颜六色的东西,有的大有的小,大的站着不动,他想或许是跟地球建筑一样的东西,小的麻利地蠕动着,比跳蚤还要快。他观察了很久,确信那不是人。至少人不应该有任意形状,人不应该随便长出触角,或者把自己从圆的捏成长方形的果冻。他像盲人沉寂了二十年突然恢复视力,所有果冻从眼睛涌进他的身体,他看得异常清晰,每个果冻都有嘴,都在开口说话,他不得不听到他们在议论他,说他是个异教徒,又或者人类的救星。他们用相通的语言,完全不顾他的反对。

星空是我们的家。男人说。他们可以像我或你一样,但在这里果冻是主流的,这很方便不是吗。

我们叫生,我们塑造地球和地球上所有生物,包括人。我们把自己的生活复制到人类身上。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自信,他越发觉得男人像骑在战马上的拿破仑,但同时又认为纯粹在为他定做一个谎言,也许他的脚底下不过是一台果冻机,他被永久发配到这里生产果冻,又或许再次掀开土地的褶,是另一个新的骗局。

男人读懂他的一切,说,你可以什么都相信,或者什么都不信。如果生向来都说真话,那我们早已孤独地死去了。他看到男人飞起来,像踩着隐形的螺旋桨。他学着一起飞,但很快又像棉花糖一样栽倒在地上,一点也不痛。他完全接受不了飞的指令。男人擒着他的上衣,像提着一袋垃圾慢悠悠的在空气中走。

他看到奶酪形状的房子简直抑制不住消灭的欲望,男人点头示意,任由他掠去这一私人住宅,哪怕在地球将因为破坏他人不动产而遭到处决。他吃得很慢,拔掉奶黄色的烟囱,揭起酱红色的房瓦,混在一起一点点慢慢啃掉,像在为漫长旅行做充足的准备。但他并不饿,但也从没有饱腹感,于是他一直吃,男人在旁边看他把一整栋房子吃完。他又看到菠萝和食人花随意地长在地上,琵琶和石膏像烟囱一样横七竖八排列着。他看到鱼的眼睛长在嘴巴下面,狮子蜷缩成虾的样子。男人说,狮子并不是虾,但也不是狮子。他说,这是一个量子宇宙吗,或是一种魔法。男人否认。他联想到动画片、科幻片,把所有看过的和想象的拼接在一起,仍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他第一次触碰到生的身体,很黏,很Q弹,完全就是果冻。男人把他推到年轻的生面前,他们立即簇拥,抚摸他,亲吻他,像在试探一只黯淡的宠物,在数分钟后又很快散去,下一波年轻的生又尽数涌上来。男人说,星空不受时间的约束,但生们的年龄仍以每秒万年的速度增长。他们波澜不惊但仍容易厌倦。他开始感到瘙痒和害怕,但渐渐地放弃抵抗,最后开始接受这一切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果冻,变得跟生们一样的肌肤柔软。他很享受,他喜欢橙色,于是大胆地发号施令,只允许橙色的生靠近他。年轻的生们果断将自己的身体染得通橙,整个世界的色彩此起彼伏。几个生邀请他去游泳,他原本就是一个水中好手,纵身投入紫色的海中,往深处,最深处潜去,直到海底。他没有沾住水,更没有感觉压力或窒息。星空不需要任何的资源,也不会饥饿或者死去。他长跪着,朝着底下的地球,默默祈祷一具无限流放的锁。

你不属于这里。男人看穿了他的贪婪,对他的假意恭敬转为厌恶。他任由男人搜去他身上的所有东西。哪怕仅有一部手机,一个空烟壳,还有一本红色的法典。这是什么,男人问。他说,这是一件工具,我每天带在身上保护自己不受侵害。男人问,里面写了什么。国家的制度,公民的权利和义务。他脱口而出,像法学家一样给男人上了一课。他还能记得这么多,自己都感到惊讶。三年前的大学毕业考试,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男人轻蔑地笑,说,人竟想靠一个红色本子约束自己的一切。他也想轻蔑地回应,他对星空仍停留在人治阶段嗤之以鼻,但眼前一切科技发达得好像已经不需要任何制度。男人问他,你说法治更优越,为什么地球的犯罪率远比星空高得多。他答不上来,于是他反问男人,为什么你不是星空的国王。你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儿子也不会是。男人很愤怒,说,你就继续说吧,国王就在不远处看着你,他会割下你的舌头泡酒喝的。男人暴躁地把红色法典吃掉,又吃掉了那部手机,然后把空烟壳折成一只千纸鹤飞走。解决这一切后,男人拖着他,往山顶的山顶飞去。男人飞得很低,脱去他的鞋,像是在给他惩罚。他裸露着脚背拖在地上,感到身体在一点一点化成液体流走。

他并不是唯一的侵入者。橙色露肩裙的女人跪在地上,仰着头,胸脯超过所有肌肤的坡度。他通过那只眼影很快认出。第一次和她的眼睛对视,他欢快得像一只兔子。唯一让他失望的在于,女人并不像黑夜里那么完美。女人朝他勉强笑了笑,她的眼睛很肿,好像哭了很久。旁边是四个醉汉,他同样认出他们,每天晚上就藏在他的床底下,再熟悉不过了。角落是他的狗。

这是一个露天的殿堂,又或者是刑场。蓝色的果冻和红色的果冻分坐两边,每一只都显得格外愤怒。男人给他吃一颗绿色坚果,他听懂了一切。红果冻们认为狮子应该是虾的形状,蓝果冻则坚持虾才是狮子的祖先。他们把自己捏成锋利的形状,长出尖锐的角,试图划破对方的喉咙。迟到的或是观众席兴奋而起的果冻辩手根据形势,把自己弄成红色或者蓝色之后加入争吵,有时蓝色果冻偷偷变成红色,迅速转移到对方阵营中,或是相反,但无一例外都被发现,他们大骂他们是叛徒,然后辩论转换为脏话接龙。气氛被不断点燃,醉汉似乎被吵醒了,根本站不起来,在地上胡乱地呻吟。他觉得很吵,抬手想关掉这场辩论会议,男人铐住了他。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一切随大脑窒息而结束,但很快他听到气球暴裂的声音,他睁开眼,满地的玻璃碴,四个醉汉只剩三个,他们叫得更厉害了。

蓝果冻和红果冻的喧嚣突然终止。一根金色的枪从殿堂尽头走出来,路过的毯子拖出一条长长的灼烧痕迹。他的出场带着一股磁场,好像把他和所有生物都困住了。其实并没有,他不敢动在于没有一只果冻在动。这就是国王。男人说。他很吃惊,以为国王同他们一样是一枚果冻,只是镶了金,或者国王应该是一杆天平,或是一支权杖。国王比远处看还要尖锐得多,他的下半身舒展开来,像纯金浇铸的人形披着一套西装,他伸出手安抚叫得最凶的醉汉,然后打开他的瞳孔,将他同样杀成碎片。

倒数第二个醉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撒腿就跑,在跑出宫殿门口那一刻,他痛苦地哀嚎,接着化成了一地灰烬。

最后一个醉汉跪在地上求饶,他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甚至连昏过去的本能也丧失了,国王把他像骷髅一样提起。

国王说,你们是什么。

醉汉哭着说,人。我是好人。

国王用额头探出的刺刀慢慢抵住醉汉,割穿了他的喉咙。醉汉连人带皮化成一摊清澈的水。

我喜欢人,但讨厌酒的味道。国王说。他比男人更有自信,展露出统治者的姿态,像已经彻底杀掉地球七十七亿的人类,又刚刚杀掉四个,再杀两个不会让他愧疚。国王走到女人面前,把她的头提起,但她已经跪得太久,头不再仰着,头发垂到地上,像是放弃了所有抵御。女人只想平静地死去,他想。

杀死她或者杀死你。国王说,从枪膛里吐出一颗子弹,又变成一把枪,递给他,像在赋予他从未有过的权力。他仿佛回到大学课堂,坐在教室里,平静地做一道电车难题。他的手抖得厉害,钢笔不自觉地掉落,他终于尝到独裁的滋味,他当然愿意泄愤,回到地球他不可能杀死一个人而不承担责任。但他在女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恐惧,于是他仍像往常一样交了白卷。

他向前走去,赤裸着膝盖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一步步跪行。在每一只果冻的注目礼下艰难地跪行,他跪了太久,膝盖的血液麻痹得快要停滞,他感觉下半身不再属于自己。他停下来,环顾四周,看着这个华丽的殿堂,环视周围的果冻,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观众。犹豫了一会,他又往前走。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像在跳一支悲伤的华尔兹。他终于跪到她跟前,嗅到她脆弱的鼻息。他把枪交到她手中。

他对她说,你来做这个决定。

他闭上眼睛,回顾了平庸的一生,像参加最后一次跳水比赛。观众席上没有人,台下没有裁判,没有计分牌,没有颁奖台,什么也没有。他并不是跳水运动员,甚至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深呼吸,他像任何时候一样轻踩踏板,完成简单的空中翻转动作,一周,两周,两周半,像鱼的眼睛长在嘴巴下面,又像狮子蜷缩成虾的形状,翻滚,落入紫色的海,水花很完美,他往深处,最深处游去。他在找那些让他自豪的经历,一直找。海底的某一块礁石刻着他的生平扼要,寥寥数字,他看到他度过了简单的二十一年,然后在今天死去,他已经二十一了吗?他有些吃惊,他早就不记得他的年龄或者生日,他每天做的事几乎一样,吃饭,上一天的班,喂他的狗,然后躲在拥挤的出租房睡觉。他从不社交,也很少跟身边的人说话,包括亲人。他孤独到觉得全世界没有人像他,也许只有自己的儿子会像,他太想生一个儿子,女儿也行,然后将他像果冻一样精心塑造。但他甚至没谈过恋爱。他想到二十一年唯一遗憾的地方,二十一年太短了,抽一支烟的功夫就很快过完。他知道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楚门,任由外太空的高智生物设计他的一生,摆弄他然后轻而易举地摧毁他。其实全人类都是楚门,果冻说人类野蛮、贪婪、暴力、残忍且固步自封,他们得不到太空生物的怜悯。人类包装的政府,打造的军队,编织的富丽堂皇的命运共同体,抵御不了外来侵入。也许真的,国王已经杀光了七十七亿个人,地球上不再剩有任何生命,他是人类的遗孤,连同他的狗将被永久地埋葬在星空的沼泽里。

他听见女人给枪上膛的声音,很不熟练。她将枪口指着自己的头,抬起又放下,持续数十次,手抖得厉害,指甲把扳机周围的镀饰抠出一道道痕。对不起。他听到女人喉咙的嘶哑声,像在跟肮脏的世界告别。他想象着她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剥离开来,正在一一道歉。如果她死了,他会把她埋葬在星空最绚丽的深处,或者她愿意栖息的宇宙任何地方。女人远比他想象要勇敢的多,现在却要因他而死。他感到惋惜,如果他们早些认识就好了,或者在充斥着劣质酒的深夜,他不要爬上窗台,不要看见女人穿着橙色露背裙在上面抽烟,不要顺着烟做成的云梯走过去,只是安静地睡觉,以后再遇见她也不迟。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一个逃避责任的男人。他愧疚地伸出手想夺回那把枪,却发现额头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对不起。女人说。对不起。我比谁都想活下去。她说。几近绝望的啜泣淹没他的脑壳,他笑了。

女人扣动扳机,枪管吐出一串泡泡,在刺眼的太阳照射下闪着光泽。他睁开眼,女人避开他的眼睛,把头埋得很低。金色的枪不见了,留下一道灼烧的痕。他扭头,看到观众席和辩论位上的果冻面无表情地为他鼓掌,然后他们换了新的辩题,关于他是否知道这只是一把泡泡枪。蓝色果冻说他知道,所以他才敢把枪交给女人。红色果冻则否认了这一观点,认为男人对枪一窍不通,他只是基于某种感觉,也许是对自己命运的淡漠,也许是毫无担当的逃避,也许是其他人类特有的情感。他没有再听下去。女人终于把头抬起,脸上写满了几百种情绪,欲言又止。他在女人开口之前张开双臂抱紧她。女人顺从地将头瘫进他的胸口,她的身体很冷,碰到的那一刻他像触电般应激,他很久没有这样结实的抱过一个人了。女人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腹部,像在埋怨,又像在自责。他的头垂在女人瘦弱的肩上,嗅到金色卷发的香味,看到女人背上的红晕斑点,在这一刻爱上了她。

他驮着女人,顺从的跟在男人身后,后面是他的狗。他们走在柔软的沙面上,沙丘和天融为一体,星空变成地球寻常望见的黑色,周围死寂得可怕,只听到他们缓慢的脚步声。他以为星空永远不会熄灭。女人像蛇一样盘在他的后背,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眼泪关不上闸般地流,带着沙哑的哽咽。从殿堂里出来,他再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只是听女人低沉的哭腔从未止住。他觉得更应该哭的是他自己,他并不是一个在死亡面前泰然自若的人。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又好不容易逃脱出来。他很累很累,后背不断发冷,女人温暖的胸腔贴紧他,给他传递温度,脉搏在他的后背轻轻起伏。

男人俯下身子,刨开星空尽头的一处沙丘,在沙面底下三米处挖到一个坚硬的球体,男人把球体挖到半裸露状态,拍去表面的沙土,咬破指头,将血滴在透明球面上。刹时球体射出耀眼的柱状灯束,在天上割出一道巨大的口子。男人的手不断在空中比划,他看到紫色的海水从裂缝中倾泻而出,与沙面接触,长出成片成片的橘红色仙人掌,狮子蜷缩成虾的形状,和眼睛长在嘴下面的鱼并排整齐地挂在上面。

男人说,女人其实是果冻,她出卖了国王的感情所以遭到惩罚。她骗了国王又骗了你。那你呢,你是什么,你是国王的儿子吗?他问男人。我是人和果冻的产物。男人说。他觉得荒诞至极,哪怕熊和果冻的产物,都比人和果冻要正常得多。我有人类有的,也有果冻有的,但最后却让我什么也没有。他看到男人眼中隐蔽的哀伤。

所以我羡慕你,男人说,我嫉妒你拥有的一切,包括情感羁绊。我无法做到像果冻那样行尸走肉的理性,我厌倦了星空的颜色。你留下来吧,让我成为你。男人跪下来求他。

他不可能同意,于是他转身就走。男人变得怒不可竭,胳膊擒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沙面上,然后另一只手敲击他的额头。他想反抗但却远不是男人的对手,他痛苦的呻吟,用指甲扎男人胳膊上的肉,在沙地上蹬脚挣扎,扬起一阵阵尘雾。男人将他肘翻个身,膝盖抵住他的侧颈,将他整个人钉在沙丘上。他透过腿缝看见男人轻蔑的脸和锋利的眼神。他想求饶,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将要窒息的一刻,他突然看到男人的瞳孔放大,发出一声惨叫。

他趁机抬腿,把男人踢倒在地,抄起一把沙子扔进他的眼睛,他的狗和他一样弱小,却一改往日的温顺,开始对男人进行第二轮撕咬。他迅速摘下狗脖子上的项圈,没等男人起身,用带尖的那一端套住男人的脖子,用尽全力地勒,他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男人的喉咙发出一阵咕嘟的声响,惨叫声愈发微弱。过了很久,他确定周围不再有任何声音,才松开双手,早已被汗和鲜血浸透。他低下头,男人红彤彤的头颅摇摇欲坠,连同尸体铺在染红的沙丘上。他的狗很饿,正在啃食男人的腿。然后他瘫坐在地,眼前伴着眩目的恶心,伴随着剧烈的、后知后觉的咳嗽。

他想吐又吐不出口,缓了很久,望着不远处的女人,她依然睡得香甜。他是你吗?他知道女人醒来会问。是我。他满是疲惫的点头。你杀死了你自己。女人说。在那之前我已经死了。他说。他对着一只干枯的蜥蜴尸体反复练习对话。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懒得埋尸,懒得处理手上将要风干的血,他把狗的项圈赠给男人的尸体,他觉得杀一个人不过如此,就像杀一只鸡一样稀松平常,只是他也从没杀过鸡。他开始上瘾了,想再杀第二个,想回到殿堂杀死那杆自以为是的枪。与其说他在异国他乡杀了一个人,不如说他和他的狗完美配合,进行一次精彩的正当防卫。正当防卫在哪里都应该是被允许的吧,有些人就应该死不是吗?在星空尽头,他听不到任何回应,包括幕布给他的回音。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开始怀念那些拥簇的生们,嘈杂的殿堂里醉汉的哀嚎和成排喝彩的果冻。他像一株仙人掌般伫立,沉思,然后对着明媚的天即兴表演。

他复制了男人的咒语,学着男人的手势重启了时光机器。周围的气温变得很低。他看到只有四只脚的海星悬在空中,僵硬地张开嘴想要说话。每一只头顶都套着蓝色的水母,水母拖着它们往高处蠕动。他扯下离他最近的海星的一只脚,摊开成一张巨大的毯子,盖在身上,狗趴在他的脚底,女人挨着他睡,他听到她细腻的呼吸将要没过沙丘。

救护车的汽笛声逼近耳边又褪去,四个醉汉从他床底下消失了,只留下一摊水和满地的玻璃碎片。他的半截身子在窗台挂了很久,腹部压出两道红色的痕,他觉得肝脏和胃肠打了结捆在一起,就像刚死去又没有全部死去,麻痹的神经逐渐松弛,他换个姿势放松,抬头看见女人向他招手。

女人说,我的男人住在上面。她用手指了指头顶,像在标记一个常去的地方。她说,去年的今天他出了车祸,或者被我害死的,我把他埋在天上,我应该和他住在一起。他说,他在星空做了国王,他是一杆金色的枪。女人笑了,觉得他既可爱又毫不可信。他又说,可是天要塌下来了,我们都会被压死。女人说,别担心。天只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幕布。你用手掀开一个褶,就可以把它扯下来。女人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然后说,没有星星,什么也没有。他说,星空本来就没有星。他大笑,声音穿破了城市霓虹灯粉刷的霾。女人低语,又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的很碎,根本停不下。他有时插嘴,有时只是盯着她那只漂亮的眼影,从里面看到将要明亮的夜。

女人抽完了最后半截烟,向他吐出绚丽的云圈,他旁若无人地用手接住,尝了一口,像在吻她的嘴,又像在吃一颗随心所欲的海藻。然后他转身走进房间,空气很沉但不再拥挤,狗已经醒了,朝他叫了两声,他轻轻给狗一拳,很满足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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