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夕阳和牛儿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养牛了，开始是黄牛，后来是奶牛，对于这群美丽可爱的生灵，哪怕是现在，我想起来依然会心里暖暖的。有多暖呢，我想，和故乡的夕阳一样暖。

而最常想起牛儿的时候，就是日近西沉的时候。这个时候，故乡的夕阳最暖，浓浓的漾红半边的天，而夕阳下的憨憨的牛儿吃着草，慢慢挪着。当午后你还躺在草里打盹的时候，夕阳就慢慢不经意地洒落一片大地的光辉，青草，土屋，树林，还有牛儿们，都会沐上一层暮色的安然和温馨。常常让我伸着懒腰坐起的时候，恍惚的记不得这是下午的梦还是晚归的人间。

也许钢筋水泥的高楼遮去了太多身在其中的人的阳光，也许高度密集的城区已经没有牛儿最爱的草原，但是那份回想和思念却在城市的人来人往中常常浮现在我心中。有时候会在人流中浑不觉地忘记自身所在，然后那群一起在夕阳里行走的牛儿们仿佛又在眼前了，我知道，他们是夕阳里最美的生灵。

我那时候最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最怡人，有最美的夕阳，而牛儿也喜欢夏天，因为夏天草长的好，它们可以被放养出来，牛儿就可以撒欢地在草地上跑了。小时候家里的牛儿会在清晨的时候被我放出来，它们愉快地跑出黑黑的牛棚，颠儿颠儿地跑向北面的草场，那兴奋的哞哞声从屯头会一直传得好远。个头大的豁鼻子会带着黑白花的断角走在最前面，胆小的一喜带着出生不久的二喜跟在后面。它们虽然常年圈在棚里，却能在最快的时间，找到最好的草场，互相间会哞哞地招呼着，似乎在喊着“这里的草儿好”，然后一股脑地都跑过去。但是它们很听话，不会离你太远，大可躺在它们身边软软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由淡淡慢慢地变成晴空万里最后又变得夕阳涟涟。那些年，牛儿就这样陪我走过了无数个黄昏，我时常想，我记忆中美丽晚霞，是有了这群美生灵才变得完整而记忆深刻的。或者说这美丽的夕阳晚霞，不只是我的，还是那群牛儿的。

牛儿吃草的时候，都是很欢快的，平时拉都拉不动的硬硬的尾巴此刻都摇了起来。豁鼻子吃草是大口大口地吃，像大汉饮酒一样。而二喜则是先闻闻，然后再满意地吃起来。父亲以前告诉我，牛儿是很能吃的，它们有四个胃。我一度想它们肯定是因为贪吃，才有这么多胃的，但是父亲说，它们只是想更快地吃下食物，来对抗长时间的饥饿和大强度劳动。它们会把青草囫囵吞下，在晚上的时候吐出来慢慢咀嚼，来更好更充分吸收营养和能力，我们把这个叫做反刍。我想这是一种珍惜和认真的表现，几千年的进化和成长中，让这群生灵面对了太多的饥饿和磨难，才让它们拥有这个特性。它们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来对抗上天的不公和苛刻。看似逆来顺受的改变，却更是一种智慧吧。而且吃草的时候，它们不会撕开草根，它们厚重的唇只会薄薄掠上一层，不伤草根，不像草原黄羊，会把草连根吃掉，草原就慢慢变成荒漠。它们很多时候会傻傻地瞪着它们宝石一般明亮的牛眼，看周围的世界，但其实它们早已经知晓了什么是延续，甚至比人类更早就懂得了珍惜和适度，懂得了这个世界生存的秘密。

可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傻的，它们拉车，它们产奶，都是那般安然处之。你打它几鞭子，卖掉它们喂孩子的奶，它最多只是哞哞叫几声，似乎是看惯了人类从它们身上不断索取，它们从来不抱怨什么。初生的时候便快乐地奔跑，强壮的时候便在夕阳里卖光最后一身力气，老了的时候哪怕面对锋利的屠刀，似乎也不愿去挣扎。它们从生到死，代代像土地一样安静朴实地活着，骨肉和血液承受着这个世界那么多的沉重却不吭一声，依然低头向前走着。

它们水灵灵的眸子里，曾经是天真灵动，慢慢地变成了不解，然而面对草原面对夕阳更多是对生的感恩，或许如此它们才珍惜每一根草，每一抹落在它们背上毛茸茸的夕阳。面对它们时，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尊重，更应该思考和忏悔，我们借用“牛一样笨”的语句的时候，我们撕扯着它们的血肉的时候，是否该想想我们的祖先是怎么样靠着它们耕耘繁衍。

它们最幸福的时刻，是在生养后代的时候。当小牛坠地的时候，它们是最认真的，并且会没了所有脾气，变得无比温柔起来。它们会用坚实的腿护住小牛，它们会弯下脖子，一点点把小牛身上的粘液舔得干干净净。它们会一整天都不去吃草，安静等着它们的孩子学会站起来，学会吃第一口奶，然后便会愉快地哞哞叫起来。那个时候，我可以看出，它们的眼眸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慈爱，像夕阳一样浓重的温暖，仿佛那一刻忘记了时光和世界，忘记了它们被关在黑黑的牛棚里一样。

我想它们也是和我一样喜欢夕阳的，那同样给了它们温暖，给了它们安然，所以它们才会在每天晚归的时候，走的那么仔细那么慢。当饥饿消除了，它们会更多地审视这个世界的美好和温暖，然后才能在牛棚里那般安然而不做一丝一毫的挣扎。

它们是一群无辜的生灵，我们和它们眸子映着一个同样的世界，却要它们去面对更多的残暴和磨难，而一片草地，便能给它们最大的满足。它们是一群智慧的生灵，如此看透世界般不去反驳弱肉强食，不去在历史进化中争夺杀戮者的位置。它们更是一群最美丽的生灵，在风里，在夕阳里，哞哞地三五成群叫着，妆点屯子里最温暖的画卷。你看，夕阳下，它们像孩子一样，憨憨地偷吃完最后一口草，愉快地甩着尾巴，小一点的牛儿已经高兴地跑在了最前面，远处是袅袅炊烟的村庄，近处是晚归的农人。当你远远看着牛儿时，就会看到那群毛茸茸的背上也是金黄的，随着它们一颠儿一颠儿地跃动着，每当那一刻，我总有一种错觉，是它们悄悄把天上的晚霞驼走了，那一群牛儿是不是也在心里憨憨地想着，这样就可以把温暖和美丽留在这天空，大地以及这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