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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的门

2023-09-16  本文已影响0人  陌上闻花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很平常的一个清晨。

饭桌上摆放着简单的早餐:三碗白粥,三只鸡蛋,一盘包子,一碟小咸菜。向山慢慢嚼着包子,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很久咽不下去,再喝口稀饭,喉结才艰难地蠕动一下。

“不着急,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呢。”坐在对面的方梅轻声说了一句。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老公的嘴,在心里默默数着,刚才那口包子,向山足足嚼了三十五下。

“嗯,不急。最后一次上机检修作业,我得吃饱些,才有力气干活。”向山冲老婆笑笑。他瘦骨嶙峋,脸颊凹陷,感觉只剩下大眼和高鼻了。

“老向,你最近瘦得厉害。你就听我一次,等明天我们上医院看看吧,好不好?”方梅恳求地说,望向老公的眼盛满了心疼。

“好,我听你的,明天就去。”向山简短地说。又喝了口稀饭,想再吃口包子,张了张嘴,发出“呃”的干呕声。他皱着眉勉强笑笑,把吃了一多半的包子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扔进旁边的垃圾筒里,“我吃饱了。”

方梅也随之站起来,想起什么,从花布包里掏出一包茶叶说:“这是和我一起打扫卫生的王姐给的,说是新茶,你拿到单位喝吧。”

“还是你喝吧,别浪费了……”向山顿了一下,“我是说,喝茶也减肥呢,我已经够瘦了。”

“好吧,先放在家里,等你长胖时再喝。”方梅含笑看了一眼老公。

向山走向儿子的房间,轻轻敲了一下门,“小旗,爸爸要走了!”

里面静悄悄的。

“待会儿起来吃饭吧……爸爸走了啊!”向山说完,又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快去上班吧,我和他慢慢对付。”方梅边收拾碗筷边催道。

“好吧。”向山又走向老婆,伸手理理方梅额前的碎发,迟疑了一下,低头,嘴唇湿湿地停留在方梅的额头上,“儿子就交给你了。老婆,辛苦了!”

方梅脸红了,一丝娇羞浮现在肌肉下垂的脸颊上。她轻拍了一下老公的背部:“快去上班吧,路上注意安全。晚上回来我给你煲鸡肉汤。”

向山的眼圈微微发红,他扫视了房间一眼,慢慢合上了门。

一丝异样的感觉在方梅心里滋生,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地打开门。向山正慢慢地走在下行的楼梯上,听到开门声,他抬头望向门口。两口子对视一眼。方梅说了声:“慢点啊!”向山含笑“嗯”了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摆摆手。

看着向山顺着楼梯向下走,最后消失在视线里,方梅才轻轻地关上门。来到儿子的门前,尽量放缓语气:“小旗,起来吃饭啦!”

里面仍旧悄无声息。

2

方梅摇摇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返回餐桌前,把稀饭和包子端回厨房,准备加热。

随着吱吱扭扭的开关声,灶上的火苗啵地一闪,又呼地熄灭。方梅觉得心慌,抬起身子,揉着心口窝望向窗外。这个小区他们已住了近二十年,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老去。对面的居民楼外墙斑斑驳驳,绿化带里的树木干瘦枯黄,一阵风吹过,零星的黄叶便摇晃着坠落地上。

方梅无奈地收回视线,又转动开关,终于打着了火。家里静悄悄的,只剩一圈火苗在工作着,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方梅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两年多了,儿子小旗就这么躺平在家里。别人家的孩子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拼命学习,而他们的儿子每天的功课除了玩手机,再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照这么下去,高中也毕业不了,儿子将来怎么办啊?

小旗小时候可不这样,他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小学一年级入学的第一天,小旗放学后,蹦蹦跳跳地扑入妈妈的怀中。方梅摸着他的头问:“上学好不好呀?”小旗拉长了稚嫩的声调回答:“好——”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当妈的脸上笑开了花。

回家后,方梅喜滋滋地告诉老公。向山得意地说:“我的儿子,差不了!”他兴冲冲地摆下棋盘,拉着小旗过来:“儿子,来跟爸爸大战三百回合!”

向山虽然学历不高,但他特别聪明。这一点从他下象棋就能看出来,往往是别人在考虑这步棋的时候,他的脑子已在后面三四步上了。他还曾拿过市里的象棋比赛冠军。班友为他创造了一个歇后语,谜面是“向山下象棋”,谜底是“决胜千里”。

想到这儿,方梅长叹一口气。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拧上灶开关,又朝儿子的房门看了一眼,心更加沉重起来。

很多家长慕名而来,请向山教他们的孩子下象棋。奇怪的是,向山调教出了很多象棋少年高手,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小旗束手无策。小旗长得挺机灵,一看就是聪慧的样子,学习成绩也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他一坐在棋盘旁边,就变得呆愣愣的。

学不会下棋倒不影响什么,令他们担心的是,自从小旗上了高中以后,好像也没有特殊原因,学习成绩开始一路下滑。于是小旗便往后缩,从学校里缩回到家,又从家缩回到他自己的小房间。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哎!伴随着方梅的叹气声,小旗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起来了?快吃饭吧!”方梅调整一下,带着满脸的笑容迎上前去。

小旗也不看妈妈一眼,低着脑袋径直向外走。

3

“慢点吃啊。”方梅在餐桌对面坐下来,柔声对儿子说。

小旗只是闷头吃饭。

“喝口水,别噎着。”方梅把水杯往里推推,又试探地问,“听说离咱家不远的地方开了家体育馆,我正好今天不上班,咱们去看看?”这是昨晚躺在床上时向山说的。他告诉她,运动有助于调节情绪,让她以后多带着儿子去打打球、健健身。

在黑暗里,向山一直在说话。说到了这两年儿子的变化,但他相信这是暂时的,儿子会变好的,就是以后更要辛苦她这个当妈的了。接着说到了儿子以前捧回来的一张张奖状,那时的他得意地说:“我们好好培养儿子。等儿子将来考到北京,我们一家人去看天安门。”又说到儿子刚出生的时候,面对这肉乎乎的小宝贝,初为人父母的他们手忙脚乱小心翼翼的样子。还说起两人第一次经媒人见面的情景,那时的他高大帅气,她温柔善良,梳着油黑的大辫子,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劳累了一天的她,两个眼皮直打架,向山的话在她耳边越来越模糊,隐隐约约听到一句:真想和你们娘俩永远在一起啊……

“不想去。”小旗嘟囔了一句。

方梅却受到了鼓舞,热切地说:“也行,等你爸休班时,我们一家人……”

方梅没说完就后悔了,小旗两年多前就不与他爸说话了,更不用提一家人出去了。她及时住了嘴,抱歉又担忧地看着儿子。

奇怪的是,小旗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现出剧烈的反感,而是继续嚼着包子,并像他爸一样,包子在嘴里咀嚼了好几个来回,就是不往下咽。

小子今天有心事?方梅张了张嘴,却又自觉地闭上了。两年多与儿子斗争的经验告诉她,一定要少说话。话越多,儿子的逆反心理就越重。她没有多少文化,但从向山那里,她知道了“逆反”这个文绉绉的词。

漫长的沉默,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我听见他说最后一次上机作业,怎么回事?”小旗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小旗你肯说话了,真好真好!”方梅又惊又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伸出手想拍拍儿子的脸,伸到一半,又怯生生地缩了回来,“哦,是这样的。你爸爸最近瘦得厉害,体力也跟不上。他们单位的领导说,你爸爸这样的情况不适合再干检修,准备把他调到后勤岗位,昨天还通知了他,说是今天最后一次让他上机作业。这样也好,每次他去上班,妈妈的心都吊着,机器五六十米高,想想就吓人。”

“他一直没上医院看看?”小旗放下了筷子,抬眼看着妈妈。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爸爸老是说,瘦点健康。还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身上不疼不痒的,每年单位的职工查体也没有问题。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多了。”方梅把盘子递给儿子,“再吃个包子吧?”

小旗接过盘子,放在一边:“我怎么看见他有时大汗淋漓?”

听儿子这么说,方梅差点流出眼泪来,她没想到,总是对爸爸不理不睬的儿子竟能注意得这么细。“我也是看你爸出汗出得厉害,还总是忍着疼的样子,就催着他去医院,他总也不听。明天吧,我就是拽也把他拽去,这次不听他的了!”方梅下定了决心。看到儿子的变化,她暗暗地开心,盼着向山快下班,一块儿分享这份快乐。

小旗点点头,又张嘴想说什么。

一阵刺耳的电话在房间里响起来。

4

方梅示意儿子继续吃饭,嘟囔着“谁来的电话”,离开桌椅,走向放置固定电话的茶几。房间小,两步就走过去了。

“是我……啊!……”方梅惊叫一声,捂住了嘴巴。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血色全无,身体像被定指法点住一般僵立在那儿。

小旗来不及多想,飞奔过去,拿过妈妈手中的电话:“喂?”

“你是向山的儿子吧?你一定要冷静啊!听我说,你爸爸他,他出事了。单位已经去车接你们,你先看好妈妈……”

方梅在旁边瘫软下来。

小旗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痛感告诉他自己不是在做梦,可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妈,试图把妈妈从地上拉起来,可妈妈很沉很沉,似乎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敲门声。小旗看着来的两个人手忙脚乱把妈妈抬下楼,他也跟着上了车。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整个人一直像在梦境里。

医院里,人员来回穿梭,几个穿工装的人表情沉重地站在抢救室外。他们一到,医生和护士立刻给方梅挂上了吊瓶,小旗被安排看着妈妈,另外还有一个穿工装的阿姨在旁边陪着他们。一会儿后,一个叔叔过来,对着阿姨轻轻地摇摇头。

不多久,方梅和小旗见到了脸蒙白布的向山。方梅腿一软,扑倒在地,她跪着爬向丈夫,用沙哑的嗓子哭喊着。悲伤在心里排山倒海,小旗想哭想喊,但全身上下像被绳索紧紧缠绕着,他一滴泪也掉不下,一个音也发不出。

下午,母子俩在单位几个人的陪同下又回到家里。接着布置灵堂。晚上,单位的人买了几份盒饭,又留下两个人陪他们。

母子俩就像两个木偶,不吃也不喝,任大家忙着布置、安慰。方梅面目红肿,头发披散着,泪水和着汗水打湿了两颊旁的碎发,浑身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她目光呆滞,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你不管我们娘俩了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小旗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悔恨就像虫子一样啃噬他的心。早晨,爸爸在门口和他告别的时候,他其实就站在门口边上,手还放在了门把手上。这些日子爸爸身体上的变化令他担扰和心焦,他其实格外关注爸爸的一言一行,也多次脑补与爸爸和好的场景,但就是跨不出那一步。

现在,他一次又一次看向大门口,心里期盼着爸爸在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

在恍惚中,他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那个冬天的晚上。

爸爸说了他一句什么,他立刻怼上去:“你管好自己吧!”然后拔起脚就离家出走了。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后,身无分文的他只好躲到一个银行自助取款处取暖。凌晨两点,正当他冻得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那一刻,他开心极了,但还是板着脸。爸爸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给他套在身上,搂着他往外走,一股暖意迅速包围住了他。那时的爸爸已开始消瘦,看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爸爸,他在心里说着“对不起”,却又别扭地要摆脱爸爸拥住他的胳膊。

早晨,他和爸爸只隔着一扇门。然而,就在他准备打开门的一瞬间,门外的爸爸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5

第二天,一个外表威严的中年男人来到了方梅家里,陪同的人介绍说这位是他们公司的经理。

经理面色沉重,对着方梅说了一些宽慰的话,边说边观察着方梅的脸色。一进门,他已迅速地扫视了全屋,家里的寒酸尽入眼底。

“小旗,给大爷倒水。”方梅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用客气。”经理把视线转向小旗,“这是你儿子?个子好高啊,上高中了吧,高二还是高三?”

“高三。”小旗低着头说。同学都上高三了,而自己的学业止步于高一,他实在难以启齿。

“嗯,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学习不错吧?”经理关心地问。

“一般情况。”小旗难为情地说。

“老向的儿子,差不了。”经理点点头,重新把眼光转向方梅,沉吟片刻,“老方,你看明天可以,那个,举行送别仪式吗?”他字斟句酌。以前单位也发生过工亡事故,家属提出巨额赔偿要求,否则拒绝将遗体火化,那种难缠的场景他至今记忆犹新。

方梅捂住脸,又抽泣起来,瘦弱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

“哎!”经理叹了一口气,从茶几上的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方梅,又抽出一张擦着自己的眼睛。同时,看了一眼陪同的人。

陪同的人连忙身子朝前探探:“事故赔偿款……你放心,经理嘱咐我们了,公司会按规定支付。”他把“规定”两字咬得重一些。

“人都没了,我们要钱干什么!”方梅低头揉搓着手里的纸巾。

和经理对视一眼,陪同的人继续说道:“有一些事,我们得让你知道。从事故调查来看,老向的走,还是有一些让人费解的地方:他是最后一次上机,还特意穿了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另外,医生告诉我们,老向是肠癌晚期,全身已扩散……”

“你说什么?”方梅惊异地瞪大双眼,双唇抖得如筛子一般。

“你不知道?”陪同的人惊疑地望了她一眼,“还有,我们刚刚了解到,这几年的职工查体,老向从来没有参加过,但他告诉负责查体工作的工会干事,查体表他自己去拿了。如果公司知道老向有病,怎么也不会安排他上机。这些,老向是不是也没和你说过?”

方梅只是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情况,老向的去世,我们都很难过,也会负责到底。”经理望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母子俩,若有所思,继而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我问询了一下本地的丧葬风俗,一般第三天出殡。我建议,明天就让老向入土为安吧!”

经理说完,站了起来:“老方啊,你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就和许主任说一下。有什么要求,也可以通过他提出来。”他转向陪同的人:“你把手机号码留给老方。”

“小伙子,好好学习啊,将来考个好大学!”经理又拍拍小旗的肩膀,“这肯定也是你爸的愿望。”

他们走后,方梅久久无语。向山这几年在家里的情况,在眼前闪回。

6

前年春季的一天,向山告诉她,听说一个现住北京的老同学得了重病,他去看望一下。几天后,她下班回家,一眼看见餐桌摆的一束玫瑰花,那簇耀眼的红闪亮了她的眼。

厨房里传来铿里框朗的炒菜声。“老向,你回来了!”她倚在厨房门边上,声音含了羞,“那花,是买给我的?”

“不给老婆,还能给谁?”向山回头戏谑地说。几天不见,他好像又瘦了,脸上带着疲倦。

“真是不会过日子,花那个钱,不如买斤肉,还能吃好几顿。”她责怪道,笑着匆匆洗手,然后去抢向山手里的炒勺,“你快去歇歇!哦,对了,你同学得了什么病?”

“是癌症。”他松了手,转过身去洗手。水声哗哗。

“啊?这下子一个家庭毁了。”她惋惜地说。

“幸亏发现得早,再活个……我估计三年五年没有问题。再说,同学也很想得开,他说即便现在离去,家有贤妻,还有懂事的儿子,也不枉此生了!”向山说到最后,声音含了哽咽。哗哗的水声里,藏了向生洗脸、擤鼻涕的声音。

她回头,轻拍向山的背。向山转身,一脸的水珠子,在笑着的脸上成串地滑落。

现在想来,向山从那时起就有了很多变化。

她有时戏称向山是“懂道理多的人”,他们俩结婚后,凡是对外打交道的事便一直依靠他。时间一长,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对外部的事务便很生疏。比如,给她骑的摩托车加油,以前一直是向山去加,但向山从北京回来后的那个双休日,却对她说:“老婆,你的摩托车该加油了。和我一起去吧,我教你怎么加油。”

她正在给他织一件毛衣,同时眼睛还被电视剧牵引着,心里便有些不愿意:“你一个人去不行?别浪费劳力了,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儿。”

“一起去吧。”向山笑着把她手里的毛衣放在一边,又把她拉起来,“这也是一项基本的生活技能。以后如果需要加油了,而我又不在,你两眼摸黑怎么办?”

“咱俩一直在一起,你又不大出差,还用着了吗?”她的眼睛还在电视上。

“以防万一嘛,要是我有个头疼脑热的住了院,这个家还得靠你扛起来。”向山深情地看着她。

“呸、呸!乌鸦嘴!”她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就是了,以后别再这么胡说了。”

那天,向山带她加油后,又带她去了银行自动取款机处,像加油一样,每一个步骤都演示给她看,再让她自己操作一遍。最后他们又去了超市购物,他教她如何刷卡,俯在她耳边告诉她密码是什么。

她本来就不笨,所有的一切,一学也就会了。向山很高兴,屡屡当着众人的面说着:“我的老婆最聪明了!”羞得她红了脸。

这一天,他们过得很愉快,她挽着他的胳膊,幸福涌上心头,像是又回到了初恋的时光。

他们都没有想到,就在此时,儿子小旗没有任何征兆地发生了突变。

7

向山第一次去北京回来的那天,小旗放学回家比往常整整晚了一个多小时。

“儿子,怎么放学这么晚?老师又给你们开小灶啦?”门锁一转动,向山就迎上前去,伸手去接儿子身上的双肩包。小旗在尖子生云集的实验班,老师又抓得紧,之前也常常回来得晚,向山并没有太在意。

往常进门就叽喳着“饿死了”的小旗,这回却一言不发,朝旁边躲了一下,闪过爸爸的手,一低头去了卧室,“哐”地把门关上,“吧嗒”锁上了门。

向山愣住了,与听到声音赶过来的方梅面面相觑。向山使眼色,方梅点点头,弯指轻敲了几下门:“小旗,吃饭啦!”

“不想吃!”门内传来小旗在床上翻身的声音。

“人靠饭,铁靠钢,不吃饭怎么能行,尤其是你现在学习这么紧张……”向山也在一边劝说着。

“管好你自己吧!”小旗打断了爸爸的话。

向山顿时气得变了脸色,儿子是第一次这么和他说话。

方梅看看向山乌云遍布的脸,又用力敲门:“怎么和爸爸说话?爸爸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家就给我们做饭……”

“哼,他是做贼心虚了吧?”

向山身子晃动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稳定一下自己,又朝方梅摆摆手,然后快速走到沙发处,一屁股坐下,靠向沙发背。

方梅跟过去,眼见着向山的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老向,别跟儿子一般见识。”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儿子可能是在学校受了点气,他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期,逆反心理,一句话不对付就犯脾气。”

“那我去热下饭,待会儿再去叫他。你先歇歇。”

“好。”向山说完就疲倦地合上了眼,一会儿后发出粗重的鼾声。

方梅进卧室拿了条毛毯,给向山盖在身上,又去热饭。在三番五次的呼唤后,小旗终于从卧室里出来。

看着儿子扒拉饭,方梅忍不住问:“小旗,今天有同学欺负你吗?”

“没有。”小旗只是闷头吃饭。

“那你怎么不高兴,还对爸爸那种态度?”

“哼,他自找的!”小旗的鼻孔张张,嘴巴撇撇。

“怎么说话?!”方梅白了一眼儿子,“爸爸一心为了这个家,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班,你看不到啊?”

“哼,谁的爸爸不这样?再说,谁知道他的另一面是什么!”小旗翻翻眼。

“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吃你的饭吧!”方梅气得站起来。

从那天开始,小旗对爸爸好像抱了成见,和爸爸说话总是呛得很。后来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小旗有几天不去学校了。向山骑着摩托车转遍了大小网吧,终于在一个网吧里找到了小旗。看见在电脑前鏖战犹酣的儿子,向山什么话也不说,上前拉着儿子就往外走。小旗挣脱爸爸的手,撒开腿往外跑。向山赶紧追,跑了几步,却无力地停下来,弯着腰喘息个不停。

夜深了,小旗自己回了家。妈妈告诉他,爸爸回家后就发起烧,然后昏睡过去。睡了两个钟头后,冷不丁从床上爬起来,嘴里说着:“儿子回来了,快去开门。”他摇晃着开了门,哪有什么人?

小旗望着床上的爸爸,眼里有内疚,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要和爸爸赌气,他第二天也没有去学校。之后再去上学,因耽搁功课太多,越来越学不进去,终于有一天,小旗彻底窝在了家里。

从此,家里就失去了宁静,向山和方梅每天都过得心事重重。多少个夜晚两口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方梅泪水连连地对向山说:“儿子小时候多好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别着急,孩子就像咱们养的花。有的开花是在春天,有的是在冬天,而有的要等到几年以后。知道铁树吧?都说铁树千年开花,其实十年二十年就开了。我相信咱们的儿子!”向山紧紧握着方梅的手,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给了方梅信心,也给了他自己力量。

8

方梅闭着眼,守在向山温暖有力的臂膀里。向山后来又去过北京一次,说同学病情转好,之后就把精力都放在小旗身上,再也没离开过他们娘俩。

“妈——”小旗的声音将方梅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脸,低头把脸埋入毛巾:“小旗,我们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爸爸了!”

小旗想上前抱住妈妈,却迈不动步子。脸憋得通红,但就是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窒息,却找不到出口。眼前是前来吊唁的人来来去去的腿。

“嫂子,节哀啊!”一个女人在方梅面前站住了,声音和其他人一样带着难过,但更含了湿漉漉的悲怆。

小旗抬头,这是一张脸色焦黄含着泪水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前年爸爸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他见过这个女人。

爸爸虽去北京短短的几天,小旗却想得不行。那天下午,老师们都去开会了,安排同学们上自习课,他趁机溜出了学校,来到了火车站。

不一会儿,在出站的人流里,他一眼看见爸爸,兴奋地挥舞着胳膊往前冲。刚想喊爸爸,面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闭上了嘴——

爸爸和一个年轻女人并排走着,女人只背个小包,而爸爸一手拎着他的大包,另一手拉着个红色的拖箱。爸爸没有发现小旗,只顾转头和女人说着什么。女人竟然停住脚步,伸出手臂拥抱了爸爸。爸爸虽表情尴尬,却也没有把女人推开。

小旗迅速地闪到一棵树后面。爸爸招呼了一辆出租车,让女人坐进去,又费力地把拖箱抱到后备箱里。等女人离开后,他才坐上另一辆出租车。

小旗眼睁睁看着爸爸坐车绝尘而去,之后他像失去了大人庇护的小狗,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着。

他万万没有想到,爸爸竟然是这样一个对感情不忠的人。他替爸爸感到羞愧,为妈妈感到难过。那天,他没有回学校,而是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他决定,回家不揭穿爸爸,但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要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最终要采取什么惩罚措施,他并没有想好,也许只是想不理睬爸爸一段时间。但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却向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其实越到后来他越后悔,他有时也在想是不是误会爸爸了?但是自尊心和与生俱来的倔犟,又驱使着他与爸爸对抗到底。

现在这个女人就在眼前,他觉得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问个清楚。“我在车站见过你和我爸爸。”他鼓足勇气说。

女人愣了一下。方梅也转过身子。

“前年三月份,爸爸从北京回来。”他提示对方。

“哦,是有这事。”女人很快点头。

“你和我爸爸……很熟吗?”他斟酌着说。

“我们是病友,在北京治病时认识的,因为是老乡,就多聊了聊。正好回家的日期又一样,就一起回来了。”女人坦然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拥抱我爸爸?”说出这句话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女人盯着小旗看了一会儿,这个男孩的眼中满含疑问。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赶紧说道:“是这样的,我生了病,对生活心灰意冷,是你爸爸一直在给我鼓励。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一个大哥,所以,临别时我拥抱了一下他。”

她说到这儿,又拉起方梅的手:“嫂子,我和大哥就是同病相怜,什么也没有。大哥这个人太好了,虽然和他交流不多,但他三句话就有两句在说自己的老婆孩子。他还说,得了这个病迟早要离开你们娘俩,在这之前,他会下好最后一盘棋,让你们娘俩在后半生衣食无忧……”

没等女人说完,在妈妈的凝神里,小旗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书桌的抽屉,拉开又关上。终于在最后一个抽屉,小旗找到了那张老旧的地图。刚上小学的一天,爸爸拿出一张崭新的地图,让儿子指出北京在哪儿,然后在上面贴了一个鲜红的小旗子。父子两人的对话如在昨天。

“小旗啊,你好好上学,将来考到北京去!”

“爸爸,同学们都说我的名字好奇怪。”

“哈哈,那是他们不懂!爸爸特意去查的资料,旗用作人名的话,意思是奋发图强、百里挑一。旗也与象棋的棋同音,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爸爸的脸上布满了得意。

爸爸,我不喜欢你下的最后一盘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小旗呢喃,眼泪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无休无止地淌下来……

咔哒,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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