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章:朝暮瞬息
何家被抄了。
流云何家被抄了。
云尘慕阳公主驸马何庆的何家被抄了。
消息如同一滴溅入清池的浓墨,跟随着晨辉,扩散到云尘的每个角落。
“家主。”本来一直跟着慕阳公主和驸马的阮如安站在房门前。
“如安姐,”背对房门站立的陆少游回过头,“辛苦了。”
“家主让我跟着驸马和公主,不是因为要保护他们。”阮如安没有铺垫,直接开口问。
“怪不得你都不喊我小屁孩了……”陆少游转身,“是,他们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安公公要抄何家。也是因为子夜是安公公的人,驸马才会相信我与他联手……”
“家主是陆家的家主。”阮如安打断陆少游的话,“成为谁的刀去杀谁,只要是家主愿意,都可以。”
陆少游看着阮如安。他跟阮如安应该是相当熟悉的,熟悉到阮如安可以喊他小屁孩。但如今,眼前的阮如安恭恭敬敬,但就是一眼也不看陆少游。
“你……不想听我解释?”
“家主无需解释。如果没有其他事,阮如安先告退。”说完,转身离开。
“留步。”阮如安还没走出房门,一条人影便挡住了去路,“家主敬你重你,但也请你别忘了,你是陆家的人,听命于家主。”
“我是听命于他。”阮如安冷冷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我阮如安到现在所做的,可有违逆他?”
“好了。”陆少游打断两人的争吵,“是啊,其乐融融做给他人看便可,至于是不是,根本不重要。”深吸一口气,“凛,阮如安,你们都出去。”
阮如安抿着嘴,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主……”凛没有走,他站在门外看着陆少游。陆少游也看着他不说话,却也没再让他离开。
“我是不是很差劲?”陆少游好像在问凛,又好像在自问。
“没有家主的陆家也就不是陆家了。”凛握着拳头,“没有了家主的陆家,只是陆府。”
“凛,你是陆家的人。”陆少游走向凛,“陆府家主是可以变的,只要陆家还在,就总会有人是‘家主’。”在凛面前停住脚步,“陆家人因为陆家家主而聚集在一起,而现在,更多是因为他们念在父亲的份上才会听命于我。而你,”陆少游抬起手拍了拍凛的肩膀,“需要的是忠诚于陆家,追随陆家,而不是我陆少游。”
凛没有回答,陆少游放下放在凛肩膀上的手:“收拾一下,等会儿,会有‘贵客’。”
“我确实是老爷买下来的。”凛忽然开口,“甚至连名字,都是老爷给我。但是,老爷从没说过我要忠诚于陆家。”凛的双眼很清澈,像初春时柔风细雨下的湖水。,“凛的命是老爷给的,但追随家主,是凛自己决定的。”
楚河版图大,但在楚河居住的人并不多。凛自小在陆家,可能楚河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只有还是婴儿时被陆家的人从楚河之外收养回来。
“我明白了,凛。”陆少游微微一笑。陆府的家主笑了并不奇怪,那些客套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恰到好处地表现着自己的立场。
【楚河·七令府】
“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戴着面具?”也许是早已习惯蜀羽微思想活跃,时不时会忽然蹦出个自问自答的对话。蒋林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诶,小林林。”直到,一张面具在蒋林面前忽然放大。那惨白惨白的面具在大白天也把蒋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吓得一哆嗦。
“……你离我远点。”蒋林浑身都表达着抗拒。
“何家被抄了。”蜀羽微摘下面具。蜀羽微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加上他经常有点异想天开的话,比起楚河令这个身份,他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听说了。”蒋林倒是非常冷静,“四大家,捧着的时候是四大家,摔了也就什么也不是。”
云尘分为七个部分,以圣城未央为中心,另有仪安,流云,瞬溪,九歌,丰临,楚河七个地方,合称为云尘七玉。而云尘历经数年,也渐渐形成了四个名门望族,称为四大家。
仪安木家向来温和,乐善好施,悬壶济世,接济流民,是以许多百姓都乐意帮衬木家开设的布坊。一时间,木家布坊的布匹衣物成了仪安乃至云尘最为抢手的物品。
丰临林家位于酒都丰临。林家的酒有独门秘技,名为“逍遥客”的酒是云尘好酒者最为喜欢的美酒。甚至有人说,喝了一口林家酿造的“逍遥客”,其他酒都只能算是无色无味的水。近年林家长子林言晖在观星阁中展露名头,丰临林家的名声更是喧嚣尘上。
流云何家。云尘的销金窟“风归燕语”就在流云,纸醉金迷销金场,酒池肉林美人香。流云是个让人乐不思归的地方,由于何家的存在,流云更是个规则界限模糊的地方。云尘长公主的驸马出自何家,只要何家乐意,在山高皇帝远的流云,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
镇国蒋家军。蒋氏一族,自猎鹰将军之后镇守边疆,护云尘安宁的家族。满门忠烈,赫赫战功。严于律己,军令如山。蒋家军是对外的利器,是云尘永不背叛的军魂。对比于其他三大家,蒋家并不富裕,但大家敬蒋家忠烈护国,是以蒋家一直位居四大家之首。
“风归燕语还在,”蜀羽微把面具放在桌上,“据说是念在驸马的面上。”
“以前何家掌控风归燕语的时候捞了不少好处,”蒋林冷笑,“只不过是现在的这些好处,流回了皇室而已。”拿起果盘上的一个果子,一扬手,一把小刀打着转出现在蒋林手中,“四大家看着风光无限,其实都是云尘皇室‘捧’出来的。”顿了顿,“就像木家,他们家本来是商人,后来因为朝廷暗中安排,才去学的医术。”把削好的果子递给蜀羽微,“现在看来,木家像是朝廷有意扶持,打算取代陆家的存在。”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蜀羽微接过果子,“开国之时的三家联盟,现在只有徐氏皇族还在圣城。若非陆家有‘钥匙’,镇守生死关,怕是早就被除掉了。”
“来到楚河后我好像重新认识了许多事。”蒋林看着手上的小刀,“许多我所熟悉的词语,在楚河这里都有了新的,甚至是截然不同的解释。”抹了抹刀刃,“父亲和哥哥很少回圣城,他们也要求蒋家军少回圣城。我一直以为身为蒋家军忠勇便可得到信任,其实有些信任不信任,无关忠勇。蜀羽微,我问你。”蒋林抬头看蜀羽微,“蒋家军是不是就是已经被扶持成功的木家,取代了猎鹰将军?”
蒋林看着蜀羽微的眼中有点迷茫,他似乎迫切需要一个解释,又似乎一直以来被教导的忠勇忠诚,在楚河这些天的经历里被颠覆。
“猎鹰将军也许是所有云尘男子儿时的梦想。”蜀羽微放下果子,伸手拿起另一个果子,从蒋林手中拿过小刀,“开国不容易,守土也艰难。这一点,无论是猎鹰将军还是蒋家军,都不能互相抵消。”随着刀刃,果皮被一点点剥开,如同谁一层层地细细分析。“老将军一直镇守边关,”蜀羽微继续说,“想来老将军也明白皇室的意思,蒋家军一身傲骨,自是不愿成为谁的替代。”把削好的果子递给蒋林,“帝王有意,但百姓是怎么想的那又是另一回事。帝王的想法对百姓来说太遥远了,更多的人无法去在意也没兴趣去在意。”
蒋林接过果子。按照蜀羽微左丞之子的身份,要他亲自动手的事情并不多。蜀羽微是个“文人”,年纪也不算大,但他这些过来的岁月里,又有多少刀光剑影,多少尔虞我诈?世家子弟,名门之后。人前风光无限,却也难逃步步维艰。
“看什么呢?”蜀羽微在蒋林眼前扬了扬手。蒋林有一瞬恍惚,似乎在蜀羽微这里,那些条条框框,那些尊卑有别,都不用在意。
“没什么。”蒋林笑了笑,“果子挺好吃的。”
楚河是七玉中最大的地方,但楚河再大,也是一国之内。
离楚河七令府不远,便是楚河百姓悄悄流传的“冥殿夜问”,陆府。
蛛丝绕梁,残垣断壁,大白天也让人心里不舒服。
但,总会有人不惧传言,特意到来。
“常言陆家偏居一隅,也听闻楚河荒凉。但仅仅是这破败假象,想来也花了不少功夫。”少女的声线是柔和的,少女的体态是曼妙的,立在破败之前的少女,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
没有任何人回应,这个少女像之前来过的女子那般,仿佛是自言自语。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有声音传来,如凭空而起又飘散四方,“阁下不是客人,不必等大门打开。”
“嘻嘻。”虽是无礼的逐客令,但少女似乎并不在意,“来者是客,陆家是大家,怎会不开门?”
“也是。”声音回答,“你抬头,有什么话,我们在这说。”
少女抬起头,那看似破败的大门旁,窄窄的围墙之上,吊儿郎当地坐着个叼着糖葫芦的少年。
“你可以叫我阿演,”少年指了指少女,“你叫什么?”
“梦妍,”少女抬起头,微微的光线恰好洒落,勾勒着少女柔美的脸庞,“你可以叫我梦妍。”
此物只应天上有,恰在此时,被自称阿演的少年所遇到。
“真没想到你们会同时到。”阿演笑眯眯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是同时,但也无妨。”梦妍抬着头,“其实啊,我是佩服你们家主的。哪怕是装饰,也会把意料之外装饰成意料之内。”
“所以他被很多人误以为无所不知。”嚼了嚼嘴里的糖葫芦,“打肿脸充胖子,活该。”
“嘻嘻。”梦妍轻笑,“陆府总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但听你这话,陆府又似乎没有传言中神秘。”
“陆府,毕竟也是个家。”阿演抹抹嘴角,“这里生活的,也不过是要吃饭要喝水的人。”侧头看着梦妍,“那个你们口中的陆府主人,你打他一下,他也是会疼的。”
“我不是人。”梦妍笑眯眯的,仿佛眼中也带着几分笑意,“我比你们人类多活了好几百年。你们之于我们,不过是一瞬而过又拼尽全力的存在。”
“楚河与别的地方不一样。”阿演抹了下自己嘴角,“这里怪谈异事多。家主需要作出‘意料之内’的,又何止是人的事情。”低头看着梦妍,“梦妍姑娘,绕了这么大个圈,最后你们妖市,倒是叫家主欠了你们人情。”
“你们家主欠我们掌舵的人情还少么?”梦妍笑得温和。
“也是。”阿演咧嘴一笑,“他是债多了不愁。”顿了顿,站起身,“谢过了。”
“我不是客人。”梦妍依旧抬着头看着阿演,“也不是善良之辈。”
“真巧。”阿演笑了起来,“我们家主也不是善良之辈。”
层峦叠嶂,翠峰秀色。大自然鬼斧神工,眨眼便是人类千百年努力都无法造就的景色。云尘楚河,被北山山脉环绕,曾有上一任楚河令尚乐带领修建的运河可出入。但如今,运河被炸毁,想出入楚河,唯有通过险峻的“生死关”。
“楚河荒芜,”茶烟袅绕,“镇守边陲,陆府不容易啊。”褒奖,来自高位者的肯定,些许的话语,坐在高位的人评点着他们所看见的景象,总结着他们的见解。
“安公公怜惜陆家,少游惶恐。”陆府的年轻家主脸戴象征陆府男子的鬼面,衣着绣着陆府家纹的玄衣,毕恭毕敬。
“君子竹,银杏叶,陆府家纹,倒是非常有特点。”安公公给人一种话不多的感觉,但对着陆少游,他又表现得似乎非常慈祥和蔼。对陆少游招招手,“过来,坐。”
陆少游微微颔首,走到安公公面前却没有坐下。
安公公难得地笑了笑:“风晚,陆府主人年少有为,日后,多多向他讨教。”
“是。”站在一旁的风晚向前一步。他本就与陆少游面对面,由于向前了一步,使得他跟陆少游之间离得非常近。
“我叫风晚,陆府主人,请多多指教。”明明是自我介绍,风晚说得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带着挑衅和玩味。
“风公子过谦了。”陆少游抬起头,他带着笑意,毫不退让,“也请多多指教。”
这似乎是陆少游和风晚的初遇,又像是从许久许久之前便定下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