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
勇敢地表达和肯定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心,勇敢地质疑和批判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灵魂。此即《废都》——李敬泽(题记)
又一部传奇之作在我眼前落下帷幕了。这是一部当代文坛史上的神话,其中的争议之作要比原作要丰厚得多。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我通读一遍之后,发现《废都》其实并不该承受如此之多争议的,它不是贾平凹最好的作品,更不是最坏的作品。取个折中的办法,砍掉最高值,去掉最低值,取其中间之和的平均值,或许这就是《废都》真正的价值所在。随意拔高或任意贬低都是非理性的,这不过是贾平凹特殊时期的特殊作品而已,好比一棵树结出的果实,恰恰是那个时期所生的,它是符合那个时期的味道而已。
有人称《废都》是现代的《金瓶梅》。这本身就极具噱头之惑,所以读《废都》不能不想到《金瓶梅》。贾平凹的艺术雄心应该不仅仅是想创作一部现代《金瓶梅》而已,他或许是想创造类似《红楼梦》般的鸿篇巨著。当然,这不免陷入评论家所耻的不自量力,所谓经典不可续,甚至不能模仿。但贾平凹创作的态度却是认真执着的,他力图创造《红楼梦》般的意境:“无限地实,也无限地虚,越实越虚,愈虚愈实”。这种意境在西方小说中是极其罕见的,但中国古典小说中是随处可见。《废都》一定程度上又是一部仿古之作,去除作品中的现代符号,我们隐约感觉到书中讲述的分明是明清时代的故事。庄之蝶好比传统生态下的风流“文人”:结交达官,掺和政事,诗酒酬唱,访僧问卜,寻香猎艳,开设书肆,等等。这些场景太熟悉了,感觉他就像一个复活的古人一般游走于现代的都市。可作者力图构建的又是一个现代意义下的文人,要反映的就是这么一个极具现代气息的文人的生存与困惑。
贾平凹是一个自诩为农民的作家,他的拿手好戏便是描写陕北农村的“性情”故事。正如评论家所言的《废都》中的古都更像一个巨大的农村。但我感觉书中古都反映的年代比贾平凹书中所描写的时代要久远得多,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清时期去。书中无论是四大名人,还是赵京五、孟云房之流,居住的都是独门独户、有天有地的大房子,极像明清时期的名门大户人家。更具体地说,就是有着西门庆大官人等的住宅,他们都可以轻松地在家中大摆宴席款待宾客高朋。极尽游宴之乐是《金瓶梅》中最见功夫的地方,这也是《废都》中极力追摹古人的地方。但想得到和做得到是两码事,《废都》不仅难以望《红楼梦》之项背,甚至连《金瓶梅》都相去甚远,书中所表现出的气场都要狭小得多。这是《废墟》实写的才力不逮,而在虚的描写方面则更为冒险。所谓兵行险招、剑走偏锋,书中口唱段子的拾垃圾的老人、满口鬼魂的庄之蝶老丈母娘以及那会思想的奶牛都是小说虚的载体。这与古典小说又有不同,如《红楼梦》寄托于和尚道士,《金瓶梅》借助于能人异士,以我们传统的阅读经验,这都是是顺理成章的。但在《废都》里我们却觉得这都是非常牵强的符号,特别是贾平凹借助奶牛的目光看待古都与人类,抒发类似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根源》的感慨,更感觉是作者的弄巧成拙。
评论家剑指《废都》的矛头主要集中在其露骨的性文字描写上。书中的“口口口”被斥为精心为之的败笔,虽然不能使人引向欲望,但无疑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其实,去除这些所谓的“口口口”,文本也是相当通顺的,甚至很难让人想象出这些“口口口”还隐瞒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假如这些“口口口”真是子虚乌有的,那么其性描写与《金瓶梅》相比不过隔靴搔痒而已。假如以此封为禁书,这尺度似乎也太过于苛刻了。一定程度上“禁书”的封号本就是此书最好的广告词,也正是禁书之故,《废都》也一度造成了洛阳纸贵之势。广为诟病的当然还有那与庄之蝶有染的三个女人:一是唐宛儿,一是柳月,一是阿灿。这些都是名作家庄之蝶的崇拜者,个个都以能献身庄之蝶为荣,没有一个体现出女人的尊严。唐宛儿是与周敏私奔的有夫之妇,柳月是乡下来城的小保姆,阿灿是建筑公司绘图员的女人。她们体现的都是侍妾的心态,她们没有一个具备大胆争取赢得庄之蝶夫人名分的勇气。只要牛月清不反对,她们都乐意与庄之蝶苟且着,她们都知道庄之蝶无法对其承诺什么,但都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特别是唐宛儿、柳月,她们与庄之蝶夫人牛月清的关系甚至相当的好。我隐约从牛月清、唐宛儿、柳月身上看到《金瓶梅》中吴月娘、潘金莲、庞春梅的影子。至于阿灿,则更像是庄之蝶艳遇的一夜情,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关系了,后来再奉献一次就自毁容貌以示对其的忠贞。她们均以与庄之蝶有染为荣,又不像现在女子以此炒作出名为目的,似乎表现的是纯粹的为艺术献身。唐宛儿喜欢阅读《红楼梦》、《浮生六记》、《影梅庵忆语》、《闲情偶寄》这类古典书籍,恍惚间竟自认为自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再世;柳月虽是小保姆,但经常喜欢在庄之蝶书房里读书,而庄之蝶又认为其与书房中的唐代侍女极为神似;阿灿曾是高材生,她熟谙“所有古典书籍中描写的那些语言”,并在与庄之蝶做爱时“把那些语言说出来”,所有曾在《素女经》中读过的古代人的动作“都试过了”。可见这三个女子都是极具古典气质,她们美丽、聪明,并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这也是她们崇拜庄之蝶到以身相许地步的根源。这种男女之情在现代或许是不可理喻乃至违反伦理道德,但在古代却是极其合理乃至令人艳羡的,一见钟情后私定终身在古典小说中是常见的,至于聊斋中女子对性也是极其随便的。“可怜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姓名”,这几个女子何尝不是生在俗世的青楼奇女子啊!
颓废、空虚、堕落,这就是庄之蝶的全部了吗?庄之蝶折射出的是哪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困惑呢!人的名,树的影,他享受着名,也折腾着名,浮名之惑,浮名之累,喧闹之下的浮躁,浮躁之外又力图逃遁。极具讽刺的四大名人的最后倒掉,又是盛极而衰的又一出挽歌。《废都》主要体现的是一个“废”字,特别又集中在颓废的文人庄之蝶身上。“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庄之蝶多情而处处留情。唐宛儿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雄风,他的征服欲使他越战越勇,他是非常享受这种颓废生活的,甚至它期望它无休止地延续下去:牛月清继续他的夫人位置,一如既往地照顾他的生活,帮他打点俗世的礼尚往来,而他继续和唐宛儿、阿灿、柳月偷情下去。显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种生活注定是不可能久长的。书中用柳月出嫁,阿灿出走,唐宛儿被夺,牛月清离去这么一个结局让庄之蝶去承受,顿时他内心彻底崩溃了,特别是知悉唐宛儿被性虐待,阿灿永远拒绝与他相见后,他彻底绝望了,他的颓废无所依托,欲进行一次没有目的的远行却莫名死于火车站。或许他至死仍然无法知悉究竟自己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恍兮惚兮,全书又似乎梦一般模糊,似实若虚的人物,似实若虚的故事,留给人的又是说不清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