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石丨龙之鳞
文丨焱公子
昔者，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灵石四落。
民间传闻，得灵石者，可穿梭阴阳，容颜常驻，得道升仙。
光阴万年，诸石散落人间，踪迹皆不可考。
共工屡忆前事，心下生愧。转世清虚道人，逐一搜采。
却发现，众石为天柱时，因承日月精华，已通灵显慧，如今早凝神化形，不复旧貌。
流落人间者，唯一所用，无非照见人心。
正是：玲珑石幻玲珑形，善恶虚空一梦轻。莫道难测石中意，只缘彰昭世人心。
第一块守诺石丨龙之鳞
1
姬枫，唐朝景龙年间江州人士，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学富五车，才思敏锐。喜于闲暇时邀约三五好友于城外竹林抚琴弈棋，纵论天下，常有不凡灼见。友人拜服枫才，又因其喜着白衫，皆称其为白衣姬郎。
姬枫其人温文沉毅而清雅俊逸，与江州城中陆员外之女陆月琴两情相悦。月琴年方十九，生得明艳动人又冰雪聪慧，与姬枫确实天生一对。陆员外亦极赏识姬枫才学，欣然应允了他的提亲。
然而祸从天降，大婚前夜发生了骇人听闻之事，一伙蒙面黑衣人忽然手执利刃闯入陆宅，见人就杀，陆家连同家丁下人在内共计九十七口人，竟无一幸免。
歹人见陆月琴生得花容月貌，本想留她活口以供轻薄，岂料陆家小姐刚烈至极，眼见家人均已遭难，趁人不备夺过一把尖刀捅了身边的一个歹人，同时口中叫了两声姬郎，便反手将刀刺进了自己胸口。
事后人们纷纷传言，想是陆员外昔年为官时过于清正，得罪了不少权贵，因此在他卸任后才有人买凶杀人。只是众人均想不出，究竟何方势力竟如此猖獗凶残。
江州司马宋镇南亲自主抓此案，并向姬枫郑重允诺，一定给陆家一个交代。
此时，姬府中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2
此事还得从陆家满门遭屠的第二天说起。
姬枫得知惨案时，虽震惊莫名伤心欲绝，但仍保持了一贯的冷静，暗下决心一定找出凶手，以告慰心上人及陆家上下亡灵。凭借姬家在江州的影响力及与陆家的姻亲关系，姬枫得以和官府一道进入陆家找寻线索。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果然找到了一枚造型特异的玉佩。
那玉佩色泽剔透，中间隐有一道红丝，一看便不是凡品。
姬枫心知这或许是唯一线索，连夜亲自将之送到了江州司马宋镇南家中。宋镇南见到此物，面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常态，连声说世侄且宽心，凭借此物，本司马必能摸出源头，将所有凶徒绳之以法。
姬枫回归姬府，虽然身心俱疲，忆起往昔与陆家小姐的种种美好，心下感伤难以入眠。半夜之时，忽听后院似乎有所异动，遂披衣下床前往查看，赫然望见院中枯井中竟爬出一条黑色大蟒。
再细细一瞧，那蟒腹身侧竟还生着两只足。它凭那两足撑起上身直立起来，足有三四米高，一双巨目亮如星月，默默盯住了姬枫的眼睛。
姬枫见闻颇广，立即意识到此物并非蟒类，也不是龙，而是蛟。
依据《述异记》卷上记载：“蛟无角双足，龙有角四足。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一朝为应龙，则可呼风唤雨，通天彻地，肆意驰骋，纵横三界。
姬枫虽然微惊，却因自来坦荡为人，心下并不害怕。见那蛟一双眼凝望着自己，眼中似无恶意，不由问道：“蛟兄星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那黑蛟听他如此说，尾巴一摆，连连点了三下脑袋，开口道：“数百年前，吾尚为蛇身时遭难，幸得恩公前世搭救。今日吾欲渡劫为龙，尚需恩公再助一臂之力，不知可否？”
姬枫一怔。他自然无从得知自己前世所做之事，但心想若能助之渡劫成功，亦是一桩美事，当下点了点头。
黑蛟见他如此爽快，目露感激地续道：“恩公可有什么心愿？吾若成龙，当可使恩公得偿所愿，恩公尽可开口。”
姬枫沉默良久。他唯一所愿，自是陆家人幸免于难，陆小姐死而复生，可这如何可以办到？再者说，司马大人也已允诺必拿到真凶，是以复仇之事，却也不必劳烦这黑蛟了。
想到此处，他黯然摇头道：“时光无法倒流，人死不能复生，是以我并无所愿。蛟兄尽可告知如何助你，在下不图回报。”
黑蛟见姬枫面容凄苦，似在强行克制着巨大悲痛，微微侧头，巨目忽地透出耀眼光彩，似乎在那片刻已尽数获悉了他的心事，缓缓开口道：“恩公，生死之事，自有其道。即便吾一朝为龙，亦难扭转乾坤，但若是时光逆转，或可勉力一试。”
3
那一夜，姬府的管家尹常生做了个怪异的梦。
他梦见自家少爷跟他说自己要沉睡一段时间，短则三月，长则数年，让他不必忧心。此时间内他可不饮不食而活，不必特殊照料。若此期间外界有任何变化，紧闭大门便可，当可保姬府和众人无恙。
次日一早，尹常生前往姬枫房中探视，见其仍在沉睡。少爷平日一贯早起，这时辰仍未醒来的确反常。
尹常生一直候到当日傍晚，始终不见少爷苏醒。他上前仔细观望，见姬枫面色如常，鼻翼亦有气息，掀开被窝一瞧，见其双手交握胸前，手中有一片黑褐色物事，大如手掌，看来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鳞片。
他尝试唤了数声，甚至摇了几下姬枫的胳膊，却根本无法将之唤醒。
尹常生暗暗称奇，这才惊觉梦中所见只怕非虚。
对尹常生而言，姬枫不仅仅是他的主人，也是他的恩人。
他早年家境贫穷，曾因老母想吃肉包而行窃，结果被官差抓个正着，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还要将他抓入牢中。当时姬枫正好路过，感念其孝义难得，遂慷慨解囊解了这危机，后又将他收入门中。
老母过世后，他便一直在姬府侍奉，因做事踏实秉性纯良，如今已成为了姬枫最为仰仗和信任的管家。
尹常生虽然不知少爷遭逢了什么奇遇，但他既然如此吩咐，便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多久，总是要守好自家少爷，直到他醒来。
姬枫沉睡的第二天晚上，府中便生了变故。
尹常生半夜醒来，惊见窗外大亮，犹如白昼。他和众人走出房屋自院中一瞧，见头顶上方竟飘着无数的火把和燃烧的箭支——不、不是飘着，那显然是从院外掷进来的。只是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整个姬府上方就像有一层无形的罩子，将所有威胁全部严严实实挡在了外面。
尹常生想起少爷梦中所说的话，严令所有人不得开门，他自己则小心地透过门缝朝外望去，只见门外站着几十个黑衣蒙面人，其中有两个正在指挥着众人朝院内射箭。看那身形，他隐隐觉得有些相熟，很像当初鞭打自己的那两个官差。
4
那一晚，江州司马宋振南的家中也出现了诡异之事。
他那晚没有睡觉，似是在书房急切地等待着什么消息。三更之时，宋振南打了个呵欠，忽然望见屋内多了个人影。
那人白衣胜雪，衣袂飘飘，身体却若隐若现，好似一个灵体一般。更要命的是，他身侧竟慢慢现出一团黑色的东西，竟是一条面目狰狞的黑龙。
次日，宋府的人发现老爷疯了。
宋振南变得目光呆滞头发散乱，见到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发抖，口中只会说一句话：“龙……龙……别、别吃我……”
而那晚突袭姬府的数名黑衣人，不知为何竟也从此音讯全无。
自此以后，尹常生一直守着姬府。
除了他自己，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姬枫房内。他对府中其他人称，少爷感染了罕见的风寒，只能在房中静养，受不得一丝侵扰。
一年后，江州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大面积瘟疫，姬府却安然无恙；三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夷平了三分之一个江州城，姬府虽处震中，却依旧丝毫无损。此后又经历了数次灾劫与战乱，姬府便如世外桃源般，不可思议地避过了所有的祸事，被城中人们称为千年难遇的福泽宝地。
尹常生后来成了家，和妻儿一起住在姬府。他从小便叮嘱他的儿子，他的使命是守护一个人，一辈子守护，直到他醒来。
后来，尹常生的儿子对他的儿子，也说了同样的话。
5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唐朝永贞元年的一个傍晚，姬枫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正在帮他擦拭身体的人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后又哭又笑地叫道：“姬……少……少爷，您终于醒啦！”
姬枫定睛一瞧，眼前这人的面目依稀有些相熟，却并不能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不由开口问道：“你是何人？现在是哪一年？”
“少爷，我叫尹千踌，现今是永贞元年。”
“永贞？”姬枫迷惑地道，“永贞皇帝是继承景龙皇帝之位么？”
尹千踌哑然失笑，“少爷，景龙到永贞之间已更换了五朝皇帝啦，您的管家尹常生……他是我的太爷爷。”
“这么说，我这一去，竟已有百年之久？”
姬枫愣了愣，心中五味杂陈，旋即也笑了，笑中带着莫名沧桑。
霎那之间，他想起了那个悠长梦里经历的一切。
黑龙将他驼在背上，于那浩渺河山间急速穿行，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行了多远，终于到达一处所在。姬枫定睛一瞧，竟与江州城格局十足相似。
他到得城中，望见一所宅院与陆府完全相同，正讶异间，却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盈盈走了出来，正是陆家小姐陆月琴！
再一低头时，姬枫发现自己已骑上高头大马，胸前挂着火红的花球，正走在迎亲的路上。
又一晃眼，听得身旁两个孩童打闹声，眉眼和自己十足神似，妻子月琴正站在他的对面笑着看他，目光中极尽温柔……
在那个梦里，他按照自己无数次预期过的方式，完整而无憾地度过了一生。
6
姬枫醒来的第二天，尹千踌一早去他房中问安，发现他房中早已空无一人。
床榻上放着一张纸，纸旁还有一块指甲盖大的黑褐色物事，像是什么东西的鳞片。尹千踌拿起纸张一看，正是姬枫留下的手书。
尹千踌连忙展开，见上面写道：感念尹氏百年相守，枫无以为报，唯将这家业尽数相赠，聊表寸心。自今日起，君可将之更名为尹宅。另此鳞片乃玄异之物，君可贴身佩戴，可保一世安康。枫将启程与故友游历神州，他日有缘，自当再会，勿念。
尹千踌看罢书信，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将那鳞片捧在手心，见其隐隐透出幽蓝的光。那幽光之中，仿若现出了一张张面孔。尹千踌仔细地瞧，看清那是自己已故的父亲和爷爷，还有一张更为苍老的脸，他不曾见过，但他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太爷爷尹常生。
他们好像都在对着自己笑。那笑容慈祥、欣慰，又仿佛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尹千踌也不禁笑了，两行热泪无声滑落。
“父亲、爷爷、太爷爷！今日，千踌终于信守诺言，完成了使命，你们可以真正安息了。千踌……好想你们。”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尹千踌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将姬枫的书信和那鳞片小心地收藏起来，没有将内容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多年之后，尹氏已成为江州最有名望和权势的家族，但姬府的牌匾也依旧明亮地悬于江州城中。
尹千踌将尹家宅院修在了姬府旁，除却日常事务，闲暇之时，他自己大部分时间依旧住在姬府院内。
少爷的房间，自他离开那日直至现在，始终一尘不染。
尹千踌从未怀疑过，那个衣袂飘飘的白衣姬郎，终有一天，他会重新归来。
作者注：欢迎点击阅读《玲珑石》系列故事。
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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