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

藏不住的秘密丨7 超市

2019-05-21  本文已影响0人  施页

胡城的冬天还没下过雪,但气温一直维持在零下十几度。

距李阔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光秃秃的,只有枝丫相互交错。刚过完年,树上多了很多红灯笼,远远看去,就像红山楂长在了香樟上,几近完美的图案被人画蛇添足,即使是应景的装饰,也显得有点多余。

周围一片荒芜,降过霜,远处更像染上了雾蒙蒙的灰色。几棵一人高的小树,光着枝丫,伫立在杂草丛生的花坛里。一块块石板砖垫在地上,弯曲向前,一直通到花坛的另一头。花坛的另一侧还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枯黄的杂草或扁塌或朝两边排开,露出只供一人行走的小路。

广场上没有人,路边的长凳上也是。寒风呼啸而过,所到之处都飘着萧瑟,连跟在寒风后面的,都是脆弱的枯叶和僵硬的树枝。李阔偶尔会从这个广场上穿过,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李阔的家里没有花草,活着的生物除了他,还有一只乌龟。这是母亲在他入狱后买的,漫漫长夜,只有乌龟陪在身边。它不会说话,没有回应,你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仔细在听,它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可母亲需要它。

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母亲坐在李阔的床沿,一手抚摸着他的被褥,一手不停抹眼泪,嘴里念叨着李阔在梦里听了无数遍的话:“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么做?”转眼,又听到她在向谁哭诉:“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接着安静下来,母亲叹气,边摇头边自言自语:“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都是命。”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除了那只躺在水桶里的乌龟。

这样的画面时常印入李阔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他几乎可以断定它确实发生过。

何小木盯着水桶看了很久,问:“您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养乌龟的人。”

即使李阔并不关心,但他依旧顺着话问:“我看上去像什么人?”

接到问题,何小木有些吃惊,但为了能跟李阔保持交流,她硬着头皮说:“对什么都不关心,对什么都不在乎。”

李阔保持沉默,他似乎在消化这个答案,接着两眼看着前方,说:“原来我变成了这样的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失落,这是何小木没有想到的,“是啊,我最终只能是这样的人。”

“那你之前是怎样的人?”

李阔不说话,但他的表情不像在思考问题的答案,更像是陷入了回忆。不一会,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何小木,表情也变得木然,说:“之前我也是这样的人。”这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答案,而且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我要去超市买点面包。”李阔说。

“我也去。”对于李阔出门这件事,何小木又惊又喜,像是看到婴儿第一次自己站起来,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刻。

李阔停住脚步,没有回头,他把手搭在门把上,说:“不要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这是为你好。”

何小木已经迅速带好帽子,裹好围巾:“没事,没事。”

李阔没有跟她争论,提醒道:“离远一点。”

出门前,何小木没想过这次普通的采购会发生什么,可当她亲眼看到李阔的遭遇后,内心有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李阔把自己包的很严实,但只要见过他的人,都能通过他缓慢的步伐和破旧的军大衣一眼认出来。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又不让李阔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何小木始终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从家到超市大约5分钟的路程,李阔从少有人经过的巷子绕行,走了15分钟。一路上,他都猫着腰,把脑袋缩在立起来的衣领里,大衣的扣子掉了几颗,他双手抱在胸前,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他的背影很普通,就像街边随随便便的路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引人注目。

可世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与愿违的事情,悄悄流逝的青春、擦肩而过的爱人、不翼而飞的钱财,还有越不想招揽却越聚集的目光。

从李阔踏进超市的那一刻起,从周围人陆陆续续认出他起,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盯在他身上。尽管人们还在做自己先前做的事——挑选蔬菜、比较价格、扫码计价——可他们好像突然间开始交头接耳,相互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交谈。他们不时瞥向一处,眼神里带着谨慎、迟疑、惊恐和慌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看穿,又像是有什么让他们震惊的事情正在发生。何小木站在货架旁假装顾客,她感觉到空气的凝固,气氛变得异常。有些人下意识地朝更远的地方快步逃离,老人牵着孩子、女人拉着男人。

何小木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她不知道为什么,可不自觉地脚步变轻,小心翼翼,像是为了配合这样的环境。只有李阔一个人还像之前一样闷着头,他好像看不见众人的目光,又好像故意忽视。他在货架之间穿梭,他的目标很明确,他在找馒头和打折的面包。

终于在生鲜区停下脚步,李阔指着蒸笼说:“麻烦帮我把剩下的几个馒头包起来。”

柜台里,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坐在凳子上玩手机,她对着桌角,两腿张开,不停上下抖动。她背对着李阔,头也不回地说:“馒头卖完了。” 

周围几个顾客都匆匆离开,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扶了扶镜框,把已经装好的肉松面包放回原位。面包两侧有因为夹子留下的痕迹,正在慢慢回弹,表面的肉松滑到木板上,还有少许葱和白芝麻。

李阔伸了伸头,又朝蒸笼里确定地看了一眼,小声说:“不是还有几个吗?”

“不卖了。”胖女人依旧在抖腿,整个桌子都跟着她颤抖起来。

李阔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卖,他没有勇气问这个问题。他像是对所有人都做了错事一样,卑微着、畏惧着,他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变成最小最不起眼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中。他不敢与人争吵,不想与人交流,并努力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接触。所以,即使在一分钟后,胖女人把所有的馒头装好,递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购物车里,李阔也始终一言不发。

他去货架上拿了很多快要过期的面包,这些显然在保质期内吃不完,可这对于李阔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李阔去收银台的路上被人撞了两次。一次是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背着书包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弄掉了李阔手上的一袋面包。小男孩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又往前跑几步,沿着刚刚的路线折返,回到一个中年妇女的身边,女人摸了摸男孩的头,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捡面包时,李阔又被一个走路不利索的老人用柺棍打到胳膊。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李阔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他微微皱眉,嘴巴张大,胳膊小幅度地抖动了几下,但他没有抬头,更不敢奢望听到对方一句道歉。他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面包捡起来,动作很自然,好像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

付账的过程倒是很顺利,除了收银员阴阳怪气的声调、不拿正眼看人的表情和“不小心”丢在地上的硬币。

从超市出来,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比想象中来的早。

李阔拎着一大袋面包走在前面,塑料袋上有很多折痕,字迹也模糊不清,应该是反复使用过多次。他弓着背,脚步不快,渐渐与后面的人拉开距离,在远处拐弯的路口虚化成一个小点。

何小木觉得有些心酸,这样孤单的背影承受着众人所有的厌恶和唾弃,甚至被孩子肆无忌惮地欺负。可他却默默拾起一切,把内心的寂寞留给寒冷的冬季。何小木突然觉得脚步沉重,多往前迈一步都很困难。可转眼间,她又想起这个人是在监狱服刑23年的杀人犯,她不禁打了几个寒颤,收起了悲悯之心。

路过小区门口时,何小木看到有人走过来跟李阔说话,她连忙躲到一边。对方是个面带福相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外套,脖子上还带着一条蓝格子的羊毛围巾,年纪比李阔小不了几岁。他神情紧张,左顾右盼,一副做了坏事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何小木探着脑袋,伸长脖子仔细听,可无奈两人说话声音太小,只听到对方称呼李阔为“李医生”。

她想再靠近些,便装作自然的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可对方一看到有人来了,眼神立马就变了,跟李阔嘀咕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等何小木走到李阔身边,对方已经走很远了。

“刚刚那人是谁?怎么一见到我就走了。”何小木疑惑地问。

李阔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路。

何小木没有跟在李阔后面,而是去附近的报刊亭买了当天的报纸。等她再回到李阔家时,发现门开着,刚刚那个跟李阔说话的中年男人站在客厅里,语气激动地说:“李医生,听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这几天一直在这附近瞎转,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你。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搬家,本来也不报什么希望,没想到真的遇上了,”他看着李阔,“二十多年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李阔看到站在门外的何小木,中年男人也顺着李阔的目光看过去。这次何小木没有躲闪,大大方方地走进来,介绍自己:“您好,我是胡城电视台的实习记者何小木。”

中年男人看上去温文儒雅,可那一刻却瞠目结舌,脸色煞白,瞳孔放大了好几倍。他看着何小木伸出的手,迟疑着不敢动,像是面前有一头凶猛的老虎,只要再靠近1cm,就会被咬得血肉模糊。他结结巴巴地问:“电视台?记者?”

何小木不知道对方在顾虑什么,只好收回右手,先在另一手的胳膊上来回摩擦了几次,再塞在衣服口袋里。

接着,就听到一句“我先走了”,中年男人就逃似的离开了屋子。

何小木又重新把手拿出来,指着门的方向,问:“他,他怎么了?”

李阔把面包从塑料袋里一个个拿出来摆好,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给自己找麻烦。”

屋顶上的日光灯闪了几下,不一会又恢复正常。十分钟后,李阔对何小木说:“你该下班了。”

何小木没有离开的意思,顺势坐下来,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问:“那个男人是您朋友吗?”

“是以前的同事。”李阔没有隐瞒。

“同事?哪里的同事?”

“胡城医院,我只在那里工作过,”李阔瞥了何小木一眼,知道她想问什么,接着说,“我曾经帮过他,所以他来看看我。”

“那他为什么一副害怕我的样子?”

“不是你,是所有人,他怕别人看到自己跟我在一起,”李阔顿了顿,看着闪着红光的摄像机,“不要以任何形式提起他,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何小木看着他在客厅和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好像很疲惫。

“您没有想过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印象,让更多的人接受您吗?一直这样不融入社会,生活也会很无趣。”何小木对着李阔的背影说道。

“胡城是个小地方,人们一旦给你贴上标签,就不打算撕下来,更何况,”李阔转过身,说,“生活怎么样我并不在乎,我没有打算活很久,只是有些事情没有完成。”就算谈到死亡,他依旧语调平缓,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

“真的不在乎生活的人,是不会花时间养乌龟的,”何小木指着水桶,说,“我从第一次来就发现,水桶里的水很干净,显然您每天都在换水,可为什么您一定要摆出一副世事与我无关的表情?”

“如果你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希望你还能像这样积极面对人生。”李阔咧开嘴,想笑却不知如何将嘴角上扬,最后只有脸颊微微隆起。

“您愿意告诉我关于那场医疗事故吗?”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