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60
难道一场病真的就可以改变一切吗?地位悬殊的感情,原来竟是这样脆弱。
林晚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汽修厂的时候,唐仁义坐地一个轮胎上,和父亲还有几个人围成一圈打牌。她正好站在唐仁义身后。打了几把,唐全义老输,他抬起脸,笑眯眯地说:“林建国,把你女儿喊起走喔,她在这里我老输。”
当时父亲满身油污,唐仁义的衣着也很朴素,两个人脸上的笑,却是那么地舒心而真诚。这么多年了,却依然清晰。
恍若昨日。
“郑姐走哪去了?”许久,她闷闷地问。
母亲猛地提高了声音,生怕没人听见般:“走哪去了?出了这档子事儿,她还有脸见人吗?他们都说是唐仁义理藏起来了,我看是遭他杀人灭口了。”
林晚叹了口气:“妈妈,你何必嘛。”
母亲又落下泪来:“还好今天你老汉去佛图关了。你老汉最爱面子,生了病的人又小气,他遭这么吼一顿,不晓得要气成啥样子。”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又叮嘱林晚,”等会你老汉回来了,莫给他说这些。”
林晚也呆呆地出了会儿神。
“妈,你现在忙不忙?身体遭得住不?”母亲本来就瘦小,现在是更瘦了,又晒得黝黑,头上的白发触目惊心,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林晚替母亲理了理垂在额头前的头发,母亲用手推挡了一下。她看见母亲的指尖上开满了口子,指缝间全是污垢。母亲的额头上有道疤。母亲推挡,是不想让她看见。
林晚想装看不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
“咋受的伤?”她问,“去看医生没得?”
母亲轻描淡写道:“打千斤顶,没打起来,摔了一跤。没得啥子,袁大头很肯帮忙,有空就会来帮我。”顿了顿,母亲又说,“以前没觉得,患难见人心,袁大头真是个好人。”
“请个人嘛。”林晚提议。
“姓唐的不得答应。”母亲又愤怒起来,“心太狠了。莫说和你老汉这么多年朋友,就是个一般的人,给他安排个轻松点的活路,又咋个了嘛?”
林晚觉得就算让父亲当跷脚老板,都不算过分。其他股东但凡有心,也应该能理解。将心比心,谁愿意得这个病?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一辈子不得病呢?可惜世上的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是说,你和爸爸把工资拿出来,自己请个人。”林晚道。
母亲摇头:“我和你老汉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外头哪里请得到人嘛。就算真的请得到,唐仁义也不得同意。”
确实,请个人就涉及吃住,涉及吃住就必须要唐仁义点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晚觉得很烦躁:“要不就退股算了。”她道。
“你千万莫在你老汉面前提这个话,”母亲急忙摆手,“成都车没入到股,他生气得很,怄了几天了。”她沉默了半天,幽幽地道,“老头得了这个病,不在车队,又能去干啥子嘛。”
林晚默然。许久,她问:“到底一个月能分好多钱嘛?”以前她从没过问这些。
“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有时候没得。”母亲说,“分多分少,还不是姓唐的说了算。”
林晚吃了一惊:“他说了算?”叔叔她也懒得叫了,“分好多钱不是应该由经营情况决定的吗?帐目未必不对股东公开吗?”
她做了几个月流水帐,虽然”会计的边儿都没沾到,”对帐目却很敏感。
“除了姓唐的,其他人哪个看得到帐嘛。”母亲撇了撇嘴。
林晚突然意识到就算看得到帐也没得用。出纳会计都是唐仁义的亲戚,以前是郑姐和吴孃孃。郑姐失踪几个月了,吴孃孃为了照顾唐离,春节后就留在了铜梁,没有随车队到重庆来。现在的出纳是唐仁义的妹妹,会计是他的幺爸。所以如果存有私心,帐目肯定是没啥问题的。不过母亲的话未必可信,这些事父亲应该清楚些,林晚决定找机会向父亲求证下。
“你和那个欧阳还在来往没得?”母亲问。
林晚没有吭声。
母亲叹了口气:“人倒没得啥问题,就是你们都不是重庆的,以后买房子是件恼火事。你老汉得了这病,我们不指望你们,但是也顾不到你们了。”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家是做啥子的嘛,能不能帮到忙?”
“我们两边都不靠,自己挣钱买房。”林晚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你现在工作都没得,欧阳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靠自己?说得轻巧。你工作找得咋样了,有谱谱没得?”
林晚敷衍道:“快了。”
母亲虽然没啥文化,却洞察力惊人:“当初还是不该辞职。你孃孃说那个单位很不错。你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出来了,你叔叔还生气了。”
林晚忍不住笑起来:“是很不错,一个月三大三百块。转正的事你莫想了,人家是私人企业,千真万确的。”
“三百块可以了,我和你老汉累死累活的,一个月还不是才几百。”母亲还是很惋惜。
“你供我读大学就是为了一个月挣三百块吗?”林晚靠了头在母亲肩上,“我都辞职几个月了,后悔也没得用了。”
“你也晓得自己辞职几个月了,”母亲说,“没得熟人,工作不是这么好找的。”
母女俩正谈着,父亲很大幅度地甩着双手,一边做运动一边回来了。他瘦了几十斤,一七五的个子,现在刚刚一百斤。以前圆润富泰的脸,现在变得很瘦削。不过精神还好。生活也很有规律,每顿饭后,都要去附近走一走。
林晚给父亲倒了杯水,父亲接过去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
“爸爸,中午莫走太远,虽然是阴天,紫外线还是很强。”
父亲呵呵一笑。母亲给父亲打了盆水,父亲用毛巾擦了脸,想擦擦身子,想到林晚在,又放弃了。
“自己的女儿有啥子嘛。”母亲道。林晚也笑道:“爸爸封建。”
在医院,她也帮着母亲给父亲擦过身子。手术后父亲的前胸留下了好几道长长的刀疤,看上去触目惊心。现在想起,林晚的眼睛仍忍不住湿了。
医院情况特殊,换了地方,父亲到底不好意思,侧过身,把毛巾伸进衣服里,胡乱擦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