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恩师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昨天留的课文背诵，都会背了吗？同桌之间互相背诵落实，5分钟之后咱们开始新课学习。”
教室瞬间像水沸腾了一样，她看孩子们都在两两背诵，只有最后一排有个独坐的女生，她走过去。
“老师，我给您背吧”，独坐的女生叫梅，瘦瘦的，个子在同龄女生里算是高个。她眼睛不大，亮亮的。在她看来，这小女生，配合着薄薄的小嘴，秀气的小鼻子，亮晶晶的不大的眼睛，很专注的样子，好像还能说话。
“不用。你以后不必做任何语文作业，把时间用在读书上。不过，有一个特殊任务给你。”她怜爱的看着她，小小的脸，细细的胳膊，翻开的语文课本下露出《少年文艺》的一角。
“什么特殊任务？”她眼光闪烁，有点困惑。“你每天写一篇文章，写什么都行。自己选题目， 题材内容都随便。只是每天交给我看。好不好？”
她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一直的理想是作家或新闻记者，在火热的八十年代，有多少文艺青年怀有这样的梦想。尽管她以优异成绩毕业，但是因为外形胖胖的，言语不够犀利不够能说会道，所以找工作碰了壁。好不容易托关系，打听到有所小学刚好需要高年级语文老师，就这么来了。
这是个区属小学，一个年级2个班。她教两个班的语文。教了一个学期，觉得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一天天消退，甚至因为一笔一划一字一词的拆分课文，拆散文学，拆毁了美与想象，她摸不到教师职业的任何快乐。直到注意到她。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她还没到教室门口，就听到一班班主任厉言厉色的在批评着谁。她进了教室，走近看到班主任手里挥舞着一本《故事会》，批评的学生就是梅。班主任管理班级非常严格，不允许任何人带课外书到教室。“请你家长来，是请你爸还是请你妈你决定。”班主任怒气不止，她想说话帮忙又不知该怎么说好，梅开口了“我没有家长，我能自己管自己。”她看着这个倔强的站的直直的小女孩，看着那本引起冲突的《故事会》，不知怎么心动了一下。
从此她开始关注她。其实班主任很喜欢梅，班主任是爱之深责之切的类型。她们眼里，梅这个学生，她有个性，独立，聪明、反应快，爱读书，爱思考。班主任刚刚推荐她去少年宫参加数学小组。作为语文老师的她，通过周记，知道了这女孩子家境贫寒，要帮忙做很多家务。这孩子学习成绩很好，只是偶尔不稳定。看周记里的文字，远超同龄孩子的辞不达意，幼稚的字迹里，透露着观察、思考，还有挣扎和探索。她特别想帮帮这个小女生，她做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实验。
校园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冠如华盖，在花季里，满树的粉白相配的毛绒绒的花，像小小降落伞一般。她从教学楼出来，总会稍稍拐到这树下，似乎吸收它的灵气，再回到院子另一边平房中的办公室里。这是个周五，因为校舍整修，所以几个年级分上下午轮流上课。五年级只上午有课。她刚回到办公室，梅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
“陈老师”“来来，进来说”，她站起来迎她，“今天的文章写的还好，把家里的小闹钟写的栩栩如生，几乎是个说明文了”她夸奖着。
“陈老师，可是……”梅难得这样嗫嚅。“我写小闹钟是因为昨天晚上实在想不出可以写的，抬头看见小闹钟就写了。今天晚上还打算写我这个小书包。”她把斜挎着的小书包转到前面来，是个绿色帆布小书包。正面用红丝线还绣着一朵小梅花。“那这不挺好吗？”她笑起来，温和的摸摸小书包，摸摸她瘦瘦的小手。
“可是后面怎么办呢，后面没词了。”她用求助的语调说。她不禁想逗她一下:“那你想怎样呢？”。“陈老师，我每个月只有《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和《故事会》，再有就是报纸的副刊。我想看更多的书，可是……”她看着老师。她没想到这小女孩是诉说这个。她沉吟一下，“明天周六，你们只有上午有课，下了课你跟老师回一趟家。好不好？”她温和的说。“好！”
老师的家在一所学校背后的宿舍楼里，不知道是用什么房子改造成的宿舍，竟然铺着木地板。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木地板的房子，第一次走进老师的家，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房子里竟然有那么多书架，书架上有那么多他听说过或完全没听说过的文学书籍。她后来上了中学之后才开始见识到真正的图书馆。而陈老师家的书，让她觉得震撼、渴望，甚至她后面大半生对“幸福”的定义，就是想买多少书就能买多少书。
“随便挑吧，一次允许你挑五本。嗯，我的书还是第一次借给外人呢”她胖胖的身形在忙着沏茶倒水，语气里洋溢着开心。
“怎么不吭声？需要老师推荐么？”她问。“嗯，需要。”她一边介绍着一边给她挑了《外国短篇小说》（上中下），还有两本散文集。她仿佛在这个学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想帮她，想好好培养她。
她时常在两个班的作文课上读梅的小文章，小姑娘的文笔清丽流畅，往往还会有意外之笔。她写给西安姑姑的信，写的情真意切，她忍不住自己掏钱买了信封邮票，按地址给寄了过去。她写春游写的那么生动有趣，她尝试着推荐到语文学科的专业园地，也被选用了。……
梅知道这些，是后来回学校探望老师时，听班主任说的。但阴差阳错，二次去都没见到陈老师。
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梅的存在，这个学生的文字，或者充满生活气息，或者充盈着纯洁天真的看人论事，或者对自然对人生有着稚嫩的歌颂，这些都让她深深陶醉。她是眼见着这个小姑娘的文字，在她的培养、指点、引导下，一天天进步一天天成长。她有真切的成就感，从而深深感受到了园丁这个职业的意义，从此成为了更好的语文教师。
梅此刻正在教室里，经历着人生的第一考：小学升学考试。整个学校的空气都紧张到凝固。班主任坐立不安，几次想到教室门口打转，又怕打扰到学生，几次退了回来。
陈老师呢？
昨夜的雨打落了很多的小降落伞，真正的落英缤纷。她顾不上这些，在大榕树下坐了好久，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慌。两年来，她纵容鼓励这个孩子不写任何语文作业，只阅读写作。虽然梅的语文课上的非常好，学习的理解力、记忆力应付平常考试绰绰有余，但这毕竟是毕业考试，万一被基础不牢拖累可怎么办？
她微胖的手里，捏着小小粉色塑料皮的小本，已经捏出了汗。小本是准备考完试送给她心爱的学生的。这里有她昨晚写的藏头诗，还有其它名言警句，她用了最娟秀的字迹，想鼓励她将来在中学好好努力，施展才华，一飞冲天。她把对这孩子的厚望都寄托在诗句里了。
万一她没考好，万一语文考砸了……她比自己考试还担心。
梅和她的同学们不负众望，那一年的小升初考试，她们所取得的优异成绩，让这所籍籍无名的小学从此扬名。据说，梅的作文是少见的满分。那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妈妈，妈妈。”
“哎，宝贝儿子，第一天当上小学生，感觉怎么样？”
“……妈妈，数学老师姓王，是班主任，可厉害了。”
“语文老师呢？”
“语文老师姓陈，是个胖胖的女老师……”
妈妈蹲下给胖小子取下大书包，摆正了歪到一边的红领巾。透过儿子看到远处校园里的那棵大榕树，那树并没有长得得更高更壮，但那上面满树都是红纷相间的小小的降落伞，美的那么耀眼。
“妈妈，你怎么哭了？”儿子吓到了，停下叽叽喳喳，仰着婴儿肥的小脸，看着妈妈。
妈妈双手把儿子揽在怀里，泪流满面:“把你送到这所小学，因为它是妈妈的母校。二十年前，也曾有过一个胖胖的陈老师，是妈妈的语文老师。”
“那你进学校去看她呀，”
“她……不在了……我想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