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风听到

夕阳西下,点燃燎原的落霞,霞光烧着的江面,一叶扁舟,一把老桨,一声声,拨开一圈圈寂寞的时光。
划船的老妇,直起佝偻的背影,举目遥望。饱含岁月的面容融进如血的霞光,寂寞无言。只有瑟瑟的江风,把老人嘴角的浅笑娓娓诉说。
江风吹摆起渡口枯死的老树,吹得守在渡口的少年再一次裹紧麻衣。清秀的面庞藏进深深的罩里,只有背后的孤剑在空荡荡的天地间,耀出一颗桀骜不驯的星光。
“少侠,可是要坐船吗?”老妇把船靠近渡口。
“不!阿婆!我在等一个人。”少年恭恭敬敬,清亮的嗓音如春天的细雨,落入秋水连波的江面。
“呵呵!不知少侠等的是谁?”刻满皱纹的笑容肆意在无尽的风中。
“阿婆可曾在江上见过一位女子,她窈窕婀娜,面如秋月。她的美貌,让春天最美的花都嫉妒,让无情的岁月都折服。让……”少侠动情地诉说,又更像在喃喃自语。
“不!没见过,从未见过。这寂寞的江上,从来就只有老身一人。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入夜风寒,少侠还是速速离开吧!”
老妇把淡淡的话丢在孤寂的渡口,丢给茫然无措的少年。又是一个人,一叶孤独的舟,一声声的桨,一点点,融入漫天血色的霞光。
四十年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
一叶画舫,徐徐推开垂柳依依的水面,叮叮咚咚的细雨,催开岸边一朵朵如云的竹伞。
春风吹绿的江南,小桥流水的水乡。忽然悠扬起“绕砌琴声滴暗泉”的琴吟。从不知哪儿的高阁中,从茫茫如海的尘世,悠悠传来,如泣如诉,撩拨芸芸众生的脚步。
于是画舫伸出一张闭月羞花的脸,紫带粉红的裙摆,亦或垂柳,飘逸在柔柔风波里。娉婷的倩影,如一朵莲,绚烂在叮咚的雨中。一双碧眼,是灵动的燕,循着琴声,飘向很远。
“小姐小姐!下着雨呢,当心身子。”
一袭红杉的丫头,撑开一把绣着一对彩蝶的伞,小心翼翼地撑在小姐头上。
“阿莲,你听。多么动听的琴声,多么忧伤的弦音。让人好想见见,好想见见那个听雨拨弦之人。吴伯!靠岸。”
阿莲追不上小姐如飞的脚步,无望地瞧着小姐的倩影,如任性的蝶,纷飞在回廊桥头间,迷离在烟火游人畔,最后一头扎进一面面招展的幌和江南无尽的雨巷里。再寻不见。
“小姐会武功,应该没事……不行!得赶紧回府告诉老爷。”
琴声越来越近,脚步也愈加急促。身边的人潮却突然汹涌。琴声也由婉转愈发的高亢,如烈火蔓延。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晃眼间,市井的烟火便被冰冷的剑戟刺破。梦瑶被迫跟着恍惚的众人,躲到路旁檐下。
一队身着重甲的急行军,快马加鞭,披着细雨,踏践残花,笔直地循悠扬的琴声而去。
“这是在捉拿朝廷钦犯吧!不会就是刺杀过皇帝的那个吧?”
身旁的麻衣小贩,和同伴嘀咕了一句。忍不住地又瞟了眼近在眼前的美丽少女,咽了下口水。
“钦犯!?刺杀皇帝!?”
一声惊雷在梦瑶心里炸响。不由自已地望向不远处,那仰天而立的市井高阁。鱼贯而入的士兵踏碎纷扰的琴声。
古琴最后的一声扬天长啸,如大鹏最后一声悲鸣,冲出尘世,直上云霄,最后却只能笔直坠落,摔碎在刀光剑影的冰冷喧嚣中。
肃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江南,充斥在每个微微发颤的身上,脸上,冻住了生机,封印了悲喜。恍惚片刻前那个莺声燕语的江南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被众武士重重押解而出,一路深深底下的脸,不辨悲喜,甚至不辨模样。只留下一个悲壮的孤影,落满梦瑶迷离的梦境。
还有那把从少年袖中跌落的折扇。被贪心的小贩偷偷拾起。
“能卖给我吗?”
梦瑶咬着了下嘴唇,献出自己随身的双鱼玉佩。
此刻的折扇,伴着香炉袅袅的暗香和明灭的烛火,就展露在梦瑶酣睡的床头。折扇上工笔画着的小渔村,升起袅袅的炊烟。渔村外的那条大江,烟波浩渺,气吞天光。成了梦瑶梦里一轮冉冉升起的迷。
***
不知已是第几次回眸,彷徨在这迷蒙的小巷。如燕的遥望再次纷飞,孤寂的高阁却再也传不出一弦哀伤。
梦瑶彻底失落了。总以为还会遇到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遇不到。
只得抛下徒劳的轻叹,留下一个笃定不再回头的倩影。挂在游船归航的桥头。
“小姐,可在找什么人?”
身后响起的嗓音,温文尔雅里却蕴含着掩盖不掉的冰冷,如冬雪院中一盆慢慢冷掉的热水。
“不!我只是想找回一份心情。”
梦瑶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迷离的眼波随桥下的波光远去。眼眸里的俊朗少年,嘴角却翘起鱼尾的弧度。
“怕找不到了吧?不知在下可否邀小姐一起走走?没准就能帮小姐找到点什么……”
梦瑶正色地看着眼前这个无礼的陌生公子。
一身锦衣青衫,青如雀鸟,白净的面庞浅埋着冷冷笑意,棱角分明的鼻翼像高耸的山川,深邃的眼眸里,却是深不见底的茫茫大海。
深得梦瑶什么也看不到。可那无形的眼波,似有鬼魅的魔力,让阿瑶默许地跟着神秘人的脚步,向着高阁,再次走进游人寥落的江南,再次走进江南深深的巷落。
幌旗招展,酒香肆意,苍老的青石板上落满一对年轻的步履。一个昂扬,一个迟疑。
在路人略带好奇的余光里。这对陌生的男女,久久的沉默。直到流光点燃落霞,夕阳的余晖落满高阁的飞檐。
公子久久注视着高阁,像面对一位故人,悠悠的话语,撩拨忧伤的心弦。
“不知小姐可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他和你同年同月,一同长大,一同玩耍。好的亲如兄弟,甚至彼此都分不清彼此……
可当你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命运的长矛却将你们逼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岔路。从此一步步远离,不再相伴,不再相见,甚至只能拔剑……你想回去,想重新来过,却再也找不到那条回家的乡野小路。于是你想干脆忘记他,忘记如梦的过去。可越是想忘,他在你心里扎下的根就越深,痛就越深……”
“至少你们有彼此温暖的过去啊……”
梦瑶笑了笑,笑容里溢满落霞的温婉。纤纤玉手,随性地摘掉一旁柳条上的两枚相伴而生的叶子,将其缠在一起。随手扔进流逝的波光里。
“命运无常……”
两枚缠在一起的叶子很快就被流水冲散,越分越远。
“人生无奈,聚散随缘……”
一枚被骤起的波浪吞进水底,另一枚则乘着波浪,飘向遥远的夕阳。
“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着回忆里的温暖,度过注定孤独的一生。不是吗?”
梦瑶的眼眸灿若星火,闪耀在公子模糊的眼眸里。
公子的笑容徐徐地散开,如一朵寂寞的莲开,只是这笑里再也没有冰冷,只有朝阳淡淡的柔和。
“对了,差点忘了!小姐捡到的那把折扇……”
“这鬼丫头!一点都不让当爹的省……”
一队仆人驱散恍惚的游人,护送一个笨拙的身影越来越近。嘟嘟囔囔的嗓音打断了公子的话语,下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都气歪了。
皱纹里闷着气的臭脸却在看见公子的一刹那,骤然变成一脸的毕恭毕敬。发福的身躯利利索索地跪下,颤颤巍巍地深深低下自己的头颅。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都怪老臣管教不严,小女不懂礼数,如有冒犯,还请殿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还请恕罪!还请恕罪!”
父亲的头低得更低了。梦瑶脸色瞬间惨白,也急急忙忙地跪下,微微低下的面庞,仍如闭月羞花。
“没意思!真没意思!”
太子的话语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甩动的长衫,随意的甩在梦瑶父亲脸上,恼火地穿过跪了一地的众人,扬长而去。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眸抛来的笑脸,如袅袅升起的月光,印在随风摇曳的垂柳旁,落进一只只归家的船歌里。
“小姐可要等我呦,在下很快还会见你的。”
梦瑶望着那抹不断缩小,不断缩小,最终泯灭在落霞中的孤单背影,对着漫天归巢的雀鸣,愣了。
“折扇……折扇……”
午时慵懒的阳光,照亮亭中的一帘幽梦,把明亮叮咚的倒影印在荷花池里,微风拂过,摇曳的荷叶调戏着聚散的锦鲤。
帘内的梦瑶头枕着胳膊趴在案上,慵懒地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反反复复浮现的只有扇面上那座袅袅的村庄和静默的大江。
还有背面的那一首:
千里江山一船中,
一根竹篙点胭红。
欲把炊烟寄来日,
唯独少掉了最后一句,如丢了一片花瓣的莲,空唠唠地眨着迷离的泪眼,让梦瑶泛起瞌睡。
“小姐!小姐!老爷喊你吃中饭。小姐!小姐?”
阿莲蹦蹦跳跳地掀开帘子,却叫不醒小姐的耳朵。
梦瑶恍惚了一下,又举了举扇子,若有所思地问:“阿莲,你认识这个小村庄吗?”
阿莲好奇地接过扇子,颠过来倒过去的瞅了瞅,半天才恍然大悟。
“这有啥不认识的,阿莲小时候,娘还带阿莲去这个村子玩过。叫什么……江鸣村……对!就叫江鸣村!那条江好像叫……落雁江!”
“那它在哪?阿莲知道它在哪吗?”
梦瑶的瞌睡荡然无存,一下子就抓住阿莲的手,面颊泛起艳阳的光辉。
“小姐还是不要去了,老爷说过那里很危险,绝对不允许小姐去那里的!小姐要去,阿莲就找老爷告状!”
未时刚到,梦瑶如燕的身姿,早已轻盈地越过秦府高高的院墙,把阿莲的忠告扔在了家里。
“听说那里遭遇了马匪,惨遭屠村,早已荡然无存。但马匪很快便被围剿正法……”
在爹爹的地盘上,竟然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马匪?
一个惨遭血腥屠杀的可怜村庄,究竟会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连串的问号如锦鲤吐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升腾在一路颠簸的马上。
白马、红杉、碧剑。艳阳西照,英姿飒爽的身影悦动在十里烟波长亭。牵着无数路人木然的眼神,朝着扇子里的那条大江,朝着明灭在山川旷野中的命运,快马加鞭,一路驰骋。

终于赶在西天泛红之前,滚滚的涛声,起伏在梦瑶起伏的气息里。落雁江茫茫十里的云烟,已在不远的前方,召唤每一个迷失的灵魂。
一条乌篷船酣睡在江水侵云影,鸿雁欲南飞的落雁江畔。又像在守候有缘之人,随阵阵波澜微微摇曳。仿佛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梦瑶一个纵身便从马上直接跃到了船上。吃力地挥舞起笨拙的竹篙。从未架过船的摆渡人让乌篷东摇西荡。
终于掌握了诀窍。沧海一粟的乌篷小船,艰难搏击着渐起的风浪,一丈又一丈,终于离彼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座死寂中的小小村庄,幽幽在云烟深处,渐渐浮现的破败凋零的暗影,慢慢掀开它惨白的面容。
渡口泊石上,三个隐约浮现的隶书字,如从梦中走来的使者,又或是要把梦瑶拉进了它虚幻的梦里。
江鸣村。

“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了吗?”
梦瑶望了眼折扇上炊烟袅袅的村庄,再看看眼前万物凋零的荒芜和萧瑟。物是人非,排山倒海……梦瑶不动声色的心湖里,五味杂陈。
既已来之,就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孤身游荡在孤寂破败的村庄。幽魂一般的倩影,穿行于再也无人经过的乡野小路。一点一点的步履,踩出愈加慌乱的心跳。在天地萧萧的死寂里,死死握紧手中的碧云剑,这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一座座空荡荡的草屋瓦舍睁着空洞的门窗,无声的诉说着一个个腐烂在岁月淤泥里的故事。荒无人烟,草色廉颇。
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此刻的荒村似一座迷宫,一路前行加一个转弯,梦瑶便迷失在鳞次栉比的巷落深处。找不到去路,也忘记了来路。
不通人情的夕阳,却依旧地沿自己固执的轨迹,燃烧最后的烈焰,烧着西方的天空。把梦瑶坚定的决心,烧得干干净净。
即将落幕的昏暗尘世,即将入睡的诡异荒村,孤零零的梦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冰水浇身的恐惧。肚子不合时宜地打起了鼓。
好后悔!好后悔!后悔从不听爹爹的话,后悔从未做个乖女儿……
好怀念家里刘妈做的烧鸡,好怀念池中游荡的锦鲤,好怀念院子里纷飞的桃花,好怀念那满院淡淡的花香。
花香!是花香!一样的桃花香从隐隐的昏暗中时隐时现,死死地牵住梦瑶麻木的感官。
横竖大不了一死。
梦瑶定了定的神,顺着花香的指引,向着迷藏在这片失落之地的源头一路寻觅。
好大的一棵树。在这了无生机的荒村,在这无边蔓延的昏暗里,满树的桃花像炽热的烈焰,向着高高在上的苍穹,沸腾着不死不灭的桃香。
这热烈的桃花赐予了梦瑶无边的勇气。
她爱怜地抚摸着刻满岁月沧桑的巨大树干。粗糙的树皮像爹爹粗糙的老手,皱皱褶褶的刚硬里温润着掩盖不掉的温情。
等等……
这里有一行深深的刻字,就铭刻在大树树皮深处。
“一轿桃香洛阳东。”
后面的句点,是一个小小的树孔。
貌似是一首诗的末尾……那首无尾诗!?
梦瑶就着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再次展开折扇上的那首诗,把它展露在树干那句刻字的旁边。
千里江山一船中,
一根竹篙点胭红。
欲把炊烟寄来日,
一轿桃香洛阳东
一首好美的告白诗,梦瑶吟咏的诗情,叮叮咚咚的,在余霞成绮的天地间肆意流淌。
还有那个被当做句点的树孔……梦瑶试探性地把折在一起的扇子,小心翼翼地插进小小的空洞。
分毫不差。这个洞口好像就是为这把折扇量身定做的一样。
“咔吧!”一声。
旁边一块厚厚的树皮掉了下来,露出一个两个巴掌大的树洞。
梦瑶把背上包袱里的火把点燃,支在旁边,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小小的树洞照得一片鲜红。
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木盒静静地躺在里面,静谧得就像大树肚子里的一个胎儿。
梦瑶把双手伸进树洞,小心翼翼把木盒捧出,觉得自己活像是给大树接生的产婆。
这个怪异的想法,红了梦瑶的脸。
打开盒子,一段粗布映入眼帘。摊开一看。
“正德九年初春,江鸣村,船夫叶氏产一子,产后出血而亡。”
这竟然,竟然是产婆的接生记录。更诡异的是,粗斜丑陋的字体竟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
还没等梦瑶惊诧地眨下眼睛,漆黑死寂的荒村霎时火光冲天。比夜风更刺骨的煞气带着席卷一切的张狂,从四面八方直直压来。
“我们终于把它等到了!谢谢你!不过,既然你就是找到它的人,那么你就必须得死!”
约莫十来个黑衣人好似从虚无中凭空出现,十多个熊熊燃烧的火把,也无法照亮一圈黑压压的身影,十多把冰冷的刀光,挡住身后的荒村,将梦瑶和大树死死地围在中间。
梦瑶握住剑柄,并不愿出鞘。清晰的话语里依旧保持着清风徐来的镇定。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可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呵呵!小丫头,老子管你和你爹是谁!只要不是陛下或太子,就必须得死!哈哈哈!”领头的黑衣人,话语更加冰冷,狂笑声肆意在烈烈风中,如群狼环伺。
“你们……”
梦瑶的碧云剑还未完全出鞘,数把刀锋就如暴雨倾盆。
梦瑶只得身如飞燕,被动的躲闪。剑如碧天的碧云剑刚一出鞘,持剑的右臂就狠狠地吃了一刀。
梦瑶咬紧牙关。艰难地挡掉背后从天而降的落刀,下一个横砍离自己的脖颈只差分毫。可自己艰难击出的剑锋却只能徒劳地擦过空气。后背便紧接着又吃了一刀。
梦瑶自以为是的武功,第一次遭遇了赤裸裸的嘲讽。带着犹如黑夜即将降临的绝望,将颤抖的心一层一层的绷紧,梦瑶的意志恍惚了。
原来,我所谓击败的无数剑客,他们并没有输给我,他们输给的是我的爹爹,是爹爹屁股下的官位。呵!原来我的人生只是一场笑……
梦瑶的剑势越来越稀疏,如燕的身姿越来越笨拙。白润如玉的肌肤,平生第一次挂满累累刺目的鲜血。
“兄弟们!大家陪小丫头玩够了吧!让我们直接结果了她!”
原来……
梦瑶的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爹爹!对不起!恕女儿不孝……
梦瑶闭上了眼睛。甚至不再挣扎,静默地等待生命之火被掐灭的那一刻。
“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个声音如高悬天宇的月光,从桃花纷飞的枝头,闪亮地落下。
那是阎王的声音吗?
“你是谁?我们竟然没发现你,你也是来寻死的吧?哈哈!”
领头的黑衣人摆了摆手,冰冷的刀锋暂时泯灭。
瘫倒在地的梦瑶终于再次睁开自己的眼睛,鲜血斑驳的视野里,是一袭随风飘荡的白色衣衫,一位年龄相仿的持剑少年挡在自己面前。玉树临风的孤影,恍惚把梦瑶拉回到那个梦影斑驳的春日。
“即将死去的人,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们只需要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梦瑶很讨厌这家伙的傲慢,却也只能可怜巴巴地指望他能救自己一命!
“口出狂言的小子,老子保证让你死得比那个臭娘们惨一百倍!”
黑衣人被激怒了!淋漓的刀锋燃起银白的焰,如暴风骤雨,席卷满池残荷。少年的身影便如游鱼,在刀光中随性游走。大雨滂沱的刀锋,却根本近不了少年的身。甚至剑都无需出鞘。梦瑶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满身的伤痛。
“这身手好熟悉!等等!你是那个……刺客……不对!那个人已经在惊天阁被捕了。那么……刺客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黑衣头领惊愕得有些结巴!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么你们就必须得死!”
少年的剑瞬间出鞘,快到无法察觉。血红的剑,如血色闪电。闪现在清冷的月光和飘散的花瓣雨中。瞬间而发的剑气,如风,惊起蛰伏在荒村深处的一大群乌鸦。
“哑哑哑……”的一片,如骤起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霎时盖住了温婉的月光,血色闪电便是这黑暗的主宰。惊愕的对手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只有血色的剑影,断掉一把又一把颓废的刀光,划过一个又一个待毙的咽喉,骤起的血腥味如江水泛滥,呛得梦瑶有些恶心。
片刻的黑暗转瞬即逝,乌鸦散尽。梦瑶斑驳的视野里,只剩下桀骜的少年,立在淋漓的血和沾着血的满地花瓣之中。随风的长衫被月光照得雪亮,竟未沾染一丝半点的红。围在他周围的十二个黑衣人,已如船上的破麻袋,倒在鲜血的甲板上,一动不动。被死亡冻结的瞳仁里,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梦瑶的脑海被眼前的一切惊愕地一片空白。
“你是属猫的吗?”
过了半晌梦瑶才从恍惚中回过味来,看到的却是少年阳光般和煦的目光和伸来的修长手臂。
“什……什么?”
梦瑶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来。一时也忘记去拉少年的手。
“好奇会害死猫的……”
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梦瑶拉着少年的手呻吟着,艰难地慢慢站起。却依旧倔强地挤出疲惫的笑容,如一朵行将凋零的桃花,在月光里闪动。话语也依旧倔强。
“呵呵!你要知道,猫可有九条命。”
少年把梦瑶搀扶到树旁缓缓坐下。
“没错!其中一条命,还是刚才我给的!”
少年一边调皮道。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包扎伤口的布料和两瓶草药。
然后竟然不知廉耻地直接扒开梦瑶被鲜血浸湿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和血红的伤口。
梦瑶再无力气去抵抗。只得用看痞棍一样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
这个痞棍却丝毫不去理睬,灵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药剂撒在梦瑶的伤口上。轻微的流血瞬间被止住。然后他又十分熟练地包扎起伤口。再把袒露的红杉重新盖在梦瑶温婉的肉体上。
熟练得就像是每天必做的功课。灵巧到整个过程,这痞棍的手都没有碰到自己半点肌肤。
疼痛大大的减轻,梦瑶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破口欲出的谢谢,还未说出口,就被少年冷冷的话语打断。
“这些家伙不归你爹管,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帝老儿!现在他们死了,音讯一断,上面肯定会追查一阵子。为了保险起见,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回家。不过你放心,毕竟是我弟弟不小心把你这个外人拖下水的。所以这几天,我可以负责保护照顾你。直到你爹派人来接你。到时你应该就彻底安全了。”
“什么什么?”
话语里大量的信息让梦瑶含混的脑海一时消化不来。
“你……你认识我?认识我爹?什么你弟弟?你到底是谁?”
“我叫谢天鸣,那么……你想听听我和这个村子的故事吗?”
月光如水,顺着斑驳的树影,倾泻在纷飞的花香和冰冷的死亡里。在这酣睡的荒村,陌生少年俊朗的脸上,是月光一般清冷的忧伤。
这迷人的忧伤让梦瑶只知道傻傻地点头。喝下几口少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酒,啃着香甜的烧饼。这个失落村庄的故事便在这花前月下的荒村静默地流淌。
十年前 江鸣村
鸡鸣唤醒清晨,炊烟抬起朝阳。江风徐徐,晨曦微明的堤岸,江水倒映出两个少年如风的身影。持棍为剑,似龙争虎斗,棍影斑驳。已经较量了一个多时辰,仍旧难分胜负。
“哥哥,你们别比了,娘唤你回家吃饭。”
一个少年从村里一路跑来,突然横叉在两人中间。
哥哥赶紧放下了交错的双“剑”。扔掉棍子,拍掉粘在弟弟胸前的饭粒。冲着自己对手笑了笑。
“叶欢,咱们吃完饭再接着比吧!这次还是去我家吃吧。”
叶欢把棍子收到左手上,仿佛它真的是一把剑。
“不了,天鸣。怎好意思再劳烦村长夫人。我还是接着吃我的百家饭吧!”
天鸣却已经拉起叶欢的胳膊。
“不不不!我娘说了,咱们不是兄弟也要胜似兄弟。我家就是你家。”
说着一个劲地拉着叶欢就往家里跑。却把弟弟落在了后面。
“天赐,我和你叶欢哥哥比剑的事,不许你告诉娘和我俩的师傅。”
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上,两对欢快的步履,穿过乡亲们淳朴的笑语乡音。你追我赶的放肆身影,踢踏出一段江南渔村特有的乡韵,如徐徐的江风和袅袅的炊烟,绵软悠长。饭菜的清香从每家每院的橱窗里,谈笑间升起,氤氲了人间的又一个清晨。
“可当你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命运的长矛却将你们逼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岔路。”
繁星满天,谢天鸣的双眸似转瞬的流星,明亮,落寞。一旁的梦瑶已然听入了迷。半天才听出这句话的似曾相识。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天地阴沉,似晴似雨。寂寞的江鸣村,突然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
几乎所有乡亲都聚在江边堤岸瞭望,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寂寞的大江,猜度着无常的命运。
“天呢!天呢!你们看?你们看吗?好大的船,无数带刀的官老爷,还有一台金黄大轿,在渡江,要到我们村里了!”
“我们村一向老老实实,没犯什么事啊!怎么会?”
“咱们当然没犯事,咱们是有好事了。你们没看见那顶金轿子嘛!依我多年驾船打鱼的经验断定,那轿子一定是空的。空的。是来咱们村抬人的,咱们村八成出贵人了!出贵人了!”
“咱么这偏僻乡野,还能出贵人。切!”
“你敢和我打赌吗?就赌你们家的那张新渔网。你敢吗?”
“赌就赌,你输了,就得给我你家的那头小牛犊。你还敢赌吗?”
“赌就赌。”
大船靠岸,无数金甲护卫犹如天降,晃瞎了跪了一地的村民的眼。一个紫衣官袍的官老爷从金甲卫士中大步昂扬而出,下巴上的那颗痣随着唾沫星子,上下横飞。
“你们谁是叶欢?把他交出来吧!”
“那个叶渡娘生的私生子?”村长颤颤巍巍地问,相迎的一张红扑扑的笑脸,突然泛白。
“对!什么私生子!?你个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去!赶紧把他请来!”
官老爷一脚踹在村长快要跪不稳的身子上。
“是是!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说着便顶着自己吓到惨白的脸,向身后的村里一路磕磕绊绊跑去。
转眼便领着两个少年,从曲折深巷中走来。其中一个左手持剑一般的持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官爷,他就是叶欢。”
村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着,边把叶欢用力地向官爷身边推去。
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在见到叶欢的那一刻,竟也毕恭毕敬起来。温声细语。
“公子,请上轿吧!”
“爹,他们要把叶欢带去哪里?”
天鸣拉叶欢的手拉得更紧了,向当村长的爹小声嘀咕着。
“别说话!想你爹死啊!”
村长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儿子的胳膊,试图拉开两个人的手。
叶欢白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眼,又瞧了瞧那人身后金灿灿的轿子。谨慎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村民那样的怯懦。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
官老爷谨慎地探过头去,对叶欢耳语道:
“公子的父亲,让小的接公子回家!”
“我的……父亲!?”
叶欢如大梦方醒。面色煞白,两眼无物,耳边的一切朦朦胧胧,恍惚得不真不实。
官老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还请公子千万不要怨他,他也苦等了儿子很多年,现在才终于有机会……”
“爹……我有爹,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天鸣!你听到了吗?我有爹!我爹终于来接我回家了!”
叶欢松开天鸣的手,却一把把天鸣死死地抱在怀里,喜极而泣。
然后对着跪了一地的父老乡亲,对着养育自己的小小渔村,对着浩荡无边的大江,对着昏沉无眼的天地,嚎啕大喊。
“我叶欢有爹!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爹要接儿子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天地间却突然下起浩荡的雨幕,如一声回应。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小渔村,混沌了大江,斑驳了所有人的面容。如天地间的一出大戏,在这一刻才掀起帷幕。
叶欢终于还是坐上了那顶晃瞎众人的金色大轿。在金甲护卫的簇拥下,一步步离天鸣远去,离儿时的故乡远去。
天鸣一把推开爹爹的手,哭喊着,向着自己的好朋友追去。
“叶欢!叶欢!叶欢……”
叶欢也心有灵犀地从轿中露出头,对着天鸣拼命摇起自己的手。
“天鸣,别忘了咱俩的约定,总有一天,你和我必要分出个胜负!”
“一定!一定!”
天鸣望着渡江远去的好友,对着烟波浩渺的大江,喊出了全身的气力。却依旧痴痴地立在原地,任由风吹和雨打,恍惚自己成了一尊泥塑。直到孤帆消失在水天之际,直到雨水拭去自己所有的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叶欢从小最喜欢吃我媳妇做的胡饼。”
“不不不!他更喜欢吃我家的鸡,他偷了我三只呢!”
“他最喜欢和我家的小狗玩,喜欢玩他家的渔网,还有你家的小牛犊。”
“太好了!太好了!叶欢是我们村的大贵人。他从小就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咱们都要跟着他享福了!太好了!”
在村民们满脸兴奋的七嘴八舌中,村长却依旧一张惨白的脸。披着雨,一步一步,挪回家的方向。
天鸣小心翼翼地拾起叶欢扔掉的木棍。拭掉泥水,像捡起一份失落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持在左手,仿佛它真的是一把剑。
“然后……然后呢?”
星光簇拥着月华,包裹着花香,散落在梦瑶打着哈欠的脸上。弄得痒痒的。月般朦胧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天鸣依旧一副秋水般的惆怅。入戏的眼眸泛着着迷离的星光,深深陷入已逝的流年里,不愿醒来。
当天深夜,一辆黑色马车趁着黑夜钻进村子。一位黑色装扮的县衙捕快“咚咚咚”地敲开村长家的大门。
“天鸣,天赐,你们当县令的舅舅想外甥了,你们去他家府上住几天。记住!没娘的来信,千万别回来!千万……千万别回来!”
村长夫人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包裹捆在两个儿子背上,一遍又一遍,爱抚着哥俩略显稚气的面庞。
“娘!你咋哭了?”
“娘没哭,娘没哭!娘是笑出了眼泪。”
夫人赶紧拭掉眼泪。眼泪闪着微光,掉落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掉落在天鸣一路奔波的残梦中。
“在舅舅的府衙里,一连几天的大鱼大肉都食之无味。消化不掉的不安,如满院萧瑟的风,吹走村子和爹娘所有的音讯。然后藏进舅舅异常亲和的态度里。直到那一天……”
天鸣亮如水晶的泪滴在梦瑶脸上。让她瞬间清醒,爱怜地瞧着悲伤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耳边潺潺的故事,依旧黯然的流淌。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趁着夜晚,舅舅睡去。便拉着弟弟跳出舅舅家不高的院墙。一路跑回家去。
可家……”
天鸣的话语哽咽起来,含混不清,可梦瑶依旧清晰地听到话语里绵绵不尽的悲伤和不绝的恨意。
“可家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断垣残壁,荒草廉颇。再也没有炊烟和笑语,再也没有鸡鸣和犬吠。有的只有被草草掩埋的乡亲们那一具具未寒的尸体。埋不住的腐臭引来无数乌鸦,像无数地府的黑无常,叫嚣着死亡冰冷的旨意。
我和弟弟孤魂野鬼般的穿过一块接一块的无字之碑,像穿过一个接一个痛哭哀嚎的亡魂。家空了,当儿子的却不知道爹被埋在哪里?不知道娘被埋在哪里?不孝!不孝……
最后,我和弟弟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师傅家。便看到了,看到了那面墙。”
梦瑶望着那面墙上刀剑留下的无数伤痕和早已风干的血红字迹。任十年光阴流逝,那满墙刺骨的怨念仍旧让梦瑶不寒而栗。
火把炽热的火焰,照亮了那两个血粼粼的大字。
“报仇!”
“报仇!便是师傅交代徒弟的最后一件事,更成了我和弟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天鸣席地坐在师傅房子空荡荡的地板上,盯着墙壁。就像小时候一样,聆听师傅的教诲。
“我很遗憾!不过好在屠戮乡亲们的马匪已被正法,大仇得报……”
天鸣接过梦瑶递过来的烧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像是要咬掉仇人的头颅。囫囵下肚。继续神经质似的死死盯着那面墙。满眼冰冷的杀意让梦瑶丧失了任何味觉。
“呵呵!马匪!马匪!哪来的什么马匪!不过是皇帝老儿掩盖罪恶的遮羞布罢了!”
天鸣闭上了眼睛,把眼泪合着烧饼一起吞下去。
“好了!我的故事就讲到这吧!我不能让你个外人陷入更多的危险。明天咱们就离……”
天鸣突然觉得半边身子一沉。原来梦瑶已依着自己的肩膀,沉沉地睡去。
那恬静的面庞,如一束月光,照亮黑暗的一隅。让天鸣破涕为笑。
“小猫咪,睡得倒挺快!”
灯火被吹灭的最后一刻,抖动的微光里,微微叹息的,是天鸣脸上那无尽的惆怅。

第二天
“咚”
的一声,梦瑶被果子砸醒。睁开眼帘的瞬间便被周围的一切吓了一跳。
昏黄的小屋成了碧树成荫,灿烂的阳光被茂盛的枝叶裁剪成斑驳的碎金,如此刻斑驳的时光,洒在身上,温暖安详。
那不知名的红果子便是从这树上掉下。而周围,则是满山遍野的野花,似燃烧在悠悠碧草上的紫色火焰,一直烧到遥远的天边。
野花儿迎风飘摆,像是在对春天倾诉衷肠;碧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不远的落雁江送来阵阵涛声。初绿的柳枝,坠入悠悠碧水,柔情荡漾。
眼前的美景让梦瑶自失起来。像是也要化成一瓣花,随风漂游。
“小猫咪,终于醒了!你放心吧,这里远离村子,是我小时候偶然发现的田野。连叶欢都不知道。果子好吃吧?”
天鸣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梦瑶凶起一张脸,向树上仰望。才看见满树红彤彤的果子,鲜艳欲滴。如红色繁星,闪耀在绿油油的天上。
天鸣便优哉游哉地跨坐在一条枝干上。随手摘果子吃。
“你个臭猴子,就知道趴在树上欺负人!”
“我好心帮你摘果子吃,怎么却成欺负你了!?”
原来天鸣笑起来,竟如阳光般温润。让梦瑶涨红了脸,一时语塞。
一串果子又落了下来。打破了短暂的尴尬。
“好甜!真的很甜!”
梦瑶开心地吃起了果子。不再去理睬那只“臭猴子”。
“做好了!试试!”
一个秋千应声落下。天鸣也瞬间落在梦瑶身旁,悄无声息的又吓了梦瑶一跳。
“来,试试!”
天鸣轻轻推开手掌。梦瑶便如欲飞的雀鸟,直上蓝天。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悠悠碧草,引来无数的花香鸟语。
从小到大,梦瑶从未如此的畅快,轻盈和自由,就像一只随意而飞的蝴蝶,不需要再时时谨记什么大家闺秀的各种礼仪,不需要理睬什么悲欢和离合,不需要害怕刀光和剑影。
或许……只因背后有个他。还有他脸上那如暖阳般徐徐升起的笑容。如漫天飞舞的花瓣,落满自己的整个世界。
对岸城镇的某个大户,燃起了烟花。在漫天绚烂的缤纷里,梦瑶痴痴地望着天鸣稚童般开心的笑容,心底默默地倾诉。
“如果……如果你就是惊天阁里那个弹弦之人,该多好啊……”
***
晨起的江风,吹掀梦瑶身上厚厚的毛皮斗篷,冻醒了一场如醉的美梦。
梦瑶一下子起身。发现自己竟躺在落雁江渡口那条来时的乌篷小船上。自己的踏云马仍旧栓在不远的树下,悠闲地吃着草。
“难道之前在江鸣村里的一切,只是一个长长的梦。”
梦瑶迷茫地望向彼岸。只看见瑟瑟江风,吹涌着茫茫云烟。那座悲惨的小小渔村,却再看不见。梦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却在呐喊。
“不!这一切都是真的。”
梦瑶抚摸着盖在自己身上温暖的毛皮。这静默的温暖只属于那个叫天鸣的梦中少年。
“果然在这,老爷说的一点没错。”
纷杂的呼喊声从远处越来越近。吴伯带着一队家丁在找自己。
“小姐!你快吓死阿莲了!”
阿莲恼火地把小姐一把拽上岸。又赶紧摸摸小姐的额头。
“脑子发烧了?还好身子没发烧。”
说着边急急忙忙地把小姐往车厢里赶。
到家下车的前一刻,阿莲满脸忧虑望着一脸痴笑的小姐。
“小姐,老爷让你一回府就直接去祖宗祠堂。”
已近隅中,灿烂的艳阳却依旧无法照亮祠堂的昏暗。死寂的昏暗中,一座座牌位林立在梦瑶低垂的眉前。如一位位先祖审视着自己不逊的儿孙。
梦瑶立在父亲颓唐的背影里,望着背面而立的父亲,不知所措。
“跪下!”
梦瑶扑通一下跪下。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一张悲愤交加的脸。
“你可知错吗?”
“女儿何错?女儿只是去了一个可怜的村子。”
梦瑶依旧倔强。
“对!一个可怜的村子!一个会让咱们家满门抄斩的可怜村子!”
“什么!?怎么会?”
梦瑶吃了一惊,在回忆里起伏的思绪,让话语失去了力气。
“因为那个村子埋藏着足以撼动整个大政江山的秘密。那个秘密,足可以让皇上杀了我们全家。”
父亲冰冷地看着女儿被吓得有些惨白的脸。却长舒了口气。
“不过,上天却同时给了咱们秦家,不!是咱们整个秦氏家族一个绝地翻盘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就落在我的女儿,你的手里。”
“什么机会?”
梦瑶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落叶,任由风吹雨打,没有一点挣扎的气力。
“太子已向陛下请求,陛下也已经赐婚。如此一来,江鸣村的事就永远也不会查到你和咱们秦家头上。而我们秦家,终于可以重返大政王朝的统治核心!”
父亲两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因为太子要娶你,娶你当他的太子妃!”
“太子!?”
那个水乡河畔偶遇的神秘公子便瞬间浮现在梦瑶的脑海里。随性而桀骜的秉性,让梦瑶一阵厌恶。
而如今,这个陌生人,却要娶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为妃。实在可笑。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对吗?”
梦瑶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话语里的每个字似乎都在颤抖。。
“要嘛让你和太子成亲,我们秦家跟着你飞黄腾达,要嘛陛下继续追查,让秦氏全族都给你陪葬。在秦家列位先祖面前,你觉得,你的爹爹还有的选吗?”
父亲伟岸的身躯竟也不住地颤抖,满脸浑浊的眼泪和斑白的头发,让梦瑶一阵钻心的疼。可这痛却和冰冷的,认识或不认识的牌位合伙,一起把自己逼向绝望。
“我……我答应去成亲,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和两个请求,还望爹爹……”
“爹爹答应你,只要爹爹能办到,爹爹啥都答应你。”
父亲连忙把跪在地上的女儿扶起,破涕微笑。只是这熟识的慈祥笑容,此刻却让梦瑶感到彻骨的冰冷。
“二十年前,那个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父亲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冰冷严肃地看着自己,又警惕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好吧!但我只能告诉你。二十年前,陛下下江南踏春时,曾无故失踪了四日。十几年前,爹突然从京城兵部侍郎的位子被调任江南知府,一到任就剿了那伙屠村的马匪。”
原来……
那个早已经在心中浮动的推测成了冰冷的真相,只是吃到嘴里却更显苦涩。
“第一件事,我能看一看我出生时,产婆写下记录的吗?”
父亲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小时候你不是偷偷看过了吗?好吧!我会让阿莲把它送你房间里。另外你放心,阿莲会作为陪嫁丫鬟,继续照顾你。那最后一件事呢?”
“最后一件事……”
梦瑶望向封闭的窗子,迷离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窗格,穿透了时光,一直望向那日的高阁。
“我想见一见惊天阁里那个被铺的弹弦之人。”
“他被捕后就被连夜押往京城。如果你还是想见他,就只能去求你未来的夫君了。”
秦晋南一直望着阿莲拥着女儿回到闺房,才兴冲冲地大步迈向秦府大堂。
“赵管家,去!把家丁都招在一起。挑些体面的,机灵的,明日就组个送亲仪仗。造一顶全江南最气派的花轿,我要风分光光地把我的女儿送进皇宫!”
“什么?怎么才这么几个人?刘三阿峰小全子他们人呢?特别是木匠老张头呢?”
赵管家在六个家丁面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四人突然就不来了,音信全无。”
赵管家眼里星火燎原。狠狠地跺了下脚!
“火速再招六个家丁和一个木匠,一定要快!要快!另外那四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狗奴才!就不用回来了!”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早早就蹲在秦府后门门墩上。等秦府的家丁拿着招工告示一出门,就第一个迎上去。一脸谄媚。
“不知府上还收不收下人?小的什么都会干?”
家丁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眼前的年轻人。
“看着挺白净,也挺结实。木工会干吗?”
“会!木工最拿手。我爹就是木匠。”
“好极了!”家丁乐地拍了下巴掌。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陈四。您叫我阿四就行!”
“叮叮当当……”
阿四在老李头的货仓叮叮当当地造起了轿子。不见停歇,不见迟缓,勤快得就像部机器。
他抱着块木料路过西厢房时,脚步却像是被香气缠住。久久地立在原地。
那是淡淡的檀香,从厢房中悠悠飘来,如拂面的春风。
敞开的窗棂露出半张白玉般温润的脸庞,却带着几许理不清,解不开的惆怅。
暖阳灿烂,照彻厢房。桌案之上,梦瑶手里的羊皮纸却在瑟瑟发抖,纸上的字迹搅乱了心野,任由感伤的荒草疯长。
一模一样的字迹……
“看什么看!小姐可是要嫁给太子殿下的人,将来没准就是皇后。你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切!还不快去干活!”
陈管家的小皮鞭硬生生地抽在陈四后背上,像驱赶一头偷懒的驴。
阿莲推门而入。
“小姐,你让我打听的事,阿莲终于打听到了。”
梦瑶脸上闪过一颗星光,赶紧把阿莲扶到自己椅子上。
“快说,快说!”
“当年为小姐接生的陈阿婆已不在江南,听她邻居说,是去了京城。”
晨光熹微,锦旗招招。大红的轿子绣满直上九霄的金凤。一队出嫁的仪仗踏着落花,抬起江南水乡又一个黄道吉日的朝阳。
两旁挤满前来赶喜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张张的笑颜和祝福背后,究竟藏着一副副怎样的面孔。
而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剩下的人生里,还能否重回眼前故乡这难舍的春色。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似乎也在依依惜别,将一瓣落花送进轿子的窗帘里。如梦瑶眼角那最后一滴泪,洒满山遥路远的一路回眸里。
而自己聚散难测的命运,似乎早已被天涯之外的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之城圈定。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却有一束目光,燃烧着愈加沸腾的火焰。在一路匆匆流逝的风景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城楼曙色割昏晓,旷世奇观耀古今。
不知不觉间,市井的烟火香气又在身边缭绕。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龙楼凤阁,终于在九五至尊的正东方闪烁着不可一世的光彩。
过午门,一队金甲禁卫早已在皇极门前列起威严的方阵。一片刺目的金黄晃瞎了仪仗队众人的眼。紫禁城逼人的威严透过禁卫手中无数的寒冰利刃,刺入全身每一根神经。慌乱了井然有序的步履。
轿子就这么突然失去重心,却在将倾之际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牢牢扶正。
片刻的慌乱中,梦瑶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有些熟悉,更有些陌生。
“我的太子妃,你让在下等得好苦啊!”
一片金甲里大步走出一个人来。依旧是一身青如雀鸟的锦衣青衫,白净的面庞浅埋着冷冷笑意,温文尔雅的话语里隐约着刺骨的冰冷。
这就是太子,我未来的夫君!?
梦瑶胆大包天地白了他一眼。可也只能乖乖地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请吧!”太子随性地牵着梦瑶的纤纤玉手,身子让到一侧。
一顶金灿灿的皇家迎亲轿子便映入众人的眼帘。让大红的送亲轿子一下子成了草芥。引来细小的嘘声不断,阿莲紧跟了上去。
“你们不得进入大内,待太子殿下的婚礼大典结束,就必须离开皇宫!”
禁卫像赶一群苍蝇,把仪仗队众人和他们的轿子一起赶进不知何处的柴房里。丢下一句“御膳房会按时派人把饭菜送来,这期间你们哪里也不许去。违令者杀无赦!”后便直接上了把锁。
冷冰冰的,就像关起一帮罪大恶极的囚徒。

梦瑶在金丝缕织成的床上辗转反侧。
无数盏金烛的光,照亮了檀香肆意的慈庆宫。金台罗帐,膏粱锦绣。
这本是太子的居所。太子却在自己入宫之后就让给了自己。
可这浩荡的恩赐,并不能让远离故乡的梦瑶得到丝毫的安慰。至于太子会去哪里安睡,自己更是毫不关心。
金碧辉煌的皇族之家,却感受不到丝毫家的温暖。无数雕梁画栋的曲径通幽,连通的,不过是一座优雅庞大的迷宫。
“不!这是一座金丝编织的鸟笼。而我……”
梦瑶对着窗外被无数宫灯淡漠的月亮,暗自神伤。
“至少,那个混蛋爽快答应我去见那个人了。”
这同一轮月亮,照亮柴房的一角。在一片起伏的呼噜声中。阿四的眼眸却亮若星火。
差不多是时候了!
阿四变戏法般从身上掏出一根黑黝黝的香,捂住自己的口鼻,将其点燃。
随后就着月光,摸到轿子旁,灵巧地拆掉杆子的一头。
那把血红的剑,便在温润如水的月光中,亮出嗜血的獠牙。插入门缝,蜻蜓点水般地砍断沉甸甸的门锁。便毫无顾虑地如闪电般闪了出去。只留下一张人皮面具,皱巴巴的,似在月下哭泣。
第二日正午 幽幽紫禁,雾气纵横 黄历:煞气,忌出行。
不知哪来的雾气,埋没了琼楼与玉宇,迷离了雕梁和画栋。黯淡了所有人的面容。
宫里值守的宫女太监,禁卫依旧懒懒地注视着这铺天盖地的云雾,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自由。只剩穿行于层层宫墙里外的风,炫耀着自己无忌的逍遥。
昏暗的天牢,不见天日。残烛光下,戴罪之人一身皮开肉绽,鲜血粼粼。却依旧一脸明媚。全身繁重的锁链似乎也丝毫阻碍不了他畅然的心境。丝毫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你就是天赐吧?”
梦瑶依旧是那日那一身紫带粉红的裙摆。殷勤地为他换上新的蜡烛。把让御膳房准备的酒肉推进牢笼。
天赐点了点头,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边往嘴里塞东西,边嘟嘟囔囔地打起了招呼。
“你果然进宫了!”
“什么?你知道我会进宫!?你知道我会来看你!?”梦瑶不免惊诧道。
“当然!”
天赐先抿了一小口。
“真是好酒!”
说着便一饮而尽!
“可惜我哥哥没这个福气了……”
“什么?”梦瑶被这颠三倒四的话语搞得云里雾里。
“因为那日只要我再晚到哪怕半炷香时辰,此刻坐在天牢里,吃你好酒的人,就是他了。”
一个霹雳劈向梦瑶混沌的脑海。瞬间的光亮将命运模糊的脉络照得清晰起来。
那日惊天阁里的琴声响了可不止一个时辰。
梦瑶一时面色惨白。
“我不忍哥哥坐牢等死,就赶在那些武士踏上最后一层的前一刻,抢在琴声湮灭的最后一刻。挡在了哥哥的门前。让他们误以为我就是里面的刺客。这样我就能替哥哥去死……”
“所以……所以你并不是……”
梦瑶盯着少年的眼睛,不敢相信这简简单单的话语。
“对!我并不是那个弹弦之人,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抚琴的是我的哥哥,也只有他能弹出那样的天外之音。”
“那你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让我离开我的故乡,苦苦地追到了这里!让我白白地嫁给了那个我不喜欢的人!”
梦瑶像掉进了冰窟,浑身颤抖,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她自以为是的梦中人。她一点点后退,仿佛看着一个魔鬼,却流不下一滴眼泪。因为此刻的眼泪和震怒,都已无济于事。
片刻之后,梦瑶平静地看了眼天牢外的值守的狱卒。压低的声音依旧无法抑制内心的翻涌。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你难道不怕他们去抓……你的哥哥?”
“因为你来了,就说明哥哥判断得没有错。能让哥哥喜欢的人,也定会让叶欢动心。因为你来了,就说明我的哥哥天鸣,为了爹娘,为了师傅,为了江鸣村惨死的父老乡亲,他也来了。”
天赐眼里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让梦瑶恍惚又看见那夜的天鸣。
“而此刻,也许他已经完成了我俩的使命,已经取了皇帝老儿的性命。哈哈!”
“不!我要阻止他!我必须阻止他!”
梦瑶不顾一切地向天牢的出口奔去,向撼天动地的宿命奔去,向自己的梦中人奔去。
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只要这一切还来得及。
身后却响起天赐扬天的悲泣。夹杂着额头撞地的“咚咚”声。如一幕戏浩荡的尾声。
“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哥哥和我设下的局,一切只为了复仇!为了复仇!却害了你!对不起!秦梦瑶!对不起!对不起!……”
五个时辰前,雾罩的清晨
“父皇,您已经杀了他的爹娘,师傅,还杀了全村的父老,您欠下的血债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何就是不能放过他!”
金光万丈的龙椅,纯金的仙鹤也无法照亮昏暗的乾清宫。
一身赤红衮龙袍的太子长跪堂前,悲戚地望着龙椅之上一身金黄龙袍的父皇。
昏暗中,皇帝的面庞不辨悲喜,话语如秋风,将落叶微微扬起。
“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
“为了我?为了我您就该饶恕他的性命,他是我孤独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更是唯一的知心人。”
“呵呵!朋友!?可你的这位朋友,却要杀你的父亲。杀大政帝国的朕!咳咳!”
皇帝语气冷了下来。
“因为是您先杀了他的父母和全村的乡亲父老,您可知道?没有全村父老的百家饭,又怎会有如今跪倒在您面前的儿臣!?”
“那是他们活该,是他们害死了你的母亲!害死朕一生的挚爱!”
皇帝一下子从龙椅上暴起,怒视着不争气的儿子。转眼却又平和地坐了回去。仿佛刚才暴怒的并不是自己。
“朕屠了那个村子,不止是为你可怜的母亲复仇。更是为了你,朕最心爱的儿子。只有将你的过去,将你身世的秘密彻底销毁,朕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才能正大光明地将朕的江山给你……”
“可我不要江山,更不想做太子。我只想……我只想做回江鸣村那个逍遥快活的少年。和自己朋友在一起,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太子的泪光,晶莹在破门而入的朝阳中。让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些不忍。
“孩子!很多时候,人还没有出生,上苍就已经圈定了他一生的宿命。比如你,出生前就注定了你大政太子的身份,逃不掉,改不了。所以你的好朋友,就注定要为他们的村子复仇。又比如你喜欢的太子妃,她只知道自己和那个村子莫名纠缠在了一起。却不知道正是她爹奉朕的密令,派兵装成马匪,屠了江鸣村。她爹就成了知道你身世的最后一人。一个也必须……”
皇帝望着哑住的太子,望着他因震惊的扭曲的脸。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再比如朕。作为一个被先皇忽略的皇子,本对皇位毫无期望。可命运却让我娶了一个我不爱,却把我推上龙椅的皇后。做了个被后党操控的傀儡皇帝。那时的朕以为,这就是朕一生的宿命。”
皇帝浑浊的眼眸里仿佛升起一轮明月。
“直到遇见你的母亲。朕发誓,为了你的母亲,为了朕将来的儿子。朕要逆天改命。于是朕忍辱负重,费尽心机,耗费十年光景,终于诛灭了后党一族。终于可以兑现我对你母亲的承诺。可是我……可是我……终究还是败给命运……”
皇帝脑海里的乌云,遮天蔽月。又被一束顽强的月光照彻。
“可她还是给朕留下了你。朕的儿子。只有让你成为太子,只有把大政的江山给你,朕才能弥补对最爱之人的愧疚。等朕死了,才有脸去见她。你明白了吗?”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吴公公,朕累了。”
接着便在吴公公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进明亮的朝阳中。
丢下太子一个人,孤单影只的面对着那把空荡荡的龙椅,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宿命。
“吴公公,你觉得未来的皇帝靠得住吗?咱们大政的江山还有明天吗?”
两层禁卫的周密的护卫下,龙辇里的皇帝长吁短叹。
吴公公赶紧贴到轿子旁。极力劝解。
“老奴却以为,太子殿下此刻的不上进,不过是因为殿下还没有成家罢了。一个男孩,只有有了家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担负起匡扶天下的重任。就如陛下您,只要遇见对的那个人,便会龙啸九天,坚不可摧。”
“但愿吧!传朕的旨意。命太子十日内大婚,二十日内继朕皇位。”
吴公公脸色瞬间煞白。
“这也太急……臣遵旨!”
轿中的皇帝却被晃了一下,从对王朝美好的期许中被晃回到现实。
行进中的禁卫突然停住。
“你是什么人?竟敢入宫拦驾!”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的轿中人,终于要变成一个死人了!”
轿帘微微掀起的缝隙间。透过如幕的迷雾,皇帝又看见了,那把血红的长剑。
“是他!他不是被关进天牢了吗?难道那天南巡途中遭遇的刺客……是两个人!!”
轿中的皇帝刚回过味来。
“护……”
禁卫首领刚喊出了一个字,脖颈便喷涌出刺目的鲜血。
轿外那把血红的剑,开始编织血的罗网,向中心越收越紧。
那个声音吞噬着血肉,高啸着纵横九霄的豪气。
“皇帝老儿,这次没了神机营的守护。区区这五十禁卫,你觉得你还能活吗?”
再也没有回应,剩下的四十余把寒兵利刃都拼尽全力地朝着那抹有影却又无形的血红刺去,却统统徒劳地扑了个空。
血红的剑影,如猛虎般矫健。在冰冷的刀光中,吞噬着这场血与死的圣餐。
“呯呯”
火铳的铅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快如闪电。可那血红的剑影,却闪得比它更快。两名禁卫便应声死在自己人的铳口之下。
吴公公被吓得缩到了轿子后面,抱紧身体,紧闭双眼,拼尽力气喊出的“护驾!”二字似乎也跟着自己一起颤抖。
轿中的皇帝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只是默默地闭眼聆听。
刀光剑戟的挣扎声里,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已从皇宫的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只要再坚持不到半炷香时辰……
只要……
面前的帘子却被锋刃划成两半。那把沾满鲜血的血红剑锋划破迷雾和皇帝最后一抹希望,离自己的咽喉只差半炷香距离。
皇帝依旧闭着双眼。可顺额而下的冷汗已落在天鸣的眼眸里。天鸣无忌的笑容如烟花般盛开,诡异而灿烂。
“皇帝老儿,死到临头,你可还有遗言?”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宿敌。没了恐惧,没有眼泪,只有放下一切后的平静。
“朕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欠下的债,早晚还是要还。不过这都是朕犯下的罪孽,与朕的儿子无关!”
然后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太子带着一队神机营匆匆赶来。却只看见麻袋般的一地尸体。其中一个还被剥走了铠甲。
太子发疯似的跨过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血肉,颤抖地抱住逐渐冰冷的父皇。
无尽的血,顺着石阶和缝隙,汇成数条潺潺的溪流。蔓延开来,犹如一朵绚烂的彼岸花,盛开在雾气散开的紫禁城,盛开在太子仰天的悲泣里。
“爹!爹!儿子来迟了……来迟了!儿子知错了!谢天鸣!为救你弟弟,我拼尽所有!你却还是杀了我爹!你杀了我好不容易才盼来的爹!”
叶欢抱起自己的父亲,向着不知何处的远方,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挪去。只留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孤影,落进梦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里。
“到底……还是来迟了!”
“不!也许……”
梦瑶久久地望着沉默的宫门,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莲用太子妃的令牌。顺顺利利通过了紫禁城层层宫门。
前脚刚刚踏入慈庆宫。梦瑶便迎上前去。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有他的消息吗?”
“小姐,你先看看这个。这东西几乎都快贴满整座京城了。”
阿莲把藏在袖中的那张皇家告示展开在梦瑶面前。
谢天鸣:
十日后,月圆之夜,紫禁城金銮殿,完成你我的约定。
叶欢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字字刺入梦瑶的心。让她痛苦地闭上双眼,血滴化作泪水,沾湿了紫禁城又一个无月的暗夜。
第二天一大早,阿莲便被梦瑶唤到身边。
阿莲望着一脸憔悴的小姐。平生第一次看见小姐连妆都顾不上化的模样。心里疼着,却又找不到话语来安慰。
梦瑶却紧紧地盯着阿莲的眼睛,眼神里是阿莲从未见过的凝重。阿莲咽了下口水。
“阿莲!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的人。”
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
九日后的慈庆宫,正如这阕词中一样的喜庆。可这喜庆似乎只属于别人,留给自己的只有……
一袭新娘红妆的梦瑶,久久地坐在梳妆台前,久久地望着铜镜中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眼眸蓄满泪光。
她真的就是自己吗?她真的就要嫁给那个自己不爱,却即将被尊为皇帝的人了吗?
昔日种种,好似一场盛大的镜花水月,如雾如梦。一朝梦醒,眼前这无力挣扎的宿命,似乎才是人生的全部真像。
“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梦瑶倔强的心,倔强地挣扎着,祈祷着。
“臭猴子,你可千万别来,别来!”
金銮殿上,金碧辉煌,宫灯盈盈,龙椅之上,龙袍加身的叶欢却紧闭双眼。
再过两个时辰,自己就要遵从父亲遗命登基称帝……再过两个时辰,自己就要迎娶自己的皇后。
这些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故乡江鸣村的儿时过往如昨夜梦回,在心头荡漾。
可这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人一定会来,一定会来赴这场你死我亡的约定!
酉时,阿莲悄悄地带着一个老妇,推开慈庆宫虚掩的宫门。
老妇虽身为布衣,却也一身绫罗绸缎。算得上是大户人家。
梦瑶望着跪在眼前,低头顺目的老妇。努力地想从她两鬓斑白的眉宇间找寻一丝熟识,却终是徒劳。
“阿婆!您还记得我吗?”
“娘娘太抬举小人了!小人!小人怎有福气,怎有福气认识即将登基的一国之后……”
“可就是您把我接生出来的呀?二十年前的江南秦府,二十多年前的江鸣村,您都忘了?”
老妇微微抬起双眸,又赶紧低下,快得让梦瑶无法察觉她的神情。
“娘娘定是记错了,小人……小人从没有去过江南,更没听说过什么江鸣村!没有,绝对没有!没有!”老妇急口否认。
“那这些接生记录上一模一样的字迹,您又作何解释?”梦瑶冷冷道。
阿莲把从老妇家搜来的羊皮纸,秦府的羊皮纸以及江鸣村里的那段粗布,依次摆在老妇面前。
“这……”
温暖的烛光里,老妇却全身颤抖得仿佛经历了寒冬。
梦瑶把话缓和起来。
“阿婆不必害怕,我把您请来,不是要处罚您,只是想问问二十多年前的江鸣村,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阿婆如实相告。”
“这……小人不敢说……不敢说!”老妇的头低得更低了。几乎想一头钻进腿下黑暗的砖缝中。
“如今,您当年接生的稚童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宿命,如今的大政宫廷即将风雨飘摇。您还不肯说吗?”梦瑶目已含泪。
短暂的沉默,却让梦瑶觉得过完了一生。
“娘娘如若一定要小人讲。小人……小人只有一个要求。”
“莫说一个,一百个一千个我都答应!”梦瑶差点从凤椅上站起来。
“小人只求,只求待小人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后,一定不要治小人之罪。”
“好!我答应你!赐座,上茶!”梦瑶整了整衣冠,重新坐正。
老妇恭恭敬敬地坐到宫女搬过来的藤椅上,依旧略微低着头,闪闪的眼眸,似流星,穿越茫茫时光。
轻抿一口茶,化一声长长的轻叹。一段葬入记忆深处的故事,便娓娓道来。
“说来话长,这一晃就三四十年了。我和叶渡娘从小就是邻居。我娘就是接生婆,他爹就是船夫。
叶渡娘生来就是个美人胚子,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可惜生在了穷人家。可她的心,却比天还要高。不仅学会了写字,读书,甚至学会了吟诗作赋。连村子里的男人,甚至城里的钟鼎显贵,无论怎样追求,都统统入不了她的眼。所以到头来,也就是个摆渡的命。于是他爹死后,她便成了落雁江上唯一的渡娘。
好在她自小练就了一身武艺,又有在村里隐居的大侠谢剑南的倾心保护,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却也一直孤苦一人。直到那一天……”
一个太监火急火燎地推开金銮殿厚重的宫门,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叶欢半寐的眼眸。
微微睁开眼帘,便看见小太监脸上惊慌失措的惊恐。
“他来了!他提着那把血红的剑来了!”
叶欢却轻松地笑起来,轻松得像是卸掉了一生的负担。
“来了!我和他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随即站起来。笔直的身躯仿佛瞬间蓄满无穷的力量。眼神中似有闪电划过。
“传我,不!传朕的口谕,打开宫门,严禁禁卫阻拦他。”
二十年前,江鸣村
夕阳西下,点燃燎原的落霞,霞光烧着的江面,一叶扁舟,一把老桨,一声声,拨开一圈圈寂寞的时光。
划船的女子,直起如柳的倩影,举目遥望。如月的面容融进落日的霞光,寂寞无言。只有瑟瑟的江风,把女子嘴角的浅笑娓娓诉说。
江风吹摆起渡口新生的树苗,吹得渡口彷徨的男子再一次裹紧麻衣。清秀的面庞藏进深深的罩里,只有手中折扇的缀玉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摇曳出一颗耀眼的明星。
“公子,可是要坐船吗?”女子把船靠近渡口。
“在下……在下……迷……迷路了。”男子恭恭敬敬,清亮的嗓音如春天的细雨,落入秋水连波的江面。素净的面容因邂逅了佳人而绯红一片。半天才发现话里的结巴。赶紧补充道。
“在下初来江南游玩,只顾欣赏盎然春色,就稀里糊涂地与友人走散了。”
“呵呵!倒也是个实在人。天色将晚,月上风寒。此地已离城较远。如若公子不嫌,可到对岸我家歇歇脚。明日我定安全的送公子回城。”爽朗的笑容肆意在爽朗的风中。
男子呆呆望着女子的浅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木讷的点了点头。
那个身影,持着那把血红的剑。脸上是落雁江,风雨过后般的平静。他平静地穿过一座座沉默的宫门,穿过一队队禁卫蓄势以待,却又不敢上前的刀光剑戟。
直到他登上金銮殿登天阶梯的最后一步台阶。平静的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忍。
“你来了!”
叶欢一脸笑容地瞧着自己儿时的故人。手中却并未持剑。
谢天鸣眼前的叶欢,虽已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可那放肆不羁的笑容,却亦如故乡的昨日。在十多年后的圆月下,熠熠生辉。
“对!我来了!我的好朋友。”
***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这么把一个陌生的男子不明不白地领回了家。
这一住就是三四天的光景。好在她把他藏得很紧实。村里并没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只是她骗不了我。她灿如桃花的笑容出卖了她。她的笑容告诉我。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直到三四天后,那笑容变成了一遍又一遍望穿落雁江的眺望。
直到她窈窕的身材略微发福。我一眼便知道她怀了孩子。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怀了孩子……
作为发小和邻居,我劝过她很多次,让她把孩子赶紧打掉。
可她总是爱怜的抚摸着那把带着缀玉的折扇,徐徐的把它展开。扇面上画的就是江鸣村和落雁江。
她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在村子外的那棵红果树下,他对她发过誓。将来一定会用金丝织成的轿子,风风光光地来娶她。她一定要为他生下他的骨肉,她要和他俩的孩子一起等他。”
我知道她的脾气。认定的事,便不再回头,认定的人,哪怕再苦再难,也要持手与共。
可一个月又一个月,那个男人却一直了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唯一能证明他曾经来过的,只有叶渡娘那越来越难以掩盖的腹部。
到最后她只能装病,不再出门。吃饭花销,就只能靠我这个唯一信得过的人接济。
可她毕竟是个孕妇,需要吃得多,又得吃得好。我家也并不宽裕。
这时村里有个人,突然对叶渡娘热忱起来,又是送肉又是送面,大方的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
她便是一村之长的夫人。一个看不起穷人的富太太,突然对一个穷村花热情起来……
可对于一个贫穷的母亲而言,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需要肉,需要面去喂养她肚子里的孩子。
十月之后。那个男人依旧没有音讯。可叶渡娘肚子里的孩子,可等不了人。时光磨磨蹭蹭,终于到了分娩那天。

“此剑名为嗜血,由死于我剑下的一百九十九名成名剑客的佩剑交融后铸成!那……你的剑呢?”
谢天鸣望着叶欢空荡荡的金黄袖口,面无表情。
“还是老规矩。迟到者先出招。”叶欢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叶欢,得罪了!”
如猛虎的一声咆哮,血红的剑化作血色的獠牙,直冲对手的眉心而来。
“这么多年,你这个臭习惯还是改不了。”
叶欢边说着,边顺天鸣的剑势向后躺倒,却又被无形的力道接住。随天鸣攻击的步履行云流水般的后撤。
就在被叶欢逼到金銮殿殿门的那一刻。一把金灿灿的剑,如金龙出海。从殿内龙椅的暗格呼啸而出,径直落在叶欢手上。
“我剑,龙啸!”
叶欢顺势一个横扫千军,略微逼退了天鸣淋漓的攻势。天鸣却在完全退却前的刹那间,反手一个猛虎问月,一掌擒来。
可龙毕竟是龙,叶欢矫健的身影游走在猛虎招与招的夹缝间,如舞如幻。虽让猛虎次次扑空,却也无暇发动攻势。
叶欢和天鸣,龙争与虎斗,只得不断加快自己手中的剑势。直到变成众禁卫眼前,一团金与红交相辉映的剑影,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皇帝,哪个是刺客。
分娩那天,当我把两个胖娃娃从她肚子里接出来时。叶渡娘累疼得直接昏了过去。可她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无限的喜悦,那是只属于一位母亲的喜悦。
“等等!你是说,叶渡娘生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孩子!?”
如晴天霹雳,将梦瑶从凤椅上一下惊起。面色惨白。
“请娘娘容小人把故事讲完……”
梦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口深呼吸。重整衣冠,努力平息的坐下。却再也感受不到凤椅的半点舒适。
那团金与红的混沌从月下打到了殿内,禁卫和太监慌乱地围在一旁,却又不敢上前。只得任由他们在神圣的金銮殿里打得焦灼难分
盏盏金烛上,那一点点如豆的微光也被这逼人的剑气凌虐得瑟瑟发抖,却连一盏都未曾熄灭。
就在这时,村长夫人却突然钻进了产房,急不可耐地问我。
“孩子生下来了?”
我掀开盖在两个孩子身上的红盖头。村长夫人死死地盯着刚刚停止哭泣,甜甜睡去的娃娃,露出一张笑脸!不!是豺狼般如饥似渴的表情。她终于露出了她的“黄鼠狼尾巴”。
“她昏过去了是吧?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是吧?”说着便瞅了瞅外边,看了眼昏睡在自己汗水中的叶渡娘。
接着便直接抱起一个娃娃就要走。
我慌张地一把拦下。
“村长夫人!您这是要干啥?”
“干啥!?你说干啥?”
村长夫人依旧一脸兴奋的笑容,兴奋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娃娃。
“我当然是要抱走属于我自己的娃娃!”
“这使不得呀!夺走母亲的孩子,这和杀了她有什么分别!是要遭报应的呀!夫人!”
我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就差直接给她跪下。
可她依旧振振有词。
“一个姑娘怀了娃娃,如果没有我家村长老爷的禁令,她怕是早就被村民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一个穷人要生俩娃娃,要没有我的面和肉伺候着,她生得出来吗?
一个穷人要养俩娃娃,没有我帮忙养一个,她养得起吗?
再说,我又不贪心,我只要她一个娃娃。
更何况她现在昏睡得跟死人一样,生了两个,还是只生了一个,还不就是你接生婆一句话的事嘛!”
“黄鼠狼”说着竟落下泪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我家老爷都结婚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我家老爷别说要休了我,恐怕杀了我的心都有了。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可我这个接生婆只知道拽着强盗的衣服不放,一声不吭。
村长夫人的脸直接冷了下来。
“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家村长老爷跟县太爷的关系。你接生婆这养家糊口的买卖还能不能做下去,甚至你王阿婆还能不能在村里或是县里继续安安稳稳地活着。还不都是我家老爷一句话的事……”
于是……
老妇瞧着自己一双皱纹斑驳的老手,老泪纵横。仿佛它们并不属于自己。
于是我这双接生了无数生命的手,就一下子失去了抗争的力气。
梦瑶只觉得浑身冰冷。冷到忘记了自己的表情。
“接生记录该怎样写,你清楚了吧!我可是要检查的呦!”
这是村长夫人留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说完便抱着自己的战利品扬长而去。
“你爹爹早就给你取好名字了,你叫谢天鸣,记住了吗?我的小宝贝。”
当我战战兢兢地写完那张虚假的接生记录后。还是忍不住又去看了叶渡娘一眼。
可那一眼却成了折磨我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噩梦。
她竟然……她竟然咬舌自尽了。死不瞑目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夺走她亲生骨肉的贼人。
还有她割破手指写在被褥上的那血粼粼的大字。
“总有一天,我要你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没有想到,原本昏死的她还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这一幕……
一个母亲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只能以死谢罪。留下一个诅咒,走完自己倔强悲凉的一生。
可命运,真的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吗?
夺人之子的贼人,老天爷却在第二年又赐给她一个亲生的孩子。取名谢天赐。
不过那贼人还算有点良心,她待天鸣一直视如己出。对成了孤儿的叶欢也胜似亲人。
可我知道,总有一天,叶渡娘的诅咒会变成最无情的惩罚,降临江鸣村。
所以我逃了,逃出了被诅咒的江鸣村。隐姓埋名来到了苏州城。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十年后,我便听到了那个村子被马贼屠村的消息。
于是我只能继续逃亡,一直逃到了京城。
这些年的平静,让我以为我已经逃过了宿命,可无常的宿命,还是把我抓回到原点。
好在我也算有点良心,我偷偷留下了一张真正的接生记录,做成了主腰。把我犯下的罪孽,日夜藏在我的怀中。
梦瑶使了个眼色。阿莲驱散了宫女,随手关上了宫门。
金烛的火光中,那块记录着命运真相的绸缎娓娓掀开。
“正德九年初春,江鸣村,船妇叶氏产两子,产后被夺一子,含怨而亡。”
慈庆宫中,响起老妇嚎啕的哭诉,嘶哑的嗓音在坟墓般死寂的宫殿中来回地碰撞,似乎用尽了老妇一生的气力。
“造孽啊!本是朋友的却成了兄弟!本是兄弟的,却只能做朋友!这都是我造的孽啊!孽啊!”
可梦瑶已经听不到了,她紧紧抓住手里的绸缎。骑上御马,快马加鞭,向着喧嚣中的金銮殿奔去,向着捉弄人心的命运奔去。
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只要这一切……还来得及。
月圆之下,破了一个洞的金銮殿,如睁开一只失去瞳仁的眼睛。
尘埃纷飞中,一金一红的剑影,踏碎金瓦,焦灼成一场影影绰绰的幻梦,落进梦瑶闪烁不定的眼眸里。
梦瑶狠狠地挥了下马鞭。
红色的剑影有惊无险地绕过叶欢奇袭的剑锋。剑势突转,如猛虎甩尾,终于狠狠刺破叶欢持剑的手腕。
跌落的金剑,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彩虹,直直地插入紫禁城坚实的地面。
血色的獠牙顺势直逼叶欢失去防守的脖颈。叶欢只得仓皇后撤。可身后,紫禁之巅的边沿已近在咫尺。
“不!天鸣!你不可以杀他,他是……他是你的亲……”
梦瑶踉跄下马,不顾颜面地挤进禁卫们层层的包围,拼了命地对着月亮嘶喊。
“梦瑶!你?”
血色的剑锋迟疑了。可就这片刻的迟疑,却让叶欢趁机抓住天鸣持剑的右手。以敌之剑,顺势反杀。
“叶欢!不!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你的亲兄弟!血脉同生的兄弟啊!。”
黄褐色的绸缎似一面残破的旗,奋力地招摇。
“什么!?”
可破釜沉舟的一击已经收不住了。天鸣的嗜血剑,最终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天鸣如秋天那最后一片残叶,从紫禁之巅的洞口重重地坠落。金銮殿里尘埃四起。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如江鸣村喷薄的云烟。鲜血弥漫成血池,如落雁江平静无波的江面。
被鲜血模糊的视野里,是叶欢握着锦缎不住颤抖的双手。
“不!不!不……”
叶欢发了疯似的一把抱住瑟瑟抽搐的天鸣,双手奋力地想要堵住涌血的伤口。
“传御医!快传御医。快来救救我的弟弟!救救我的弟弟!”
“没用的!叶欢。没用的!你知道……知道为什么我的嗜血剑是血红色的吗?”
天鸣无力的嗓音却依旧毫无波澜,就像自己并不是个将死之人。
“因为它在铸剑之时就浸满了世间最毒的毒药,浸满了江鸣村死不瞑目的怨恨。”
“不不!哥哥一定能救弟弟!哥哥是大政的皇帝,皇帝一定能救活弟弟!”
说着就对跪在自己身后的禁卫咆哮,对着无眼的圆月咆哮。
“谁能救活我的弟弟!朕就把朕的天下给他!朕把朕的命也给他!只要能救活我的弟弟!”
天鸣的声音愈发的虚弱无力。
“叶欢,叶欢,你能不能……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两件事?”
“你说!你说!哥什么都答应你。”叶欢擦一把止不住的眼泪。
“请你务必,务必做一个好皇帝,一定不要,不要再让江鸣村的悲剧重演了……”
“好!好!一定一定!”叶欢咬着牙在答应。
“至于最后一件……”
许是回光返照。天鸣突然睁亮了眼睛,认真端详着叶欢泪眼模糊的脸。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仇怨,只有风吹落花的柔情。亦如江鸣村那无数个月下对剑的夜晚。
“请让我叫出那个藏在我心底多年,却不能叫出口的名字……请让我叫你一声,哥哥!”
“哥哥在,弟弟别怕!有哥哥在……”
叶欢紧紧地抱住天鸣。却只感到他颤抖的身躯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虚弱。
天鸣眼睛里渺茫的星火,无力地望向梦瑶的方向。
一身霓裳的梦瑶如一朵含泪的桃花,盛开在伤感的月光里。
“梦瑶!我好冷!好冷!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送我,送我回家!我想我们的江鸣村,我想我的……娘……”
梦瑶艰难地抱起天鸣一动不动的躯体。
“好!猫猫陪臭猴子回家,猫猫会永远陪着臭猴子。臭猴子就再也不会落寞了!再也不会了!”
梦瑶抱着天鸣,一步又一步。走出冰冷刺骨的宿命,走出金銮如笼的皇宫。
只留下叶欢一个人,留在九五之尊的龙椅前,留在空荡荡的紫禁城,留在无尽的悲痛里,一遍一遍,哭喊着。
“天鸣,弟弟!我的好弟弟……”
叶欢不知哭了多久,才在泪眼婆娑里,看见躺在地上的一卷书信。从天鸣身上掉落的书信。
那是天鸣留给叶欢的绝笔。
吾兄叶欢:
对不起!为了江鸣村所有枉死的乡亲,为了我被害的爹娘,为了咱俩的恩师。我不得不杀了你盼了多年的爹爹。
大仇得报,此生无憾。可我对得起亲人,就只能对不起你。我的好朋友,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也许只有将我的命赔给你,才能弥补我对你的愧疚。
所以无论咱俩的约定谁输谁赢,我都会死在你的剑下。
你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既然选了,就只能无怨无悔地走下去。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红尘尽散。
最后我要说出我从小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是天赐的哥哥。可我总是毫无缘由地希望……如果你是我的亲哥哥,该多好。
望你做个好皇帝,你也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一个无脸见你的朋友
谢天鸣
桃花散/望江南/散尽一生的步/忘断命运的弦/弹一首江山船中醉/舞一曲大江夜未圆
醉也罢/梦也罢/只欲踏浪归万里/一叶孤剑破皇鸾/把酒笑苍天/梦里月潺潺/炊烟落满山/何处觅红颜?
匆匆南归雁/归到何处是故乡?/一帆孤影落日残
走罢/走罢/持手相伴便为家/回眸笑里/一泪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