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
文/菜七
离开东京的前夜,我的感冒又加重了。咸湿的凉风自太平洋上掠来,空气里弥散着樱花的淡香,顽固的味道间歇性地钻开我塞住的鼻子。
恍如多年前的那晚,她忽明忽暗地走来。在橙黄的街灯下,她的身影变得明晰,步出一盏街灯的光晕后又跨入黑暗,到下一盏时才又清晰了。
她走在一盏又一盏路灯下,走着一段忽明忽暗的路。
记忆并非瞬间苏醒,只一段一段地复活。去富士山的想法犹如葬在心底隐约的线,复活后,间歇地牵拉我,间歇地让我头晕。
终于,我的脚带着我流浪的身躯去了车站,坐上新宿往大月方向幽闭的火车。
站台上,无声的广告牌呆立、无声的人潮涌动,一些目送的人向火车摇动着无力的臂,我向陌生的城市瞟了最后一眼,火车猝不及防地飞驰,把晃动的手和一切甩在了身后。
我的车厢难得的人迹寥寥,车里《秋樱》的曲调让我的心片刻间颤栗,昭示着我将要去的地方,将要寻觅的所有。那座空城。
五年后的我要去的是山梨县,去寻一段街、几盏灯。若遗失是从富士山下那条街道开始的,就该去那里找回。
那是五年前,圣诞节的夜晚。不远处的富士山和扑面的小镇没有半片犹如血丝的樱花,积雪像往年一样,自天空绵延开来,从白首的富士山颠到江户时代的屋顶,到现代的柏油街道,从没有叶子的树桠到我的肩头,全无声无息地覆满落寞白雪。
她忽明忽暗地走过来,我颓然靠在那所漆成红色的电话亭内,喘着粗气,浸在被辞退已成定局的通话内容里,纠结着无以为继的留学生涯。周遭亮晶晶的白色被电话亭隔绝。她渐渐走近,我分明瞧见她低头走近的画面,却没能在心里停留,我陷在绝望情绪遥远的断壁残垣。
片刻后,我推开电话亭的红色木门,正好突兀地在她面前出现,这似乎吓了她一跳。她顿足抬头掩嘴发出短促的一声“啊”,我也有些发愣。几秒后,她连贯地鞠着躬说结巴的日语。
她的鞠躬驱退了我一半的恍惚,她磕绊的日语召回了我剩下的那一半出神。
我本能地蹦出一句中文:怎么,嗯?
她缓缓抬头,天空的雪和路灯温柔的光穿过枯枝洒下,轻轻地拂过她的额头,跳跃到她略泛红的脸颊,抚触过她勾起的唇角,随后,从和服细微的褶皱上依依不舍地滑落坠地。
“中国,中国人?”她瞪着好奇的眼神却用平静的语气问。说的是结巴的中文。
我点头。“中国,中国人。”复读机一般,音调俨然刚学中文的日本人。
她用跨出夜色的步子走近一步,脸和眼在雪光里更明亮了,她凝视我说:
“我,我说,你,中国人?”
是一个日本姑娘?我疑惑地瞅她。
我在心里苦笑一下,眼神带出兵荒马乱的闪烁,想起当初自费来日本留学,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国。那时的我有妙到毫巅的情愫,心里住着一些犹如富士山顶的童话般可期白首的爱情,有一位成天叽叽喳喳名为“玲子”的日本女友。
我又有些恍惚了,抬手敲敲木然的前额,不受控制地想起了玲子,顺手抓扶着电话亭的木门,掂起脚尖,探头看向面前女孩的后颈,什么也瞧不见。
她被我的动作引发了好奇,拧头回望,什么也没有,回头迟疑地瞥一眼我,又转身去看,划动的鞋子把积雪旋出椭圆的痕迹。她背朝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用错误的法子穿着和服,她的和服衣领紧紧围住了整个后颈。
玲子也会这样穿和服,她曾说只愿为我露出白皙的后颈。尽管我没有日本男人对和服后颈的审美,却在那一刻,感觉浓郁的温情在我们交织的视线间流淌。
“抱歉,看见你。突然想起了,想起了一个朋友。”我艰难地叹了口气,对已经转身打量我的女孩说。这次是自如地说着中文。
“中国,中国人?还,还是日本人?”
“嗯,我来日本算久的了……”
她微笑着摇头,打断了我。“不,不,我,我知道你了......你朋友,是,是日本人么?”
她的话再次提醒了我,这里正是玲子出生的小城,也是她离去后的空城。
这座城,曾点燃我不管不顾手起刀落的青春,也黯淡了童话般不离不弃的情话。空气里开始弥漫出我心头的雾气,一位陌生的穿着和服的女孩使我忧伤地想念起玲子。
“嗯。是像你一样,善良美丽的日本女孩子。”
我尽量藏起脸上的忧伤,真诚地夸她。甚至想在心里积攒笑意,来敛净面部渐渐浓郁的阴霾。
可是来不及了,只一瞬,我被忧伤和往事的闪电击中。我摇晃着身体,心却仿佛被什么裹住、勒紧,死寂得无法跳动,叠涌的记忆在我的脑海肆意冲突。
玲子认识我时,是在天津。我们毗邻,租住在大学校园里,一座五层的家属楼二楼,灰白的墙上爬满了褐色裂缝和葱绿的爬山虎。
那是一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垂老建筑,却孕育出了我和玲子的青春爱情。
那时的我即便热血澎湃不小心梦见“苍老师”,也从未想过会有一个“鬼子”女朋友,何况她颜值爆表。
在楼道偶遇,我们总是反向擦肩而过,因为恰巧与她同向时我就立即折返,她上楼我就下楼。
后来,玲子告诉我,她早看出了我敏感浮夸的表演。她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我可恶的表面彬彬有礼的“鬼子”女朋友。
楼道遇见时,她用薄薄的唇和黑亮的眸子含笑欠身,眼神柔和地迎向我躲闪的目光,我抬头望三楼的楼梯或房顶,假装没留意到玲子。好几次折返方向太急又不看脚下,让我的脚踝亲吻了冷硬的台阶。
为了不让日本人觉得中国人没礼貌,也为了怜爱我的脚踝,再上下楼时我在胳膊下夹一本书,她一出现我就垂头看书。
结果酿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那天傍晚,我们都下楼,玲子经过我身边,欠身示意后“蹬蹬”下台阶到了前面,我照例看书,看得太认真了,脚下一滑,只狂叫了一声“哎呦”,就一屁股坐下,把狭窄的台阶当作了滑滑梯,朝下滑去,前伸的脚顺带着把吓呆了的玲子也请上了滑滑梯......
自从我们一起滚着玩过“滑滑梯”,又从校医那跛着脚出来后,我和玲子就像此前的所有楼梯偶遇只为了现在的熟捻。我们一直在绿茵如毯的草坪上聊天,主要是她叽叽喳喳地说,我沐浴着青草的气息津津有味地听。太阳被我们铺天盖地的话送走最后一缕光线,我才惊觉,向她诚恳道歉并惊叹她流利的中文,她说也挺敬佩我的。
玲子摸着垂在肩头的黑发,笑着问我:“亦枫君,能不能向你请教?”她接着说,“是否可以,教我看中文书呢?倒拿着看的本事。”
她说得很慢,我却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着倒看中文书也不难吧,抬眼见她微侧脑袋弯着眉眼。我傻了,不是因为她请教的问题,是我的心怦怦跳成了鼓点,脑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全是她明媚的笑脸,她的笑容像一轮明月,挂在我别无他物的夜空。
她月牙般的眼弯出狡黠的笑意,没回头,在身后背包里摸出一本书,随后倒转过来,边走边看,学我在楼梯台阶上滑下前的样子……
我和玲子算是正式认识了,其后交往了近一年,没以恋人的身份,一直以朋友身份相处。
一个凌晨,整个二楼突然起火,霎时浓烟滚滚,恰巧我重感冒,吃了药,睡得天昏地暗。玲子是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她踢门叫醒我,我们在消防车赶到前,一次次往返火场帮助其他人......
后来我们结伴去上课、去图书馆,我感冒了她送热粥到我的房间;我生日时她亲手做了刺生;她想去天津的千年古镇杨柳青看《霍元甲》的取景地、看中国名俗的年画,我陪着她;她挂念年近九旬的祖父,我听她讲儿时与祖父的故事。她从来没说过喜欢我,我也没有泄露爱意。
我无法忘记那个寒冷无风的傍晚,冻僵的天壁挂着大团黑色的云朵。我们从天津的小白楼附近随意漫步,她反常地藏起了往日的叽叽喳喳,我们默默地走,不知不觉到了海河的冰面上。
玲子沉闷地告诉我:她订好了机票,三天后回日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攒够钱一定去。我答。
我确信已经喜欢上她,站在又冷又硬的冰面上,胸腔里跳动着的是一颗又软又热的心。我停下脚步,盯着身边玲子漆黑的瞳仁,她正好也看向我,那对眸子里仿佛饱含千言万语。
我要告诉她:为你,我愿远渡重洋。
可我并未来得及说出这决定,因为玲子已轻柔地将唇贴在我耳边,用带着温暖气息的声音说:亦枫君,你喜欢我好久了,玲子大概是知道的呢,我也是呢。
滑过海河冰面的风在我们心里掀起巨澜,我笃信,其时,海河之上的苍穹绽开了烟花。我抱着玲子想说我爱她,却被一股浓浓的情绪堵住嗓子眼,无法言说,只好吻着玲子羞红了的耳垂,紧紧拥抱。
玲子说:哪怕擦肩而过,最终还要相向而行,一起像富士山那样白头。
我后来去了日本,至于费用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记得了,只知道除了杀人放火,我彻底不要脸的次数比流的汗还多。
在富士山下的小镇山梨县,她出生的地方。每一寸街石、一片碧绿树叶、一丝云彩都沾满温情,含着祝福,除了她那九旬的病怏怏的祖父,他不喜欢我和我对他的感觉相同:多年前,他曾参加过对华作战。至今想起那个老人,当年的正宗的“鬼子”,他阴鸷的眼神仍然叫我头皮发麻。
我想不通,血污浸透的黑泥上怎么会开出如玉的雪莲?
如今,我重返山梨,早已物是人非。我怔怔地自言自语:“唉,没有玲子的山梨县已是一座空城。”
“像,我一样......日本,日本女孩。”对面的陌生女孩唤醒了我。
她重复完我之前的夸赞,捂着嘴“噗呲”一声,然后“哈哈”地抖着肩膀笑了一阵。笑声倒是流畅。
笑声散去后她说:“我,我也是,也是中国,中国人。她叫,叫玲子?”
一个呆痴的雪人愣在她面前。渐渐回过神后,我才追着记忆,思索几十秒前她说过的话,心想,她在耍我吧?哪有中国人磕绊地说中文?我有些担心她有别的企图,忙按了按腰间瘪瘦的钱包,举目四顾,没异常。又想,可能她在日本待久了,口音变了。
“我是,青岛人。”她接着说。“放心,放心吧,前面,我在那工作。有,有好几个中国,中国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扬手指向约一百米开外说,“看,看那挂着的,那盏,那盏紫色的,的灯。我在那,那工作。”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凝神望去,悬挂的灯影在雪花里散开迷离的紫色微光,那里看起来像是一处“钱汤”。
“我,我叫桑,桑桑,我有,有些结巴。”她说,“医生说,不是生理......除非,除非.....”
她张了张嘴又抿紧唇,脸带羞赧紊乱地笑了笑,没说完“除非”什么。朝我点点头,没说再见,转身向那盏紫色的灯走去。
我想笑着叫她的名字,可实在笑不出,只好在眼里燃出诚挚的神色,闯进飘雪的暮色中撵向她,几近穷途末路的我想向她打听新工作。有些不确定该她叫“桑”还是“桑桑”,干脆不叫她的名字。
“哎,你好。我是亦枫。我想请教一下你。”我说。
新的一切在冬夜的冷风里萌芽,我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钱汤”的饭碗,后来,如愿以偿地完成了留学,也如愿以偿地学无所成。
我得到了玲子的爱,也在富士山下失去了她,她相依为命的祖父亲手扼杀了我们的爱情,他以绝食的方式告诉了玲子对我的态度。
在那个血色樱花盛放的季节,玲子用祖父当年的武士刀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一起白首的诺言。
玲子决然离去后,她的祖父不知所踪。我终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在玲子离去三天后,我收到了她的信,只有苍白的两行:
亦枫君,吾爱。我已离开世间,多想一夜之间与君共白首。
在那个偶遇桑桑的冬夜,她收留了我的落魄,知晓玲子和我的事之后,也修补了我斑驳的心。后来我回国,桑桑嫁了个日本人,不久离婚,再嫁,再离。很是坎坷。
她结结巴巴地说,哪有没灯的路,只不过忽明忽暗吧。这几年,除了她的结巴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她孑然一身。我和桑桑说,若我离了,我会来日本找你,你的结巴就好了……
下车后,我站在山梨的街头,头晕似乎减轻了些。恍然间,我嗅到了樱花的淡香,凝眸眺望白着头的富士山,耳畔仿佛听见树梢细枝的簌簌低语,眼前浮现出偶遇桑桑的那天,我想求一份工作的那一刻:
苍莽夜色中她回头一瞥,示意我跟上,当先迎着雪花不紧不慢地走,我的脚带着我,跟着她穿着和服的背影,一起走向那盏紫灯,我们时而在路灯的光亮下,时而在浓荫的黑暗里,走过一段一段忽明忽暗的路,走向那团紫色微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