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王二
一
我二十,王二可能三十,也可能四十。
王二是个混蛋。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他总要啐我一脸。他说他现在是一个好人,好公民,好教师,好丈夫。他说社会是一个大熔炉,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人,甚至王二。我说你曾经是个混蛋,他说那也不对。那是一种存在,作为一个真实存在体的存在,草长马发情的存在,那是怀着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的表演。我嚼着饼干,啐了他一脸。
他和陈清扬搞破鞋的时候,我连精子都算不上。那年他二十一岁,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在他插队的地方当医生。他在山下十四队,他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要他证明她不是破鞋。当时很多人都说她是破鞋,而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她没有偷汉。王二说他可以把他脑子里那个虚伪的开关扳到功利的一面,说她是破鞋,也可以扳到逻辑的一面,说她不是破鞋。可是王二用逻辑证明了她就是破鞋,和王二一起搞破鞋。
他说要证明我们不是破鞋,只有证明一下两个观点:1陈清扬是处女2我是天阉之人,不具有性交能力。这两点都难以证明,所以不能证明自己无辜。陈清扬听了,先是气的脸白,然后满脸通红,最后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了。
在我看来,陈清扬当时就应该给王二一个耳光。在我看来,王二就是想上陈清扬。陈清扬胸部很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除此之外,她的脖子端正修长,脸也很漂亮。王二说你放屁,我说说话和放屁是一回事,都是一口气。
王二确实想上陈清扬。在王二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打算引诱陈清扬。他想他们是朋友,假如她要借他身体开膛,他准让她开,所以他借他身体一用也没有什么不可。唯一的问题是她是女人,女人家总有点小气,为此王二要启发她,然后他向她阐明什么是义气。他说义气就是江湖好汉的伟大友谊,只要你是我朋友,就算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陈清扬大为感动,当即表示这友谊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还说要以更大的友谊还报他。然后陈清扬就着了王二的道,和他一起上山去了。
王二是个混蛋,堂而皇之的搬出友谊来骗人做爱。他说你懂个屁,这就是伟大友谊。伟大友谊就是这么个东西,哪怕他是一个卑鄙小人也不背叛,超越一切规则制度的束缚,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两个相似的灵魂跨山越海结合在一起,叫做情义。如此说来,我也想搞破鞋,这样我就可以和某个人拥有了情义,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玩。可是搞破鞋不是过家家,虽然王二和陈清扬后来在山上过了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可那是为了敦伟大友谊进行的一项伟大真诚的事业。而我没有伟大友谊可以敦,也没有可以一起敦伟大友谊的人,所以我搞不了破鞋。
其实我挺羡慕王二的,他可以逃跑,跑到山上和陈清扬一起敦伟大友谊,可以靠种玉米吃玉米粑粑过活,想下山就下山,想待在哪就待在哪,他还可以在刘大爹那里修手表或者搬到一位阿昌大哥那里去住,他有各种各样的选择,重要的是他还有好几间草房住,而我连草房都不会建。我比他晚生二十年,或者十年,所以我不用写交代材料,不用出斗争差,这是我唯一比他幸运的地方。
王二在二十岁的时候见过受锤的牛,那些牛就连杀的时候都不用捆。后来他才知道,生活就是个慢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是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在他过二十一岁生日时他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他。在我二十岁的现在,我感到自己已经被锤的差不多了。记得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讲了个故事:古代苏美尔人相信,世界是夹在两条河,两片天之间的土地。在上面的那片天里,住着那些专事统治的神。在下面那片天里,住着那些专事劳作的神。一直如此,直到有一天,住在下面的众神受够了辛勤劳作的生活,世界史上的第一场罢工爆发了。这就造成了恐慌。为了不至于饿死,住在上面的众神用泥巴团捏出了女人和男人,让人为他们劳作。女人和男人便是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岸边诞生的。讲述这个故事的书,也是用这泥巴做的。这本书上说,死去的意思是,“回到泥中”。我想当初众神造人的时候因为土壤养分不均,成分不一,势必会捏出泥巴式的好人和泥巴式的坏人。神当然比我聪明,所以他们给了好人一把锤子,用来锤骟坏人。毫无疑问,王二就是坏人,那个不被混蛋王二理睬的军代表就是好人。可是不管好人坏人,最后总是要被生活这把大锤锤的粉碎,而后才能回到泥里。
如今,我二十岁,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子里和所有在受锤的人一起三点一线,然后等待蓄力发射,到外面更规规矩矩的框子里耍把式,可我终究就不是一个擅长耍把式的人。条条道路通罗马,可现在在去罗马的路上已经有了座座大厦,现实说你要拿下大厦,才有罗马。然而当倾尽全力拿下大厦的时候,就只能站在楼顶上眺望罗马了。
王二说他曾经拿双通猎枪打死过鹭鸶,还差一点朝好人军代表的肚子上来一枪,而我连双通猎枪都没见过,这让我更加羡慕王二。
二
王二说他曾经想做一个正经人。我把嘴里的煎饼强忍着咽了下去,然后和许由一样给了他一个白眼,说王二你可别寒碜我了。要知道,王二是幼儿园光顾过现在万千窈窕淑女的屁股的人;要知道,王二是要用高锰酸钾加石灰又拌了些脚丫泥、屎、尿、癞蛤蟆身上的桨汁要毒死老师的人;要知道,王二以前是书包里塞搬砖,迎着万里东风,敞开着年轻的怀抱,爬上脚手梯大骂“x你妈”的人;要知道,王二是把搞破鞋当做伟大友谊的人。所以王二说他是一个正经人,打死我也不信。王二说真的,那是要和他妈较劲,要向他爸爸那样走正路,争头名。王二的确是王二他妈生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王二也爱他妈,甚至比爱老婆还甚。王二他妈要王二别听他爸的,说王二他爸没劲透了,要王二自己爱干啥就干啥,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不让他走正路,争头名。可王二偏不听,要和他妈所期望的有所不同。
那时王二是大学教师,教微生物。王二要做个正经人,所以在轮到生物室值周的时候,他提前到校,叫起许由来,手持笤帚开始工作。扫完了厕所,又用废酸把便器洗的锃亮。后来一想,光刷了不行,怕人家不知道是他王二干的,于是弄来几副红纸写了大幅的标语,厕所门上贴一张:欢迎您来上厕所!生物室宣。小便池上方贴:请上前一步——生物室郑重邀请。厕所门背后是:再见。我们知道您留恋这优美的环境,可现在是工作时间。何日君再来?生物室同人恭送。嘿,王二的书法真的是没的说,当初写碑就写过几十斤,满满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作品。谁知校长雷霆大怒,闯进生物室的门大叫到要王二立马撕干净。校长说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王二,就会想起今天的事,说他是个捣蛋鬼。要王二注意形象,不要头脑冲动。
王二恨的牙痒痒,说校长假正经。铃声一想,王二又扛着投影仪去上课。这节课王二讲的格外卖命,绘声绘色,声行并茂,把微生物的形态用他这一米九十的躯体硬是表达了出来,差点再把腰杆扭断。王二像只螃蟹一样满嘴白沫走回实验室,一拨头发,粉笔末像大雪一样落下来。刚喘过气来,医务所张大夫来看他,说农学系有人打电话,说王老师上课不正常,怕是发了高烧。王二把张大夫撵了出去,许由又朝他冷笑,又把许由撵出去。自己一个人坐着,什么也不想。
后来校长找他要他去陪床,陪老姚。王二差点问候了校长亲爱的妈妈。老姚是校保卫科的,晚上巡夜的时候摔伤了。有一次下水道堵了,用竹片捅不开。管工们刨开地面,掏出一大团用过的避孕套,有几十片。这帮人用竹竿挑着进了保卫科,往办公桌上一摔,摔得汁水四溅,逼着他立即破案。然后老姚就来破避孕套的案。不知怎么就转到了生物室,一进门听到许由和王二开玩笑,说那些东西有王二一份。这可不得了,老姚当了真,况且王二还搞过破鞋,到处传王二的作风问题。到现在王二还背着这个黑锅。王二要把老姚掐死的心都有。要他去陪老姚,简直是吃错了药。可王二是正经人啊,况且校长还想提拔他作副所长,要他有些作为在将来评职称,出国才都能优先。
学好真不容易,王二想,除了和学生扯淡还要帮老姚擦屁股,而且还要感谢老姚摔伤了给了他这个机会。回到实验室和许由说了这事儿,许由看了他一会,才冒了一句:王二,你别寒碜我了。匆匆吃了晚饭,就去医院了。
当时老姚在急诊室里,王二摸了好大劲才找到,一进去吓了一跳,是太平间,都住着些要死的人。老姚死不了,因为没有关系,只能和死人抢位置。老姚老婆走了以后,王二睡着了,半夜又醒了,又开始想自己死的时候:王二死的时候有各种称号,伟大的科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国科学界的巨星。呵,真不要脸。干部们致完了悼词,护士就进来往他直肠里塞棉花,然后再往他嘴里塞棉花,穿衬衣,穿西装,打领带,然后入棺,出席王二追悼会。
早上八点钟,老姚老婆来替王二,这会他困得要死,索性回学校实验室打个盹。走在大街上,混入滚滚人流,他想到几十年前从他爸爸那出来,身边也有这么多人,那一回他急急忙忙往前奔,在数亿同胞中抢了同名,才从微生物长成了大汉。如今又在路上,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到一个更宏大的世界里长大。王二说事实上,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团棉花。王二说他根本不用那么做,也用不着那团棉花,真的有必要,可以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自己塞好。自己料理自己的事,王二说那是最大的幸福。王二说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在他老之前。
王二说这是他的三十而立。说我不懂。
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一句话把人这一世道了个干干净净。三十而立,夫子说要立一个价值观,立一个目标和发展方向。我对王二说,而立之年就是要有一个事业,有一套房子,有一辆车,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孩子。王二说你放屁,真是垃圾,连老姚都不如。我说你才是放屁,这就是现在活生生的三十而立,这是一个叫现实的人告诉我的,他可比你王二活的年岁长久多了,他还告诉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是这么立的。王二医院旁边有个农贸市场,他经常到那买水果。后来那儿的人都认识了他,就和他套近乎:老师傅,你有五十了吧。王二大怒但忍着没发作。另一人说,老师傅,你孩子上小学了吧。气的王二几乎动手打他。王二说照他们看来,人到五十,又有了上小学的孩子就算有成就。我说到了现在,人到三十,有房有车有事业有家庭,那完全就是一个成功人士了。当时还有一个搞西夏文的李先生,虽然没有阳痿(王二这时候阳痿了),却没有老婆,也没有工作,比王二还要大几个年头,在当时大家当然以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到了现在,这位李先生一定会成为家长们,老师们,各个成功人士们所津津诟病的完美对象,也是上一代教育下一代的完美榜样。王二说我们这代人都得了一种病,一种大跃进的病。他说虽然大跃进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了,可这次我们是自发的发动,声势空前,滚滚潮流追求一辈子红色绿色的纸,最后还不是一样都躺在了床榻上。然后呢,我问。然后就死了呗。我往旁边看看,许由在嗤嗤的笑着。
三
我挺羡慕王二的。他可以不要那团棉花,实在有必要可以自己塞。我记得杨绛先生说过: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其实我想,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嘛,干嘛总要和死亡过不去呢。死本来就是生的一部分。那团棉花也是一部分,嗯,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可是我们总喜欢和死作斗争。在奄奄一息的肉体上,左开一刀,右开一刀,然后再插满各种管子,再维持在生命的机器上。王二说现在的人活着的时候在机器上,死的时候还在机器上,这是对生命的一种侮辱,一种亵渎。人家尼采说过嘛:“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王二劝我说要死的时候就去死,别羞羞答答的,不成样子,如果你现在要死,我就立刻给你火化,然后扬了。我说王二你才真正应该去死,真应该让你二妞子老婆勒死你。
对于王二是正经人这件事,我一百个不赞同。光是那些混蛋事十个手指头加上十个脚趾头加上腋毛加上阴毛也数不过来。我可是本本分分的正经人,没拿搬砖拍过人,没爬过手脚梯还大喊“x你妈”,没搞破鞋,没有顶撞过老师、校长,对保卫科也恭恭敬敬的,然后投入潮流中,事业,家庭,想起来都美,正正经经的一生。王二又说我放屁,说我是个活脱脱的奴隶,别人告诉你这是坑,不能跳,你就不敢跳;别人说这条路你必须走,你踩着屎也要走,整天在这个框框里,还背着框框,就是奴隶。要是我,早跑到山上去吃玉米粑粑了。我说现在没有荒地,你只能饿死,被狼吃了,被狗叼了,还敦你的伟大友谊,做梦吧。王二说那是一个渴望,是爱,是真正的生活,那是要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来过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奴隶是不存在的,只有控制奴隶的机器是存在的,奴隶是不会对自己负责的,他只对机器负责。
四
有时常常在想,嘴唇破了拿嘴吸,很快就会愈合,可是我并不喜欢吸血。我的嘴是作为一个独立器官存在着的,我怕它会把我吸干。那种充满铁锈的腥味液体,我一点也不喜欢去尝。虽然是我这套驱壳里必需的,可我并不想它从一个口里出来再经过我高贵的嘴回去。嘴是尝百味的,可总有些味道是它所不想尝试的,这无关我的意识,这完全是我独立的嘴决定的。
如此,我始终想不通为何会有吸血蝙蝠这种生物。可能这也无关它的意识,完全是它的嘴或者它的味蕾所独立决定的。那它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一堆铁锈吃,我想可能锈渣太扎嘴,谁知道呢。我不喜欢把我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我觉得太幼稚,愚蠢,所以我也不会把我的嘴的想法强加给蝙蝠的嘴,那没意思,也做不到。
关于吸血,倒是西方电影里涉及的很多,可是我想就是老毛子也没法一瓶一瓶的喝。中国古人义气当先,拜把子总要割个手掌,往一大碗酒里滴一毫升血,这叫融血。今后咱就是兄弟云云。其实真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凤毛麟角。要是这里面再掺和进个书生,估计不等上镣铐老虎凳就翘辫子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自古皆然。可见喝血也就是一个指标。
王二说他小时候特别期待战争,他说活的没劲的人特别希望战争,那是很自然的想法。王二那一代人,都是在对战争的期待中成长起来的。我也特别期望战争,王二说你也是个活的没劲的人。的确,时代不同了,各项指标也不同了,王二说过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的死敌。我也讨厌指标,王二在和平年代里还挖过坑,而我现在连坑都挖不着,所以我活的比他还没劲。
爱德华多·加利亚诺还讲过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说我们都是欲望造的,生命原本是单一的,不啻于无,欲望君搭弓射箭,将生命分开,两个生命相遇,对视而笑。相互望见,惹他们发笑。互相触摸,也同样惹他们发笑。对于期待战争,是一种欲望。王二搞破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欲望造成的,当初贺先生跳楼也是欲望,死的欲望推下他去的。今天人们关注更多的是王二搞破鞋的那种欲望,说是欲望的万恶之首,枉为人,用下体思考的兽类。我并不赞同这种看法,因为在660种灵长类动物中,只有人类才懂得强奸这种行为,说是兽性其实是给咱们亲戚扣上了一顶大帽子。罗伯特·马吉欧里在看过列维·斯特劳斯的那个印第安人的话后也揭示过一个真理:在远古年代,人们为了驱离自己的妻室,为了诅咒她们或者惩罚她们,曾粗暴的毁掉自己的家庭,采取离婚的手段,并因此冠动物以不贞、狂暴和兽性之名,拿它们做祭品,追赶它们,捕获它们,或让它们从事最辛苦的劳动并剥削它们。其实,我们的祖先曾娶了或嫁了一只海狸或一条鲑鱼。所以不能说王二是畜生,是畜生都不如。
我痛恨指标,和王二一样痛恨。可是我和王二一样都是指标下从一个微生物长成了大汉。王二是因为他爸走火了才意外出来的。当时避孕套破了,本以为拿水一冲就没事,可才过了一个月,王二他妈就吐的脸发青。王二命运多舛,没出来之前灌过凉水,早出来了两个月,出世时软塌塌,毛茸茸,像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他妈见了就哭,长叹一声道“我的妈!生了个什么东西”。王二就在早产的保温箱里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条件差,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的东西,要定时添加热水,有一回不慎灌了一桶热水,王二差点成了涮羊肉。后来医院都叫他“烫不死的小老鼠”。王二他爸恨他,一方面王二是走火出来的,一方面王二太淘气,从小的勾当自不必说,他爸老不相信王二是个正经东西。所以王二也很难做个正经人。我就不同了,我是按照正规程序生产出来的。我妈说生我时外面瓢泼大雨,路上车都开不了,所以我和王二一样是水命。水命是什么,遇山开山,遇火灭火,所以我应该也是个不正经的东西。可是我是按照各项指标出来的,所以我爸不恨我,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个正经东西。然后我就按部就班的成长了起来,以至于我现在无比的羡慕王二,所以我痛恨指标。可毕竟在指标这作灯塔的指引下活了二十年,我现在就必须还得为了它去学化学。所以王二一直骂我是个长满蛆虫的奴隶。
我不喜欢化学,王二却是搞化学的,所以我也不喜欢王二。满黑板的有机六边形,比让我看着丧尸片吃红烧肉还恶心。可我还是坐在了这里,我一直追寻的自由被一张叫做毕业证的指标捆住了。我可不想因为一个二维的六边形而毁掉我在世俗人眼里无限风光的前程。我喜欢树叶,我想树叶是幸福的,因为没有人会逼着它长成什么样,重要的是树叶不会是六边形的,这也是我喜欢的原因。
在我看来,好多事都是在消磨生命。化学课就不用上。化学老师总说最后一定会过的,一定会过的。以至于我都忘了这是化学课,而是一定会过课。最后一定是给几道题让我们背下来,以展示这学期一定会过课的教育成果。如此说来,教育的目的就是展示了过的成果。按照世俗的说法,既然有了事就一定有原因。颇像李酒渣说的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也像印度师兄给李先生下过的套。然而在一九七三年,李先生对他的印度师兄的把戏就已经了然于胸,基本规则就是人家叫你干嘛就干嘛,不要拒绝,遇上不舒服不好受的事也不要抱怨,只要严守这两条,师兄也莫奈他和。当然现在印度师兄不在了,不然咱们早就给他一炮了,还跟他在边境玩摔跤,美去吧。阿三虽然不在了,可阿三那套手法却流传了下来。有多少材料在25岁投入焚火之中,到了75岁成了一缕黑烟。所谓有用,不过是来填充一下看似寂寞却快要挤爆的三维空间罢了,为那些物质佬们做一块柴薪,然后在里面受到欲望的召唤开出一缕新芽,再投到炉灶中,灶王爷露着几颗大金牙哈哈大笑。就像奴隶社会里大奴隶生了小奴隶,总归是奴隶。世俗的自由早已脱离了自由这个神圣的意义,不过是喊一喊口号麻痹一下自己遍体鳞伤的驱壳,不过是为了死后让别人给你塞那团棉花。我对王二了这些,我二说我也是个不正经的东西。
五
教化学的是个50多岁的女人,说话慢慢吞吞,和声和气,这就很折磨人了,就像下棋一样,无论吃子与否就是不急不躁,呷一口茶阴阳怪气咂摸一声“嗯~”最是恨人。对于我的化学,其天赋指数绝对是负数,所以从不关注讲的啥,只关注讲的人。
她总穿一件紫色的绸缎,里面套一件黑色的尼龙衫,我把眼镜摘下来,抵着两只凹进去的眼珠子,嘿,完全就是一只獠牙的吸血蝙蝠。只见它张着厚黑毛茸茸的大蒲扇翅膀,流着哈喇子朝我咬过来。我站在非洲的原野上,四周没有一个活物。就让它咬吧,我可不会蠢到向那匹野马一样把自己折腾死。我看着它把带着倒刺的獠牙刺穿我厚实的毛皮,生疼生疼的,我也不叫唤,低头吃我的草。想来也是,这就是一个受锤的过程,所以化学老师是个好人,我是个坏人,坏到头了也就不反抗了。
我想受一颗老式滑膛枪的平头铅子弹带着火辣辣的疼痛,比受难钉在十字架上好受多了,那颗铅石弹打在身上完全是一种惬意,至少在这个慵懒的四月里我是这么想的。
六
王二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经历了两个人的死亡,贺先生和刘老先生。
贺先生是跳楼死的,当时许由在楼下,贺先生和他说过几句话,可是他都忘了,只记得个“小孩,走开”。王二问了十遍,也是这四个字。王二一直不相信,他说一个存心要死的人怎么会给世界留下的话仅仅是“小孩走开”呢?
贺先生后来的事王二都看见了。他脑袋撞在水泥地上,脑浆子撒了一世界,以他的头颅着地点为轴,五米半径内到处是一堆堆一撮撮活像新鲜猪肺的物质。不但地上有,还有一些溅到了墙上和一楼的窗上。这种死法强烈无比,所以王二不信他除了小孩走开之外没说别的。
贺先生死后好久,他坠楼的地方还留下一滩滩的污渍。人脑中的油脂。王二说贺先生是个算无遗策的人,他一定料到死后会出现这样的事。一个人宁可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别人鞋底的微尘,这种气魄完全超出王二的想象之外。
贺先生死的时候还蒙有不白之冤,但在他生前死后,王二从没有对他有不敬之心。相反,王二对他很崇拜,无限热爱,不管别人怎么说(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官僚等等),都不能动摇他的敬爱之心。在王二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造成了万人空巷争睹围观的伟大场面的人。
对于刘老先生,王二除了他死的时候对他有活人对死人的唏嘘不舍和惋惜外,在他活着的时候,王二真是烦透了他。
刘老先生首先是个臭棋篓子,还老是悔棋。王二用列手炮杀了他五回,他也不耻下问,要拜王二为师。这个空挡,王二正来性欲要和小转铃敦伦,这就更让王二烦他。王二恨刘老先生,不光是因为他耽误了王二的好事,而且因为他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是让王二最鄙夷的。他经常找王二量血压,一面看水银柱的上下,一面问:
高压多少?
没多少,一百八。
可怕可怕,铃子给我拿药。
低压多少?没多少,一百六。
低压高,不行我得去睡觉,醒了以后再量。
拿到一纸动脉硬化的诊断,就像接到了死刑通知书一样。听说吃酸的软化血管,就像孕妇一样,买杏都挑青的。吃酸把胃吃坏了,要不嘴不会臭的像粪缸一样。当时王二正青春年少,是迎着万里东风,和小转铃要做英雄汉的人。英雄好汉嘛,哪有怕死的,怕死的就不是英雄好汉。
吕布匹夫!死则死矣,何惧也?——三国演义,张辽。
死是什么?不就是和拿破仑,凯撒等大人物共聚一堂吗?——江奈尔·魏尔德。
弟兄们,我认为我死的很痛快。砍死了七个,用长矛刺丝了九个。马蹄踩死了很多人,我也记不清用枪弹打死了多少人——果戈里,塔拉斯·布尔巴。
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怕死?怕死还叫什么共产党员!——样板戏,英雄人物。
这样的豪言壮语王二整整抄了两大本。王二在云南被人打伤了腰住医院的时候,临床有一个肺癌。他老婆早就关照好了:他爹,要觉得不行,就喊一声,对我和孩子都好啊。结果那人像疯了一样,整夜喊:毛主席万岁!闹得大家没法睡。直到把院长喊来,当面说:你已经死了,刚才那一声就算!他才咽了气。王二想想这些人对死亡的态度,再想想刘老先生的臭成粪缸的嘴,刘老先生真是怕死鬼!
王二所认识的人里,就数刘老先生嘴馋。当时他们一起搭伙,王二和小转铃也馋,其实这事很好解决,但是他们没有钱。刘老先生只领四十块钱生活费,除了吃还有其他花费,所以这事就不好解决。那会儿就剩了一点广东香肠,但是头天晚上,刘老先生到了餐桌上状如疯魔,运筷如飞,把香肠全夹走了。虽然王二没受什么礼教的影响,但是和老头抢东西吃的事还干不出来。所以王二只好憋着肚子和小转铃做爱,对刘老先生深为不满。
刘老先生死之前买来一只鸭子,要小转铃红烧。刘老先生说红烧鸭要烧到稀烂才好吃,要烧到天黑。到晚上还有一白天,刘老先生坐不住,走来走去,状如疯魔。于是王二对刘老先生说:老头,陪我去逛逛。出了门,王二说还有一点钱,够咱俩吃一顿羊肉泡馍。只听“夸”一声,刘老先生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口角流涎道:羊——肉泡馍!!
王二请刘老先生吃泡馍,是因为早上骂了他,有点内疚。早上刘老先生从肚皮底下掏出鸭来的时候,王二问多少钱。刘老先生说不贵,五块钱。王二说混账,像你这么花,下个月只好吃屎了。其实王二也不在乎这五块钱,他只嫌刘老先生没出息。他把鸭子藏在怀里,是怕留守处把大门的说他贪嘴。他是回城治病的,怕人家说他没病,一天一只大肥鸭。说到底,是文化革命里挨了打,把胆子打破了。
刘老先生到底没有吃上那只鸭,回去后中了风还没到医院就死了。那天晚上王二吃那只鸭,第一口就吐了,小转铃也吃不下,最后到掉了。鸭子肉又滑又黏,吃的时候感觉可怕,到现在王二也不爱吃鸭子。
王二说这是他似水流年里的事。他说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愉和不幸,转眼就自己跑到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认识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以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
在王二的似水流年里,是和线条半夜里爬到实验楼顶上,看到漫天星斗口出狂言:一百个王二和一百个线条联手一定可以震惊世界。那天夜里王二说,他要做一个亡命之徒。比如布鲁诺,一米六的身高,受火刑的时候是三米七八。受刑时,刽子手用杈子把他挑到柴堆上,像蛇一样盘成一堆,然后烧掉。还有圣女贞德,在火焰中,双手合十,口中只颂圣母之名,直到烤成北京烤鸭一样,一句脏话也没骂。王二对线条说,老天爷会垂青我们,给咱们安排一场酷刑,到时候可要挺住,像个好样的爷们儿和好样的娘们儿。
王二说他的似水流年里还有好多事,要写的话怎么也不会写完。在他小时候,正逢大跃进,人们要在一亩地上种出十万斤粮食,这就要很多的肥料。新鲜的粪便不是肥料,是毒药,能把庄稼烧死。所以他们就在操场上挖了很多深坑,把新鲜大粪倒进去。因为土壤里有甲烷菌,那些粪就发酵起来,嘟嘟冒泡。王二曾立在坑旁,划着火柴扔进去,泛起幽幽的蓝光。不幸的是,当粪发酵后很难弄出来:舀之太稠,挖之太稀,从坑边掏难以下手,完全不像倒进去那么容易。结果那些坑连同宝贵的屎,就一齐放弃。
王二说这样的似水流年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笔,或者很多笔。要全身心的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的写。这样就能像布鲁诺和圣女贞德一样,挺起腰杆,是好样的。
和王二相比,我打小脑子不好使。王二说人活在这世界上就像一些海绵,生活在海底,海底还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遇上了就被吸附在海绵里,因此他记住了各种事。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也爱记各种事,大人说话,我就在旁边认真的听着,还提出各种问题,然后认真记下来。可我妈说一个小孩子家别整天听大人的事,周围大姨大妈也说这孩子真怪,还事事儿的在听咧。于是我为了变得不怪,为了不事事儿,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就自动屏蔽,后来就只闷声低头,所以低头,是因为犯了小孩在这一年龄段不该有这一行为举止之罪。久而久之,我这块海绵,渐渐就被成了海底的竖琴海绵,沉到了一万英尺以下,以应变细菌和水滤有机物质为食,但是近年内科学家发现一些食肉海绵物种,可能在我遇到了王二之后,我开始了食肉。刚过二十岁,前十五年的事基本没印象,后五年基本是为了一种叫做高考的制度指标下过来的,更没有在十七岁的时候和王二一样拉上一个和线条一样的人去楼顶立誓做一个英雄(雌)好汉(娘们),因为那会触到一根叫早恋的高压线,会被叫家长,我怕老师,也怕叫家长。不过王二在这时候,已经摸过线条的乳房了。要在这时候,他绝对会被勒令退学,然后进少年看守所。不过我想,就算进了,王二也是骂着娘进去的。然后校长老师都摇着头,把这作为教育上的一个失败,在开大会的时候以社会青年王二的案例教育我们,然后写保证。我一定会骂王二,连累我写一个根本没效用的东西,每天读一遍。
有时我想我这够不上什么似水流年,只能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直以来吃着无足轻重的饭,做着无足轻重的事,看着无足轻重的风景,走着无足轻重的路,爬着无足轻重的台阶,按照无足轻重的指标,守着无足轻重的规矩,听老辈的教诲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正经人。可是,又不能这样说,饭不吃人就会死,没有事做,没有路走,没有台阶爬,没有规矩守,世界又会回到那个初始的状态,又是一片混沌。因此我想,应该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有了无足轻重的一切。王二说我不能这样认为。他说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他说岁月如流,什么都会过去,但总有一些东西无法抹煞。我想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在我老之前。
七
汤先生说:“人类的历史分做阴阳两个时期,阴时期的人类散居在世界各地,过着吃了就睡,睡足了就吃,浑浑噩噩的生活。后来人类又到了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烦恼就由此而起。”与此相似,王二的生活也有硬软两个时期,浑如阴阳两界。软了之后,回想过去是如此的硬,王二简直不敢相信他也会有软的时候。
在山西的时候,王二听过一种地方戏,它发出一种及凄惨的,酷似挨刀断气的声音。听时阴囊兜紧,全部神经都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可是大家都走十几公里的路去看它。还有王二的前妻,用不着多么达练人情就能看出,将来她准是个母夜叉。可王二过去为之颠三倒四。王二说这种感觉叫做硬。硬的时候我们急着去要自己分内的那点东西,丝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已经活到了另一界。
我初中的数学老师曾经和我们说,学数学干啥,我觉得认识个数就行。数学学到小学就可以了,上街买菜知道几斤几两,能掏对钱就行了。当时我们全班都哈哈一笑,只当做一个乐子,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全在那张卷子上用红笔划的是两位数还是三位数,在乎的是十位数上的是九还是八。直到他辞去老师的铁饭碗,以四十五岁高龄又拿起了那把快作古的吉他时,我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是想在自己作古之前,在阳界好好追求一下。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本分人,本分人做的事叫做本分事。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就是本分人要做的本分事。二十入名校,三十有妻有事业,四十教育下一代,五十盼下一代的下一代,六十教育下一代的下一代,七十盼着下一代的下一代在二十入名校、三十有妻有事业、四十教育下一代、五十盼着下一代、六十教育下一代的下一代,在八十就要作古,看看棺材板,回想自己本分的一生,没有做过不本分的事,嘴角笑着流下一溜哈喇子,去另一界了。这是现代本分人要的本分的一生。
所以在他看来,做老师教数学是一件本分的事,和王二的前妻认为在新婚之夜弄破处女膜是本分事一样,而玩音乐就是另一界的事。在那时的我们看来,为那红色的数字就是一件本分事,上课看小说就是另一界的事。在现在的我看来,上化学课就是一件本分事,写小说就是另一界的事情。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本分人,是本分的肉体拿着指标之刃把一个不本分的灵魂杀死了,然后众神笑了,肉体也笑了。
八
十一月一个阴天的下午,图书馆的电梯里遇见了一个对我百分之百的女孩。
不讳的说,她长得并不能用十全的美丽来形容,脸部还有一些扭曲,五官按失调的比例嵌在脸上,嘴巴和鼻子都过大,又或是脸有点小,下颚往前突,身高在一米六往上一些,头发染成黄色,后脑勺吊着一根马尾。她穿一件白色绒衣大褂,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粉色的裙子荡在脚踝处,脚上仍是一双白色的板球鞋。
在进入电梯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是对我而言是村上春树所说的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身姿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的震颤,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响。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女孩。例如喜欢足颈细弱的女孩,毕竟眼睛大的女孩,十指绝对好看的女孩,或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花时间进食的女孩。在地铁上时,就曾对一个女孩的耳朵看得发呆。但要明确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无法做到。
“昨天在路上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对一个人说。
“唔,”他应道,“人可漂亮?”
“不,不是说这个。”
“那,是合你口味那种类型喽?”
“记不得了。眼睛什么样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我尾随着她,一路跟到食堂,我想跟她说话,哪怕10分钟也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而更重要的,是想弄清导致2017年11月13日一个阴天的下午我们在图书馆电梯里相遇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
我想象不出同她搭话后可以聊些什么,而后有做些什么,对此 没有一丝头绪,只是想和她说话,然而连说什么都不清楚的说话,我想应该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语,而不赋予其任何的附加意义。
如此这样,我快步走向前去追上她。
“啊嗨,你好”
过于愚蠢的交际用语,简直就侮辱了说话这一刚刚独立出来的存在体。
“请问,食堂往哪边走”
同样愚蠢,况且现在就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只要抬起那颗说出如此傻气的话的头颅,便可看到一个大大的食堂的门牌。
或许我应该想她讲述村上春树的百分之百的女孩的故事,然后对她说你就是对我百分之百的女孩。可如果她同样的看过这个故事,可能会一脸惊愕,然后摇摇头,晃动一下脑后的马尾,径直走开。又或是她没有看过这个故事,然后平静的说对你而言我可能是你百分之百的女孩,可是你不是对我百分之百的男孩啊。同样甩一甩那根马尾,走向食堂。而后者将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我现在20岁整,表白三次,成功一次没有,所谓青春期归根结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在电梯里和她共同经过两个楼层,没有捕捉到她身上的一丝味道,只有在下过雨的街上沾染了放线菌的味道,她挎着一个棕色的包,里面是书?化妆品?又还是一件白色的短绒衬衫?她在图书馆做什么来呢,看书,又或是打瞌睡,她又要去哪里呢,食堂,还是宿舍。
那根摇来摇去的金黄色的马尾,寄存了她所有的秘密。
走几步抬头时,她以不见了踪迹。
九
我与王二的相识是在一个晚上。
当时我被困在一个叫“我”的房间里,没有人,只有我自己,还有水龙头滴答的声音。这房间像是一个移液管,管口的一头,是入口,管口的那一头,是出口。我看见朋友,恋人,还有他和她总是在管上彳亍游走,谁也不肯拿来酒杯,对月酣酌。我想既然总要是要走,总要消耗时间,磨损心灵,只是为了一个分道扬镳,为何又苦苦寻求一种遇见。还是别了吧,总是要在偶然中,必然去到命运定好的安排里循环。从四只脚,到了三只脚,然后再进棺材。我现在是两只脚的时候,我感觉我把自己丢了,丢在了没有地点的广场的中央,看着这个世界形形色色,忙忙碌碌。我好像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死去。
这个时候我拼命的想做爱,想的发疯,癫狂如魔。我把自己脱光了躺在床上,看着耷拉着脑袋的他,怎也想不出竟有这般渴望。就像在心口窝里闷了一瓶二窝头,又跳出外头来直接和龟头相连了一样。这是龟头自身的感觉,独立出我的感觉。就那样挺着,以破万竹的姿态在那里挺拔着,等待着一个温暖潮湿的窝来释放,来交融,用一颗湿润的花蕾来包住,以一种超越语言的行为艺术去诠释这种自然的方式,除了做爱却别无他法。这全然不是手淫就可以解决的,是胴体与胴体之间的交流,独立于心的畅快,完全属于肉体的畅快。只要那种身体与身体的狂热接触,以那种男人和女人出现以前就有的相惜,两具肉体缠绕在一起,如胶似漆,紧紧拥着,任天崩地堑也无法分开。享受着那种撞击的快感,一种发自心底欲望的释放,都通过两具完美的胶着的胴体释放出来,再没什么比这更淋漓,更爽快的了。尽情纵容,尽情碰撞,犹如火花在天空中的绽放一样随性,率朗。这是驱壳与驱壳之间的语言,是相互交融的春风拂过地皮下的芽却怎也摸不到清幽的空气的自然,这种自然,与奇点一样,是开始,是永恒。
我再也忍不住,忍不住就又要手淫,手淫就伤身体,我就走到了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我想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追求智慧的人。这个人说过,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这个人说过,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这个人说过,假如这世上没有有趣的事我情愿不活。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都耳熟能详。我看到一个无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 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这个人说过,人该是自己生活的主宰,不是别人手里的行货。这个人还说过好多话。
这一夜,我二十,王二可能三十,也可能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