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之死》——第一章(13)

水的气息、植物的气息、城市的气息:束缚在方石中的生命和它腐朽的虚假生机、真实存在的沃土发出一股奇特而浓郁的气息,即将腐烂并且让人难以置信地从热得过头的石井中袅袅升起,飞向冷漠无情的星空——天空渐暗渐黑,深沉而柔和,在最远处星光重现,渐次闪烁。
生命从无尽深渊向上生长着,顽强地从石缝间挤过,在生长的过程中就已经濒临死亡,在向上生长的过程中就已经濒临死亡、腐烂和变冷,甚至在向上生长的过程中就已悄然逝去。但从无尽高处,冷漠地降下亘古不变的气息,一丝不断下降着、发着幽光的气息。这股气息沛然莫御,凝结成深渊的岩石,上下都坚硬和冷漠至极,仿佛是此间尘世的终极现实。
在这样的顺流和逆流之间,在黑夜和逆夜之间——下面泛着红光,上面闪着清光——,在这双重的夜光中,他随着轿子颠簸起伏,仿佛一叶轻舟中在浪尖出没,漂浮在木然呆滞而又野兽般的人海中,抬起到亘古不变的冷漠气息中,扛着向前走向如此神秘和未知的海洋,就像回家一样。
巨浪滔天,翻涌不休。他的船已经破开波浪,记忆的巨浪,海上的巨浪。它们并没有变得清晰透明,没有向他透露任何东西,只剩下一个谜团,从过去、过去的海岸到现在都充满了难解的困惑。
因此,在松脂火把的浓烟中,在沉闷的城市浊气中,在隐约散发着野兽般的体味中,在广场中央和广场上陌生的地方,他闻到了大海那浓郁而难忘的气息、感到了大海的浩瀚和不朽:在他身后有几条船,几只叫不出名的鸟,那里仍然有命令声传来,然后是木辘辘发出的嘎扎嘎扎声,接着是一个低音钹的敲击声,就像星辰沉入大海后最后一个回声一样回响着,后面是猎猎海风,是惊涛骇浪,是波塞冬的微笑——而在海神策马飞奔时又随时可能化作雷鸣般的狂笑。
在大海的尽头,有几个沿海国家围着那片大海。那些有着海浪、沙滩的国家,他都到过——走过嶙峋山石,走过肥沃土地,走进草木之中,走进人群之中,走进兽群之中,与之和谐共处。
但对如此之多的未知事物,他实在感到无能为力,无法解决,只能深陷和迷失在俗事和俗物中,深陷和迷失在这些国家和城市中。
这一切都已消失不见而又如此近在眼前,俗物、国家、城市,它们在他身后、在他四周、在他心中,它们全都是他的,在阳光下、在阴影中,有白日的喧闹、有夜间的静谧,是了如指掌、是扑朔迷离。
雅典、曼图亚、那不勒斯、克雷莫纳、米兰和布林迪西姆,对了,还有安德斯村,一切都带了过来,一切都在这里,披着港口斑驳陆离的灯光,闻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听着难以理解的叫喊,这一切又汇成一个奇特的整体,一个在里面可以远倏忽而近、近倏忽而远的整体。
而他,在人海之上摇晃颠簸着,被野蛮包围着,沉浸在悠然而飘忽的清醒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