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读】《流逝》的力量
从“泛读”到“漫读”
一大早地起来,我开始在家里翻腾。一个书柜打开,一个书柜合上,我想要找一本书——欧阳端丽的《流逝》。
家里有三个书柜,有意无意做了分类。一边是“有用”,一些专业和致用类书籍;一边是“无用”,一些小说散文和难以定义的书。我清晰地记得,这些有用的书,是怎样来到我家的;也清楚地知道,这几年是我怎样看书的。
我看了太多有用的、专业的书籍,这些高浓度的、硬朗的书籍,当然是我喜欢阅读的,然而也常令我消化不良。我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
所以,我才会那么地喜欢过去的那个夜晚吧。昨天晚上。
我发起了一个读书会,整理了一系列书单。对于“女性·力量”这个主题,我将书目分为三个系列——人物传记、柔韧自我、投身社会。写完之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增加了一个“无用之用”的系列。
这个系列相当个人化,是我自己喜欢的几本书。写完之后我叹息,一定要这样吗?似乎我的世界里,都是一对一对的,面对面打量的。我感受到自己的怯意,在如此追求目标和效率的年代,有谁会关注无用的存在?
然而,当我在椭圆机上踏步,当天空一点点明亮,那些书单里的书,一本本地向我打招呼。最先跳出来的,就是这本《流逝》。欧阳端丽的脸庞,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等我拖完地板、做完运动、吃罢早餐,听了几首喜欢的曲子,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前,我来到读书群,发了几段文字。
昨晚跟大家一起读书,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把这个“泛读”改成“漫读”。有一点漫漫长夜,慢慢读书的感觉。这在现在的社会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需要这样的夜晚吧。
听别人的故事,想自己的人生,从一本书到另外一本书,从一段光阴到另外一段光阴,从一处心境到另一处心境。想到了之前列出的“无用之用”的书单,决定最近写几篇文章,写一写“无用”的力量。
然后,我终于在书架上,找到这本冷落已久的书。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篇文章,也会有接下来的一系列文章。
以下的这个小节,是我几年前所写,对于《流逝》的一些理解。我们先开始从这里读起,然后再回到当下。
2021年4月9日,上午8:25分。
五年前看“流逝”
王安忆的作品,我喜欢读的有两部——《69届初中生》和《流逝》。
《69届初中生》,算是一见钟情。那时我大约十几岁,先看到了这部作品,认识了主人公雯雯,从此注意到它的作者王安忆。
我看书有一个顽习,喜欢一看再看反复寻味。好看的书,会长久待在我的床头。比如杨绛的散文集,以及钱钟书的《围城》。《69届初中生》没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当年,它刊登在一本文学刊物上,我没能保存那本已经发黄变脆的书。后来,也不知道被收录在哪套丛书里,总之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它。
而《流逝》呢,初读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印象。等到觉出它的好,已经是再读的时候,这算是日久生情吧。那么,《流逝》是如何打动了我呢?
这是一部平凡的小说,讲述了一个普通的故事,一户资产阶级家庭在文革前后的沉浮。高傲美丽的欧阳端丽,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她的生活安逸而富足。然而,文革打破了这份平静,家产被抄家人分离,生活里突然多出了许多难题。
公公的钱没了,丈夫的潇洒也没了,每月拿回来的六十块钱,支撑不了这个小家庭。卖了家具卖衣服,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日子要怎么过呢?小家庭的烦恼之外,还有大家庭的负担。小叔子文光的出走,小姑子文影的发病,所有的难题都摆在端丽面前。
在这样的难题面前,置办了这份家业的公公愤怒而无奈,过惯了好日子的婆婆懦弱而不安,那用金子铸成的三个子女,一个比一个自私而无用。在这个时候,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欧阳端丽只能迎难而上。
文革前,这个秀丽的张家少奶奶,生活的乐趣就是宴会、舞会和逛街,没事跟小姑子斗斗气。她没有上街买过小菜,连自己的孩子都是奶妈养,她是个小鸟依人的太太,过马路都要拉着丈夫的手,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衣服不合身。
可是,文革来了。生活容不得她再柔弱,也容不得她问为什么。她迅速接受了现实,忘掉了过去的好时光。她剪掉秀美的长发,脱下精致的旗袍,在早晨四点起床去买小菜,去女儿学校跟工宣队理论,为小叔子争取下乡的补助,为小姑子筹备下乡的行装,去找金花阿姨帮自己找事做,帮工人家庭带孩子,为老太太织毛衣,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有着大学文凭的端丽,当年毕业不肯接受分配去甘肃,嫁人之后拒绝在街道小学当老师,然而她最终进入街道工厂间,做了一名普通工人,靠着一份固定收入,维持着小家庭的生活,更撑持着大家庭。
与我偏爱的女性角色不同,欧阳端丽是一个非常现实,没有什么梦想的家庭主妇。她不像金子铸成的文耀那样天生潇洒,拿着爹爹的钱,总是派头十足;也不像金子堆起来的文光那么迷茫,反复思索生命的意义;更不像娇滴滴的文影那么自私,她的生活里只有自己。端丽的生活,无论富足或是穷顿,都是极现实的。
也许,正因为她的现实,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当文光问她,「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她回答地简单直接,「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文光觉得她庸俗,他认为这是维持生存的必要的手段,而不是生活的目的。而端丽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她所有的想法都是现实的更是实惠的,只为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靠着这样的「现实」,十年的岁月平安渡过。政策恢复之后,生活也在恢复。舞会恢复了,宴会恢复了,逛马路恢复了,富足的过去恢复了。然而,当一切习惯之后,「现实」的端丽突然尝到了虚无的味道。
她不再需要为生活而工作,也不需要为了谁去努力。她很想找点事来做做,却实在是无事可做。「她像一个负重的人突然从肩上卸了负荷,轻松得失重了。」她感到无聊,无聊得烦闷。而那个总感到无聊、总感到空虚的文光,却找到一点事情,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多年苦恼着他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十年,无声无息地流逝,无声无息地改变,端丽的明天会怎样呢?她会找到活着的意义,像文光说的那样,像她自己曾经做的那样,「用自己的力量,将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吗?
没有人会知道,人生就是一个谜。也许,这正是活着的意义吧。
五年后看“力量”
我刚刚注意到,在开头我写了,“欧阳端丽的《流逝》”。其实这是王安忆的一个中篇,欧阳端丽是小说的主人公。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作品太成功了,我忘记了作者,只记得主人公。
我看着自己写的文章。那时文章的题目是——《流逝》:欧阳端丽的现实与虚无。当时我关注的,似乎是时间,是变化,是现实,是虚无,是意义。而这次重读,我感受了不同。
我看到几年前,我在书上划的线,那些打动我的内容。
端丽想起阿宝阿姨的一句话,她说:“你们家的人不是长的,是用金子铸的。”
是的,是用金子铸的。倒是贵重,却没有生命力。
还是像当年一样被打动。当看到她在菜场的狼狈,为一个大家庭的操劳,看到她对金花阿姨的歉意,我的眼泪瞬间涌出。
然而是不一样的触动。当年我对于欧阳端丽,似乎更多的是体恤,是怜惜。我看到一个知识女性为生活弯腰,有诸多的不得已,是为他人的牺牲。而今天,我看到一个女性的觉醒,在现实的生活面前,她走出了自己的梦境,活出了自己的人生。
在“山穷水尽”时,她开口向邻居求助,金花阿姨给了她一斤三两毛线。在这里,作者写道: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赶地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正好赶上付掉煤气账。她觉得自己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过去的三十八年里似乎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了。这力量使她勇敢了许多......她不再畏畏缩缩,重又获得了自尊感,但那是与过去的自尊感绝不相同的另一种。
我看到一个女性,过去希望依赖他人——主要是她的丈夫文耀。任何要求,任何困难,到了他跟前,都会圆满地得到解决。而其实,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亲用不完的家产。这一点,她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当小姑说“你当初不也是看我哥哥有钱才嫁过来的?”,让她的脸唰地红了。
然而,经过这十年的洗礼,她得到了公公的肯定,“端丽在这十年里,很辛苦。这个家全靠她撑持着。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钱计算的。”更得到了自我的认同,“她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人,很骄傲,很幸福。”
十年前,她是小鸟依人的娇妻,过个马路都不敢一个人。十年后,她是“跑外码头”的嫂嫂,是全家人依赖的主心骨。当初她依赖夫家的家产,而如今当公公额外给她一份时,她当场回绝了钞票。
她变了,就像丈夫文耀讲的,“你主意也太大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她变了,她开始像文光一样,寻求生活的意义,感受自己的存在,悄悄地渴望,“用自己的力量,将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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