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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2018-04-23  本文已影响137人  一生一梦里_f6ed

1969年10月7日,广东广州。

岭南中山大学东南区的二层小楼上,一位面容枯槁的七十九岁老人以毕生之力,正奏响人生中的最后一个休止符。那双早已失明的空洞眼眸依旧带着苍凉与孤傲,不断有热泪从眼角渗出。千言万语,通通化作笔尖响彻天际的追问——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

老者的名字,我们都知道了,陈寅恪,清华四大导师之一,“公子中的公子”、“教授中的教授”。

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初来羊城,便直接奔向心心念念的中山一角,这个下午,在他生命最后十六年的归宿里,我欲以这种方式,遇见让世人众说纷纭的陈寅恪。

在中国文史哲学术界,陈寅恪俨然活成了一个传奇,到中国任何大学问问稚气未脱的中文系学子,提起陈寅恪,他们基本不会回应一个茫然的眼神。然而,若再细谈《柳如是别传》、《元白诗笺证稿》,年轻人们却往往含糊其辞。这便是陈寅恪先生的尴尬处境,终其一生,他的学术关注领域永远是小众的,冷冷清清的艰辛苦旅上罕有同道中人,人们钦佩他学富五车的儒雅,又不解他束之高阁的研究,唯一外显于世的,便是他孤高清苦、遗世独立的学者人格。

于是,在这个时代,面对陈寅恪,人们多谈及他的独立人格,他视学术为生命的底线,他在遗世独立间苦苦坚守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有关陈寅恪的立体人生,无迹象的成为文化新闻的热点。究其缘由,也许,答案只有一个——

他活成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梦想中的模样。

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1890年,陈寅恪出生,呱呱坠地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被贴上“名门望族”的标签。祖父陈宝箴,是当年受曾国藩赏识的湖南巡抚,父亲陈三立,“晚清四公子”之一,一度被认为是鲁迅前中国近代文学成就最高者。陈寅恪十二岁东渡日本,此后柏林大学、苏黎世大学、哈佛大学、巴黎大学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外留学十八年,最终竟一个学位没拿到,一篇著作不发表。试问,如今哪个学者能有这般别无所求的胆识和气度,纵然满腹经纶,还能将一纸文书视如粪土,完全不求普世认可的潜心治学,一切,只为学术。

后来,三十五岁的他成为清华四大导师之一,他是傅斯年口中的“三百年来第一人”,是吴宓不惜以辞职为他争取教授资格的绝世天才。“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陈寅恪却越来越像一个遗世独立的独行者,用自己的气节与风骨,一字一顿的讲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关于坚守的故事,也开始了他具有悲剧性的孤高苍凉的后半生。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对新中国成立的巨大变革,一同走到了思想抉择的十字路口,关于马列主义,必然要有一个明确而不暧昧的态度。虽然在文艺学领域,有关政治文学之间的关系,理论家们各执一词,不过,在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中立”状态几乎不具备任何践行的可能。但陈寅恪偏偏做到了,而且做得让学界政界心服口服。原因似乎又很简单,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国共”之分,他只关心你是不是读书人。于是,陈毅、陶铸、胡乔木是他的至交,傅斯年、胡适也是他的挚友。这些朋友,无一不是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性情中人,至于窗外的风云变幻,与他毫无关联,他只关心一件事——只要让我研究古物就好。

但是,在五六十年代的大背景下,欲想两耳不闻窗外事,窗外的人也会经意不经意的敲窗户。康生、周扬,一位位当年的“学术大咖”、“政界翘楚”拜谒到陈寅恪先生门下,却换来“闭门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的闭门谢客。于社会交往而言,陈寅恪的关注点只有品格。学问可以不做,但人不能不做。因此,他交华南农业大学的老校工彬叔、交工友、护士、乃至于伶人,偏偏对康生置之不理。什么政治权利、什么社会地位,在他陈寅恪眼里,唯有道德人品,相互契合,于是好一个“吾道不孤”。

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陶铸、梁宗岱、陈毅们给予陈寅恪与他学术价值相称的照顾与帮助。饮食起居、送牛奶、派护士、配助手,当时位高权重的他们倾其所能为陈寅恪创造了独立自由的一切可能。今天,我们真的应该感谢他们,在种种阻力之下不畏浮云遮望眼,让陈寅恪这样一个“异数”有微弱炉火点燃头脑中无数灿若晨星的美丽火花,一束亮起,足以照亮茫茫学术天宇。这又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无数政治潮流的冲刷下,他那些刚直磊落的挚爱诤友纷纷遭遇排挤灾难,因对康生的誓不妥协,《论再生缘》的出版从此付之东流。同时,他过于精英了,在陈寅恪的词典中,没有妥协,只有坚守。群众只隐隐知道他博古通今,见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样儿,集体意识的时代里你要搞特殊,怎能没有质疑嘲讽?

静下来想想,陈寅恪幸福吗?少年天才,学贯中西,却终生清高,遗世独立,最终双目失明,诸多著作成了曲高和寡的千古绝唱。有时又想,他值得吗,三百年来仅此一人的学问,钻研的却始终是不被大众理解接受的阳春白雪,终其一生没有得到社会认同,成了“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刺儿头”。

其实,拿这些问题解读陈寅恪,本身就没有意义。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从不把意义、价值当做评判标准的独立个体。紫陌红尘间,试问谁人能同陈寅恪般放下,不问研究价值、不管社会认同,可以“板凳坐得十年冷”的进行一项可能永远无法问世的事业?试问谁人能同陈寅恪般坚守,以比政治领域大出千万倍的人文精神世界远望苍生,以几十年的遗世独立践行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治学根本、立世原则?

陈寅恪的姿态,其实就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应有模样,也是中国数十年间众多知识分子求之不得的理想状态。遗世独立、钻研学术,只求播撒,不问丰收。也许有人要说,经世致用的社会责任感在陈寅恪身上难以找寻。也许是的,不过,不要忘了,有些人本就是为学术而生,他们来到世上,只为以其惊为天人的学养,震撼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学术星河。何况陈寅恪业已用其一生为我们诠释学人风骨的真正含义、践行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理想原则,于民族精神内核而言,陈寅恪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业已弥足珍贵,值得我们用往后的岁岁年年叩问坚守。

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不错的,这个天才终生孤独痛苦,不过,他从不求任何人理解,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隐于光芒之后,为世界制造光芒,就是陈寅恪一生最真实的状态。我们习惯奢侈的享受这束光,从未想象过,这世上也许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就像如今陈寅恪故居和中山相互交融的存在状态,砖红色的二层小楼静静伫立,如果不是看到路边那方小小的红色理石台,我可能自然地与它擦肩而过。中大翠绿欲滴的校园里,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匆忙依旧,故居对面的篮球场上传来欢声笑语。陈寅恪坐像就那么自然地安放在门前的石阶路上,他孤独的守望,好像还在想什么事。他存在得那么自然,又那么容易被人淡忘,一如他独一无二的清高人生。

这个下午,身在中山,我的脑海中反复循环着同一句话,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在中山,这里没有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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