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社区守护者联盟超级权重点赞文章汇总捡一个好文简友广场

渔灯晚

2024-06-16  本文已影响0人  从嘉_

  廿年前,我离开南岛,坐船去美勤打人生的第一份工。那是傍晚,暮云低垂,天空是水泥样的灰蓝,愈往远处,阴郁的天与泛起怒涛的海相叠。渡口的空气腥臭闷热,似乎很快便要落雨。

  我对唯一前来送我的柳儿说:“就到这里吧,我要走了。”

  我的表情一定和我的话语一样冷硬,因我注意到柳儿哭丧着脸。他过分小的脸上,秀气的五官皱成一团。像某些小猫小狗,甚至小鸟,如果你观察,它们有时会露出那种自觉渺小、张皇失措、毫无办法的样子。

  我叹一口气,对于这样的柳儿,毫无办法的居然是我。我低头望着渡口的尘沙漫上我们的鞋子,然后,柳儿朝我摊开手。

  “这是什么?”我用眼神向他提问。

  “灯!很亮的灯!”他按下那黑黑的东西的开关,细小的一声“啪!“,瞬间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哎呦!你……”我当然皱眉,拿手去挡,一边后退了两步。

  “抱歉,”那光亮随着又一声“啪”地消失了,“不是故意的……”柳儿嗫嚅着。

  天边滚起闷雷,天色愈发黯,有风吹散溽热,柳儿尚在自责,而我的气已消了。我从他手中抽走那“很亮的灯”,心里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想到未来,我比柳儿更要嗫嚅。

  还是柳儿先开口,“馨姐姐,你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这里不开心的事,就……”渡船轰鸣的马达声里,柳儿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到关乎未来的关键处,“就怎样怎样”,我却是如何如何也听不清了。我向沉郁的浪涛后退着跑去,一边对他道:“柳儿!我会回来看你!”

  我想告诉柳儿,无论我是因什么原因而弃破烂支离的家于不顾,不留一字地远走,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都不会改变。我想借这种表态,证明我也并非心似铁石,如果我尚希望向谁证明,那个人只会是柳儿:我天真的、可怜的、还不知道毅然决然为何物的小弟弟!

  可我也只是对他重复着:“我会回来看你”,我看到他皱巴巴的小脸上泛起雀跃又羞怯的浅笑,这纯美的笑容会否使我歉疚的心好过一点?他跳着向我挥手,将我向深蓝的海面又推近一点,我终于不能再倒退。

  我上了船,那之后的风大浪急,饶是我们这些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也觉得凶险,在适应它的律动前,唯有任它抛起又跌下,将自身也变作风雨飘摇的小舟,然后方可到达全新的世界。船上人晕的晕,吐的吐,东倒西歪,我却没有,经过最初的兴奋,有的只是平静,仿佛可以驾驭风浪。

  那么,兴奋平静如我,究竟抵达了那个“全新的世界”了吗?时过境迁,想到柳儿那时对我的祝愿,我不禁问自己。

  美勤,作为风雨飘摇之后,我首个到达的地方,我想到人生不过几回雁过,几番寒暑,几经辗转,或许还是回到原点。记忆斑驳吊诡,我便擅自将美勤定为自己的终站,插上小小的旗帜,曾经的我是多么心浮气傲,以为这样就可以抹去南岛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

  就这样,廿年后,我带着一身伤痕,再次踏上同一艘渡轮,同一条航道,只是这次,不是出走,而是回家。我猜想柳儿,或许也同我一样饱经风霜,而有更大的可能,依然良善单纯的柳儿正站在渡口等我,像他这些年来反反复复做的那样,眺望着远处明明灭灭,犹如碎星的渔火中,或许有一束“很亮的”光,直射进他的眼睛,而他定然不会闪避。

  我只是猜想,却莫名笃定。不是因为自我了解,恰恰相反,我时常对自己感到失望,失望到困惑不解。每当这时,我便愈能在鲜明的对照中,发现柳儿的可贵,发现我和那些可贵曾是那样接近,又是怎样在自我磨损中,与它们日渐背离。

  “柳儿,不要怕,你的馨姐姐回来了。”我听到自己说,我感到口腔的开合,犹如岁月在眼前关起的一扇扇门窗,那样轻易,那样沉重。同样的马达轰鸣中,我看到远处的渡口,这些年过去,它还是那样寒酸和僻静,一点儿不因世间的改变而改变;还有柳儿穿着雪白衬衫,灰蓝布裤的身影,他还是那样瘦,那样小,岁月的风尘径直掠过他,吹至我的额前发上。

  我不顾一切地大喊:“柳儿!柳儿!”不顾其实离岸边尚有很远,不到终点,我便不能停泊。柳儿并不回应我。我想,在他眼中,此刻这个高声疾呼的女人,只是一团微弱的渔火,在漆黑的月夜里,不知疲倦、怯怯悄悄地闪烁着。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