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傅佩荣教授讲哲学（五十一）

希腊哲学主题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这一集将要谈的是两大传统的碰撞──当犹太教遇上希腊哲学。

这两大传统非常重要，因为犹太教后来延伸出基督宗教，而希腊哲学一路发展造成为整个西方文明的基础。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整个人类的文明可以用一个水的分子来说明──H2O。第一个H是希腊（Hellas），第二个H是希伯来，就是犹太人，叫做Hebrew。O就是东方，但这个O内容太多、太复杂。至少前面两个H，就是你要了解西方文明不可能绕过去的。

那我们就看一看犹太教与希腊哲学怎样碰撞的。罗马帝国建立之后，分为十个行省，犹太人占了其中之一，也就是犹太人的人口占罗马帝国的十分之一。犹太人都信犹太教，这个宗教根深蒂固，已经传了超过2000多年了。当它遇到希腊哲学的时候，宗教也希望以一种合理的方式说明自己的教义，让双方可以慢慢协调，慢慢沟通。而这个代表人物是谁？就是斐罗。

斐罗（Philo，25 B. C.－40 A.D.）的年代完全涵盖了耶稣短短的33年的时间。斐罗是犹太人的代表，当时希腊哲学对犹太人的影响最主要在北非一个叫做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的城市，是亚历山大大帝所建的。斐罗是亚历山大里亚城的犹太人派驻在罗马的大使，他对于各种文化的冲突与影响有直接的了解，也能够做深刻的反省。

所以这一集介绍斐罗的思想有三个重点：

第一点，他要说明犹太教的神是怎么回事？它和希腊哲学有没有可能联系起来？

第二点，他要说明这个神和世界的关系如何？他如何找到神和世界的中介？

第三点，他要进一步把宗教与哲学汇合在一起，然后说明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本期重点1：犹太教的神与希腊哲学的初步协调

犹太教的神是非常特别的，在宗教上有个说法，叫做“三大一神教”，都是起源于犹太教。所谓的“三大一神教”：第一个就是犹太教本身；第二个是基督宗教，它包括“一教三系”，就是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教新教；第三个就是伊斯兰教。这三个是非常明确的“一神教”，来源都是犹太教，而犹太教的上帝如何特别呢？它是唯一的，然后完全超越人间的一切，是绝对的，是无限的，是完美的，也是不可思议的。你说这样的一个神，它和世界的关系如何？就是我们后面要谈到的问题。

对犹太人来说，他们的《圣经》是今天你看到《圣经·旧约》的前面五篇，叫做《摩西五经》，也就是他们带犹太人出埃及的摩西所传下来的，以及他们犹太人的法典。斐罗很有信心，他认为他们的摩西曾经启发了两位希腊大哲学家，叫做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这个说法他自己说完就算了，很少人会接受，甚至很难想象他在说什么。

那么犹太教的上帝是什么？上帝是唯一的、绝对的、无限的，完全超越于有限的万物之上。但这个上帝它居然有位格，所谓位格什么意思？与后面基督徒所说的“三位一体”毫无关系，位格就代表它像人一样，能够认知、有情感、有意愿，这就是有位格。那么这样一位上帝你再多的描述都说不完，反正它就是超越一切，超越了柏拉图所说的最高的善的“理型”，也超越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一个不动的推动者”。

所以犹太教的神在人类历史舞台上场了，他第一步要做的是要和希腊哲学沟通一下，他开始沟通的时候姿态比较高，认为说我们这个神是最高的，你们其他的神都只能达到一个限度。

本期重点2：犹太教的神与万物之间的中介

这样的神和万物如何联系？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斐罗从希腊哲学学到什么？就学到这一点，就是怎样找到一个中介。神和万物之间需要一个中介，因为神是完美的、唯一的，万物是多样的、有限制、有缺陷的。如果上帝直接创造万物的话，上帝肯定会受到污染。为什么？一个无限的上帝造出有限的世界，你怎么造的？代表你造了之后和有限的世界就有某种关系了，这种关系就会使上帝也受到影响，受到干扰。所以需要什么？需要一个中间的媒介作为转折。

那么斐罗怎么找呢？很容易找到，我们也知道你要找最有资格被你找到的中介，只有两个，一个是逻各斯，一个是知性。逻各斯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提出来的；知性（Nous）就是后面的阿纳克萨格拉斯所提出来的，曾经让苏格拉底惊艳的那个知性。不管是逻各斯或是知性，它都表现出一种理性安排的特色。它们不是上帝，而是一个中介的存在，尤其是逻各斯被使用的次数更多，因为它一方面是理性，一方面又是人说出来的言语。因为理性是言语的根源，所以逻各斯就成为上帝创造世界的工具。

斐罗认为，上帝借着逻各斯来创造世界，它的过程是一个渐进的，流衍出来的过程。这个流出是一个比喻，好像光线由一个中心发射，由明而渐渐暗了、渐渐远了。简单来说，上帝是绝对超越的，你只能称它为存在。就像在《旧约》里面，摩西带犹太人出埃及，曾经上过西奈山，遇见上帝显灵了，他就问说应该如何称呼上帝？上帝说：“我是自有永有者”。这个中文的翻译英文怎么说？“I am who I am.”

它都用现在式，所以翻译成是永远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永远是自有永有的。而人再怎么努力，人的理性只能认知上帝是存在的，但无法认知上帝的本性是什么，这个上帝的本性就需要靠犹太教的启示了。所以有逻各斯介于上帝与万物之间，就等于上帝借着逻各斯创造了世界。

这些观点都很有启发性，因为它对于后面的哲学发展，对于像“新柏拉图主义”，我们就要介绍的普罗提诺的思想很有启发，而另一方面也对于后面整个天主教、基督教的发展也有很大的启发。从这两种思想的会合、两大传统的会合，斐罗如何谈到人生的目的？

本期重点3：人生目的

人生的目的当然是再度与上帝合而为一，所以人要修养品德，尽可能肖似于神明，要从感性与身体的枷锁中解放自己，甚至也要从理性里面拯救自己。只有靠神的恩典，才可以使人上升到忘我入神的一种状态，称为密契境界。我们先简单提一下，将来再详细说明。

所谓密契，中文以前翻译作神秘，这个翻译不太适合，因为它会有别的联想，所以我们翻译成密契（密接契合），代表与神合而为一的一种境界。

从上面所说，我们可以发现，斐罗是想把犹太教与希腊哲学做有机的融合，但是我们要注意到两个影响：

一方面，它与后面发展出来的基督宗教不一样。斐罗不知道什么叫“三位一体”，也不认同上帝降生为人；

另一方面是我们明天会介绍的“新柏拉图主义”，斐罗用了很多柏拉图的思想，而后面的新柏拉图主义也用了很多斐罗的想法，等于是斐罗为新柏拉图主义开辟了坦途。

本期收获

1、斐罗这位犹太人哲学家，他了解古希腊哲学，希望把自己的宗教传统与希腊哲学加以融合，来说明自己的传统有一定的可信度。

他首先强调希腊哲学也受到犹太教的启发，事实上他的学说反而大量采用古希腊哲学研究的成果，尤其当你问到上帝既然是唯一的、超越的、纯粹的存在，完美的存在，那么它和这个世界上有限的、复杂的、分歧的、在幻灭之中的万物有什么关系？上帝和世界不可能直接联络，如果直接创造这样的世界，显然就会对上帝的纯粹性、绝对性产生干扰。无限的上帝创造出有限的世界，这是很大的问题，所以需要一个中介。

2、这个中介本身需要具备两方面的功能：一方面要上承唯一的上帝，另一方面要开启万物。所以斐罗借用希腊哲学家常用的“逻各斯”作为中介物，他的思想也慢慢演变为从“一”到“多”的过程，采用像光线一样的方式，由明到暗的过程。

3、斐罗的思想谈到人生的目的时，强调要与神合一。在西方来说，所有的宗教境界都会强调它（密契的境界）代表人生最高的幸福，不能只靠认知的理性或德行的修养而已，还需要靠某种特殊的恩典或者机缘，才能让一个人达到密契的境界。他的说法虽然有点拼凑而成，但对于后续的新柏拉图主义以及中世纪的宗教哲学都具有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