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思兮在远道

有所思兮，乃在鄂西。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秋菊盈庭，今当远离，寄怀于言。秋飔肃肃，吹梦桑梓。

痴坐半晌，竟觉这一两年外地求学如幻如电，纵使形成新的生活模式，也总在带有仪式感的日子里回望，漫想过往，希冀团圆，奈何各分散。晚秋天，一霎寒雨洒江天，伫立久之，好好想念。

我的父亲虽心系工作，亦时刻挂念家人，时常选择一些日子组织一些家庭活动增进家人之间的感情，当时我并不以为然，处于青春期，有了自己强烈的个人主义思想，纵使找理由搪塞他带着有些期待的笑。我不关心周遭进程与历史渊源，只是带着一本小说，来到人迹罕的地方贪一点孤寂的深味，观望世间风月，自诩是世外隐者。那是高中的时候了，父亲担心我这种心态会影响我的成绩，便决定在重阳节让全家人一起出游。想来没有好的理由可以拒绝眼前寡言的中年男人，我点了点头。

秋阳耀目，古寺寂寂。透过层层叠叠树叶罅隙的光线落在僧人的肩上，化成了他高洁脱俗的僧衣，镀满金色佛光。他不动声色地替我们打开了颓圮的门，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我却隐隐觉得他正平和地笑。我抬头，望见一只黑鸟的剪影扑腾腾地消失，微微发愣。也不知这样停望了多久，父亲温和地叫我过去烧香。我忙不迭地跑到他身旁，拿了三只缠了塑料薄膜的香火，一脸虔诚地在佛像面前跪了下去。一拜，再拜，三起，少许宗教朝拜的情感波动转瞬即逝。佛经诵起，吐露出历经千灾万劫的从容。

庭外几个尼姑闲散地交谈着，眉目厚实，充满柔性的美。我亦笑意闪烁。取了红条，写下祈愿，挂在老树上。那棵盘踞在巍峨岩石上已有百年历史，自是少不了纷繁复杂的故事。只是我不太关心它的历史，却只为这须臾静谧而一往情深。旁的人在说着当年的逃难浩劫，只是当年再如何峥嵘终究是凝聚成现在的清浅表象。至于内蕴，它随意择人来袒露自己。似乎人在这种难能可贵的宁和中情愿让不可名状的哀愁浸入心里，适宜怀远。来寺庙之前还呆在学校里面，那里面是我不愿提及的纯净，加之记忆选择性的美化功能，与现在隔膜实在太深，以至于我常常怀疑那些日子的真实性。在内核被周围人熟稔后，自己可以放心大胆而毫无保留地绽放，自享自美；空前绝后地怒放，被人观望时的心安理得；对等的灵魂交流与灵魂互知，让全身产生明晃晃的愉悦；即使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身影就觉得世间有无穷的乐趣；秩序井然的生活掺杂着对未来不可言说的向往，以及痴醉在往后即将到来的朝朝暮暮的浪漫。一切源自理解与互爱，展示人性最真诚的情意，让我生命中诸多隐秘的门被打开，看见了未曾见过的通道，趋向光明，同时又可以感受到潺潺的能量之水流经全身，最终使得新的自我被唤醒和成型。那种凌烈绽放带给自己整个身心的激情至今还有回光返照的余热。每次短暂的相聚让似曾相识的热情暂寄于身，我无数次贪恋与回味，使之成为黯然销魂的心事。这么多，我以为我已经淡忘的事，带着陌生的痛苦再次光临我。我不再挖掘存在过的光亮细节，只是让那些久违的难以自持再次回归意识领域，让感性支配自己并信任它的带领。念旧如我，却只是因为那种荡在心头的柔情而选择就此沉溺。或者说那是感情的宗教性皈依，赏赐给自己最为深刻的安全感与归属感。过了很久，方才知那是我在姻缘中得以相逢的难得灵魂。

再次挣脱通往乌托邦的回忆，与现实对接。和家人祭祀后，路过廪君神像，我缓缓注视良久，算是一种致敬了。这种民族情结在我心里很漠然地存在着，可能是相关的教育过于杯水车薪，不足以在我心里根深蒂固。只是听人提起，心下泛起涟漪。毕竟那始终是我的根，我的发源地，我的构成部分或多或少都有它的文化塑造痕迹。但忍不住合掌，祈祷这种少数民族风味能够绵长点，再绵长点，消弭于历史烟尘中未免太可惜了。家人都有说有笑地爬山，也不过是一些生活琐事，竟也谈得有滋有味。兴许是长久的亲缘相处让大家有了一定的语言默契与思维模式，轻松愉悦就在不知不觉中这么产生了。待到了山顶，雾气奔忙，冷气袭人。我对山下大小不一的团块状建筑做了一个简陋的眺望，突然有些眷念，倏忽而至的民族自豪感浮出水面。若我能穿上无领滚边右衽开襟衣，在此和着山歌情意款款地跳着摆手舞，忘情忘我，该有多好。可惜土家族在历史上汉化太早。本想寻一个特殊性的事物作为自己抒情达意的媒介，看来是不能了。完成一切活动后，我静静地坐在车座上，含笑地看着未经人事的弟弟妹妹笑闹，衷心祝愿他们成才成人。想起老舍对生活的描述，心下默然：“生活有种律动，须有光有热，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我以一个成人的视角打量着周遭，陡然感受到成长，有些许哀伤。

向来烟月是愁端。诚如是。大学后，独自夜跑，面对迷幻不清的雾气，感受到猝然的孤寂。暂且躲避在过往里，苦笑分散离别是人生常态，不必过于挂怀。偶尔遇到熟人，目光在黑暗中交接，微笑示意，继而又继续自己的跑步路程。也没有悲喜可言，也不借助任何额外的姿势动作，我就这样对其笑了笑。深蓝色的天，云霸占了它，晶亮的星歪歪斜斜地闪烁着。我在想，要是我能够在这样的夜晚被人如此温柔地想起，也是一种圆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