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读《通往奴役之路》

自由与奴役

高手说话，自然不同凡响。哈耶克开篇即说：

自由不必然与奴役相矛盾，甚至可以说，自由必然不与奴役相矛盾。奴役可以实现自由，一部分人成为奴隶，必然意味着另一部分人成为奴隶主。不自由的奴隶和自由的奴隶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他接着论述，一些人通往奴役的路，就是另一些人通往自由之路。问题只在于，谁去当奴隶？谁是奴隶主？
奴役只是与--普遍的自由--相矛盾，与--普遍的自由--绝不相容。存在奴役的社会，必然不能存在-普遍的自由。
自由主义在西方留下的最大遗产之一，就是扫荡了封建的身份等级制度，使人人生而平等成为不可磨灭的信念。哈耶克的书写于上个世纪40年代。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值得追求的自由必然是普遍的自由，而非追求基于特权的自由。
虽然书里不断强调公有制、计划经济会扼杀自由，但“普遍的自由”才是《通往奴役之路》写作时不言自明的价值观基础。

但在中国则不同，传统中，中国人认为值得追求的自由，或者说认为有可能实现的自由，必然是个别的，基于特权、基于奴役他人而产生的自由。普遍的自由不但不可能，也不值得追求。（注意：这里“中国人”一词不是全称代词，而只是集合名词，指中国人作为整体呈现的特点，莫打我。）这是中国人理解近现代西方思想最大的鸿沟之一。
因为我们不曾经历过真正的自由主义运动，自由主义思想从未在中国占据主导地位。中国人的平等观念主要是从社会主义思想中来，但因为社会主义明确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阶级，实行阶级斗争，不可能是真正的平等。
所以，大多数中国人仍然潜意识地认为人是生而不平等的。不仅实际如此，而且应该如此。
即使经历了30多年的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但因为市场经济是由上到下发动的，保留甚至发展了太多的特权、垄断和身份地位，平等的观念仍未能在普通人心中扎下根来。看看嘛，现在社会主义思想逐渐退潮，填补它的不是自由主义，而是公然宣扬身份等级的儒家国学。
仅仅就自由而言，中国人非常热爱自由。在中国，自由意味着太多，不仅意味着生命财产，意味着自由选择，更意味着三跪九叩，还意味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味着可一人操纵天下人的生杀予夺。
前一段网上有人做调查问，如果你有几千亿家产，玩了上千个美女，但活到70多岁锒铛入狱，你愿不愿意？答案是都愿意。没有彼岸世界，没有历史情怀，不怕末日审判，也不怕地狱油锅，很多人留言哪怕当时死了都愿意。
尽管网络调查不可全信，显然在中国，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寿夭者多，暴毙者多，善终者寥寥无几，但仍然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竞为江山折腰。因为全天下的自由都集于他一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不是长期处于专制统治下的人们不热爱自由，他们太热爱自由了。因此，不需要找其他冠冕堂皇的正义借口，只要是权力本身就已足够。权力（广义的支配的权力）能让他掌控别人，达成他梦寐以求的自由，所以掌握权力，就已能让芸芸众生心向往之而五体投地，甚至权力不需要很大，一个科长股长、系主任、生产小组长就有极大的吸引力。
打开网络上长盛不衰的中文穿越小说，男的穿越回去都是当皇帝，君临天下，至不济也要当个皇帝身边的假太监，玩遍六宫；女的当然都是当皇后，再不济也是宠妃，然后斗败七十二妃，母仪天下。
谁都不想去改变这残酷的丛林规则，结束这负和游戏。每个人认为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充分利用游戏规则，不择手段取得成功，然后好好享受这种“得来不易”的自由和幸福，享受统治他人的快感。
所以，认为国人不热爱自由完全是无稽之谈。国人为了追求自我的无上自由，几千年来都不惜处于动荡之中，尸积如山，血流如海。几乎可以说，没有哪国为自由为革命流的血像中国这么多。但我们很少会想到去争取“普遍的自由”，即使有时想到了，也找不到可能实现的任何办法。
我们中国人认为，要实现自由，常规途径无外乎两条：要么先屈居人下当个奴隶，然后找准时机，取主子而代之；要么干脆老老实实当奴隶，把自己卖给主子，然后作为交换，主子会把一部分更低层的奴隶交给自己统治。陈桥兵变是前者，“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即是后者。
在这块土地上，因为奴役是实现自由的手段。热爱自由，也就热爱上了奴役，所以说“打江山者坐江山”，所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以儒家学说为代表的国学，更是将这种通过奴役实现自由的方式加以正当化、理论化、系统化。
鲁迅曾说，中国历史上只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换句话也可以这样说，中国历史上只有主子暂时坐稳了江山的时代和坐不稳江山的时代。因为当奴隶只是手段，当主子才是目的。中国人并不是那么笨，天生就喜欢为了当奴隶而当奴隶，把当奴隶当成最终极的目标。“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基因源远流长，深入骨髓。
因此，不用简单地号召国人爱自由，我们太爱自由了，更不惜为一人自由牺牲亿万人的自由。甚至，也没必要强调哈耶克这本书的主旨——警惕以消灭私有制的方式追求绝对的平等和自由的社会主义，那是通往奴役之路。因为中国人不害怕奴役，我们将奴役看作是通往自由的阶梯。
当务之急是，需要认识到，真正的自由，真正值得追求也可以实现的自由是——普遍的自由，唯有--普遍的自由--才能带来普遍的繁荣、和平与安全，而不是贫穷、动荡和恐惧。

自由不是为所欲为不受限制，而首先是不侵犯他人的同等自由，是自律，是自治，是人人生而平等。

把自由和普遍自由相混淆，也是一些中华田园自由主义者的障眼法。他们高喊自由，主张的却是政府或政府垄断企业为所欲为的自由，主张的却是滥用自由的特权。
其实，这种以自由之名，为强权和特权张目的伪自由主义，是对哈耶克毕生所坚持的自由主义最大的歪曲和抹黑，也让在中国传统中，本就无根基的自由主义，愈发缺少真正能理解其精神的同情者和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