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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山姨

2020-03-08  本文已影响0人  霓九

1.

山姨看着老娘曾日日夜夜面对的土胚墙,听着对面屋里悉悉索索,她抓着被角的手无数次攒紧又放下。

她早早的把水装车坐在檐下,大攀子在黑暗里趿鞋,她的呼吸松了又紧。

大攀子脚边一软,唬了一跳:“唉哟!你躲这里装什么鬼!”

山姨回头看着他,小心问道:“你还和我去送水?”

大攀子叹了口气不说话,山姨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滚下泪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早谋划好了?”

大攀子掏烟的手抖了一下,平静地说:“谋划什么,送你的水去。”

山姨一把搡开大攀子的身子冲到屋里拖出个箱子哐当丢地上,“滚!有脸走就别回来!我是不能生!找能生的去!”

大攀子一脚将箱子踢翻,惊得笼头的鸡往草堆灶窝里乱躲,他也怒吼起来:“你吃炸弹了!”

山姨一把揩去鼻涕眼泪跳上三轮,三轮三步两顿冲出门去。

山林子里女人的哭喊把宿鸟惊的噤了声,山姨一顿奶奶爷爷的叫骂,揩干泪,天边翻起金浪,她掐了掐时间,心咯噔一下,那辆唯一能开往自由的车也该走把想走的人载走了吧。

三轮歪歪斜斜地走在山道上,接过别人递过的水钱,那辆破三轮在回到家前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她把车推回家,找家伙修车时,早上藏在灶窝里的鸡又被唬的在屋里乱窜,撞了两回墙才跳出门槛。

山姨闷闷地驱鸡,收拾檐下打翻的麻袋锄镰。呼吸粗浊,三吸一呼,犹同背上的天塌了一块到她背上一样辛苦。

2.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早春竟像是下着梅雨天里头的雨,连天的阴云看的人生厌,六婆披着油布往地里拿菜嘴里不住咕哝着:“不吉利,不吉利,雨都在头春下光喽。”

山姨的车在门口的泥坑子里打滑了轮子,正推着,因着这几天她心不在焉,对什么也提不起心力,手上一软,车滑回泥坑溅六婆一裤管泥花。

“啊呦呦,悖实鬼,不吉利,不吉利……”六婆抖着身子喃喃着绕开。

山姨见六婆避瘟神一样躲开,在五步外朝她咳咳地吐唾沫嘴里骂着:“悖实鬼,不吉利,你不吉利……”

山姨被雨打僵了的脸顿时气的发红,又想老人老年痴呆,她也不该计较,把头狠一扭,在六婆“唾!”的一口痰声里把车推出坑。

山姨晚饭没吃多少就睡去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孤独像黑潮一阵一阵上涌,凉的她身子发抖。

半夜六婆突然在隔壁大声嚷起来,“不吉利”塞了她满耳,山姨气的睡眼顿消,那声音才落,土墙竟和发了疾似的抖动起来,山姨撒腿就跑。

她眼前发黑,心冲上了喉咙,叫不出声,她头是麻的背是凉的,谁来拉她一把!

她敏捷的腿没逃过屋子的倾压,好在人到时她半截身子在外头,没送了命。

徐霞家的赶来送水钱,听了她被压断了一条褪,啧啧啧地跑到山姨床边宽慰。

山姨人愣愣呆呆,瞧徐霞家的劝的嘴皮发干她才说了句:“婶子,我要好好活……”

3.

山姨跛了右脚,嫁了村里马三,一夜间成了三个娃的妈。

山姨两口子坐在门槛上商量幺女三儿的上学问题,马三很不耐烦地在梁礅上叩鞋上的煤土:“叫我说别送三儿去了,姑娘家的读书读憨掉。”

山姨眉毛一拧:“你那个婆娘死的时候你倒舍得办,你姑娘上个学就不行?”

马三把鞋往地上一丢:“少翻旧帐,三儿又不是你生的,你也别管了。”

山姨气的脸色紫涨,屋里三个孩子也不敢出来,躲在帘子后头偷看。

三儿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双灵闪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命运在两人嘴皮子上抛递。

最终马三还是软下语气:“你屋没了,又成个半残,要住这五个人,还要盖屋,三儿的事没指望呀。”

山姨:“我想让三儿去,我们多苦苦,不差她上学那点儿。”

马三见拧不过眼前倔驴一样的女人,从门后牵了水烟筒咕噜噜吸起来,这事也就这样默许了。

山姨同老大老二在地里锄草,一阵风过把玉米的天花吹折了大半,等他们娘仨人揉开眯眼的沙子,看着被吹折的花都被唬的面色发白。

他们几时见过这等怪风,还没等他们从惊怪里回神,上村里徐霞家的哭胀着眼在地头叫唤。

见徐霞家的眼里还挂着两包泪,山姨心里慌起来,竟想向天乞求她永远别开口说话,可上天没有听到乞求,她哑着声去拉她:“快走,上县医院,我们家那个和你家那口子在煤洞里出事了……”

她眼前发黑,转起一个黑螺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去的医院,怎样看着邻居帮忙把马三凉彻的身体带回去的。

她在马三的灵柩前呆跪着,徐霞家的见她也不哭不闹吓的心惊胆战:“你想开些,他也是为救人没的,我们也不会忘了他的恩。你难受好逮号两声,你别吓婶子……”

山姨抬头看她,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抓着徐霞家的手又低低的哀念着:“婶子呀,我要好好活……”

4.

山姨的日子越发难过,送水到下村后去小学校食堂里帮工又兼顾起地里的活。她的肩像一片神奇的平原,三儿的学费,老大老二成家的开销和新屋都在上头收割起来。

她的脸在几年间变得瘦削,皮包着高起的颧骨,远看着愣是像脸上坟起了两个老实的小山包。

山姨脸上的山包一日日贫脊,三个孩子灵闪闪的眼里一天天盛起希望的沃若。

山姨披散着乱发,手上不住用浸满了泥的纸和着泪擦脸,小学校那份工作丢了可怎么办,三儿还上大学呢。

她跛行了一段路,左右摇着的身子突然停下来,她的破三轮忘了,懊恼地捶着大腿。

正急着,刚才把她工作闹没了的女人气势汹汹走来,哭红的眼瞪着她,狠狠的撞了山姨一肩就跑。

山姨一屁股滚进黄灰里,气的更凶了,拍着黄灰大哀吼:“你自己不好好干!我补个缺养家碍着你了!你个肠子毒辣的!”

那女人早跑没了影,山姨像个翻了壳的龟,挣了一会才从黄灰坑子里爬起来。

“山婶子!”杜老师骑着山姨的小破三轮冲出黄灰阵。

山姨上前连连道谢,刚扶上车头,杜老师一把抓住了她,杜老师眼圈发红,塌鼻子像溃了堤一样挂着鼻涕。

杜老师当了三儿六年班主任,山姨还从没见过她感情失控,突然不敢问发生什么事了。

“三儿昨晚送医院了,今天确诊是尿毒症。”

山姨抓着车把的手软泥一样瘫到腿下,她瞪着眼睛泪在里头打转,愣了半晌才大张开嘴像要哭吼,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三儿一天天哀弱,山姨揉着她菜黄的手说:“家里大母猪一口气生了十个仔,你出院了刚好长的粉红好瞧,三儿打的草总能养出壮猪仔,你哥嫂几个人还等你去打草。”

三儿笑着说:“好,妈。”

山姨走出病房,身子像被抽空了力斜靠在墙上,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手上,她搓着干黑的手,把带苦味的泪揉进手纹的黑泥里。

她对着地砖咕哝着声说:“三儿呀,我要好好活……”

她撑着墙,佝偻着背向前跛行,每一步都踏地比旁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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