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他说 我们说 他们说
1 她说
【1970年我十八岁。
那天父亲带我去部队训练场参观,作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训练场很大,穿绿色军装的人很多,各个长得也差不多,都是黑黢黢的。
“爸,你这个礼物,我不喜欢,看黑黢黢的士兵训练真不如去看黑黢黢的李逵耍大斧。”
我跟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一幅很不情愿的样子抱怨着,父亲本来说好要带我去海南旅游的,结果出尔反尔。
“报告营长,我是三排二班班长赵守军,今天的训练由我排我班士兵作为前锋,请问营长有什么指示?”
我的低头抱怨瞬间被这个洪亮中透着磁性的声音吸引了,昂首翘望:
哦,黑黢黢的大李逵中居然还有一个红通通的小关羽。
父亲对他回复了什么我没有听,我只知道自己不由自主的对他笑了笑,而且他看到我的笑容后,强忍的正经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无措,就是这微妙的不易察觉却让我察觉了。
从他转身归队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抱怨父亲了。
那天他是我十八岁礼物中最闪耀的光芒,是我十八岁人生中最异样的情愫。
那天训练结束之后,我和他开始了交谈,我跟他说我还在上学,今天是我的生日,然后我把学校的地址给了他,并和他有了每周一封的书信来往。
部队一个月才给他们放一天假,我和他只能一个月见一天。
我们见面的地点或在他部队后面的小山路上,或在我学校外的林荫道上,或在城里的公园中,或在新颖的电影院里。
我们谈话的内容或是他的部队生活,或是我的学校趣事,或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等的各种探讨,或是各自的家长里短。
我以为我们会有未来,但是一年半后,他跟我说:“妞妞,我要退伍了,要回老家了。”
我很惊讶,“可我爸说你很优秀,有留下的希望啊。”
他低着头,“我不想留下。”
“为什么?”
“……我不想留在部队,我最开始的好好表现只不过是为了回老家时可以多拿几个荣誉给父老乡亲交代,而且老家早就跟我定了亲,我没敢跟你说。”
我愣了一会,“那我算怎么回事?”
“对不起……”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年轻和骄傲我没有像个怨妇一样去诅咒他或者挽留他,而是选择了转身离他而去。
半个月后,他离开了部队,我没有去送他,不值得。
一个月后,我听父亲说他跟战友们写了封报平安的信,我对他有了埋怨,不公平。
两个月后,我从他跟我讲过他老家地址的印象中,接连给他写了几封信,却都没收到回信,慢慢的我也不想写了。
半年后,我请求父亲用他手里的权利,把赵守军召回部队,父亲恼怒:“我是个军人,绝不干滥用私权的事,况且赵守军是自愿退伍的,当时我们也挽留过他,是他坚持要走。”
四年后,我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军人,他和我父亲的性格很像,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十年后,我父亲因吸烟过度,得了肺癌,不久就去世了,他带过的兵要么亲自来吊唁,要么发来电报或书信以表哀痛。
我跟吊唁的人一一鞠躬始终没有发现赵守军,我把那些电报和书信一封一封的检查,始终找不到与赵守军有关的痕迹。
1990年,我的丈夫在对越反击战中牺牲了,三年守丧期过后,我的儿女曾试图为我找个余生的伴侣,都被我拒绝了,只因心中有那么一个希冀。
可我那份希冀盼了十四年,终是一场空。
2014年我离开了人世,临走前我给儿女留了一个请求:“请把妈妈用了一辈子的军用水杯放在我手边。”】
以前的军用水杯
2 他说
【1970年我十九岁。
那天的太阳很炙热而毒辣,让本就因长期训练而黝黑的战友们更显黑黢黢。
部队的训练场很大,却也足以装得下整个营的士兵。
“赵守军,营长今天要亲自指挥你们训练,你不仅是新兵中的优秀楷模,你们班还是九营中最优秀的班,今天就由你这个班长带着你班的士兵来做训练前锋。”
我收到连长的指示,激动无比,定要好好表现,为我们班再赢一个光环。
我们在训练场上早早的列队等候营长的到来。
听到连长喊我出列时,我知道该我对营长请求训练指示了。
出列后,我的心中不禁一疑,营长身后怎么还跟着一个小姑娘?低着头慢慢走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疑惑的同时我跟营长请求了训练指示,营长回了我一句,立即开始训练。
我回答了声是,然后就看见营长身后的小姑娘冲我微微一笑。
我有点心慌,她为什么要冲我笑?这个笑还挺好看,但作为一名士兵,我要把心慌藏起来,把严肃拿出来。
我转身归队时,心却还在慌,那个小姑娘的微微一笑总也挥之不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中邪了吗?
那天训练结束之后,我鬼使神差般的和那个小姑娘聊起了天,才知道她是营长的女儿,她说她还在上学,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立即跟她说了声生日快乐,想送她个生日礼物,可部队里没什么礼物可送,最后我紧张的跟她要了她学校的地址,并说等我想好要送什么了就带她去买。
因为部队一个月才放一天假,所以为了不让她忘记我,我那个想好的礼物也想了很久,并每周都会给她写信重复问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呵呵,她真的很聪明,我这样做的小心思被她察觉了。
我们见面的地点或在她学校外的林荫道上,或在我部队后面的小山路上,或在城里的公园中,或在新颖的电影院里。
我们谈话的内容或是她的学校趣事,或是我的部队生活,或是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等的各种探讨,或是各自的家长里短。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但是一年后,家里接连给我发来书信,开始只说父亲病了,但只是小病,让我不必挂念。慢慢的又变成了问我可以请假回家吗?可以申请调部队吗?
我了解我的父母,在我再三追问下,才知道父亲得了重病,早已卧床不起,两个妹妹已经辍学了,帮着母亲做些家务干些农活,母亲除了照看父亲外,还要进城打个杂工为两个弟弟交学费和掏父亲的医药钱。
我想到家里的情况心里很难受,我是长子,怎么能让两个年幼的妹妹替我照着这个家,怎么能让两个弟弟在饥寒交迫中读书,又怎么能让母亲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可妞妞怎么办?想了很久,我最后说服自己,既然喜欢妞妞,不如就让她过得更好吧。
我跟妞妞说:“我不想留在部队,最开始的好好表现只不过是为了回老家时可以多拿几个荣誉给父老乡亲交代,而且老家早就跟我定了亲,我没敢跟你说。”
妞妞没有骂我也没有怨我,当我跟她说完【对不起】时,她转身离我而去。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红了眼。
半个月后,我离开了部队,妞妞没有送我,挺好的。
一个月后,我给战友们写了封信,其实应该算两封,因为那个信封里面有两份信,一份是粘好了给我最要好的战友,只为了可以让他时不时的带给我有关妞妞的消息。
写完这封信后,我的父亲就去世了,我听从了村里老辈们的安排,为了冲喜和母亲弟妹着想,一个月后我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
婚后一个月,我收到了妞妞的来信。
那天我吃完晚饭后,拿着几盒火柴独自来到后山,划完了所有的火柴后,我吸着鼻子,忍着哽咽,流下了几滴苦涩的泪。
不久我又收到了妞妞的第二封信,我和上次一样拿着火柴又去了后山,只是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在悄悄的跟着我。
妞妞的第三封信是爱莲,也就是我的老婆接收的,那天我有事跟村长去了趟城里,爱莲就把那封信拆开看了。
晚上我和村长回村时,看见爱莲在村口站着,村长打趣着说我和爱莲真黏糊,并先走了。
村长走后,爱莲就哭了,“这是你的信,我看了,我有天晚上偷偷跟着你去后山,看见你不断划着火柴看东西,也是她的信吧?”
我拽了一下袖口,“我和她早就没有以后了,你不用多想,至于她的信,我也永远不会回复,时间久了,她也就不会写了。”
爱莲擦了一下眼睛, “回家后把她以前的信都交出来,我要全烧了。”
我闭着嘴巴让牙齿狠狠的咬住了舌根,最后如爱莲所愿,我把妞妞的另外两封信交给了她。我和妞妞的这段感情也该灰飞烟灭了。
后来,但凡是发给我的信,都由爱莲接收,所以我也不知道妞妞还有没有给我写过信。
我从那个要好的战友那里听说,营长有一次在全营面前把我骂了,骂我是个丧门星。
两年后,我又从战友那听说妞妞结婚了,嫁的是个军人,是营长在中印战争中结识的一位战友的儿子,营长也很看好他。
我笑了一下,妞妞本就该找这么个家庭背景相似的人结婚。
十年后,战友写信告诉我营长去世了,问我是跟他一起去亲自吊唁,还是发封电报或写封信以表哀思。
我抽了口烟,给战友回了封信:你帮我给营长多送几个花圈,再多鞠几个躬吧,一切用你的名义。
1994年,战友到我的老家来探望我,他说他在1990年参加了对越反击战,他的连长也就是妞妞的丈夫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妞妞至今守寡。
我为战友倒了好几分钟的热水,直到小儿子看到我被烫红的手大叫时,我才意识到这杯水倒太久了。
战友看着我被烫红的手,轻叹,到底还是没有缘分啊。
我竟不敢问战友所说的没有缘分指的是谁和谁。
后来,我那个战友出国了,我再也没有妞妞的消息。
2014年的某个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妞妞,她手里拿着我从最开始就想好的要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个军用水杯。
她笑着跟我说:“赵守军,我等了你十四年,也没等到你,我有点累了,想拿着你送我的军用水杯去另一个地方接着等你,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啊。”
醒来后,64岁的我看着床头那个用了一辈子的军用水壶,哽咽着哭了。爱莲在三年前就走了,所以即便我怎么哭,也不会有人问我怎么醒来就哭了呢?】
3 我们说
【我们的堂大伯在2015年年初去世了,我们知道他有个军用水壶,小时候我们几个堂兄妹没见过什么好东西,逮着机会就偷他的军用水壶拿出去显摆。堂大伯发现后每次都把我们大骂一顿,说小孩子真不懂事。
堂大伯最后一次住院,我们几个堂兄妹轮流照顾他,我和堂弟当值的那天夜里,听见堂大伯嘴里一直念着:“妞妞,你是不是怨了我一辈子?”
堂大伯醒来后,我和堂弟大着胆子问堂大伯妞妞是谁啊?
然后堂大伯跟我和堂弟讲了他和妞妞的事,从他的讲述中,能感觉到不管是谁问他妞妞是谁,他都会说的,或许是憋了很久吧。
堂大伯讲完后,看着那个连住院也要带着的军用水壶:“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个水杯配一个水壶,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唯一,你们不会懂的。”
我和堂弟没有说话,离开了病房,想给堂大伯和他的唯一多留出些共处的时间。】
4 他们说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以前的军用水壶整理东西时,发现了哥哥送我的军用水壶,想起了他跟我讲他当兵时听来的那些老人和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