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高速路已经全线限制在60km/h的速度了，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显得整个世界是如此的干净纯洁。天空中时不时有几朵雪花从未关严实的车窗缝隙中钻了进来，落在了车后座上，汇聚成了一小滩水。余地正躺在座位上，蜷缩的双腿时而往后伸展一下，汇聚的水滩被浸润到他厚实的袜子上，往往复复的动作仿佛是个小小的世界在它自己的轨道上运转着。沁入袜子里的雪水凝聚成水滴落在了前后座之间的脚垫上，形成了一小块湿润但却干净的水槽，与周边的湿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车子开动已经有3个多小时了，余地一直躺在后排的车坐上，已经吐了五次了，嘴角还残留着吐出的菜渣，额头上的汗珠沿着鼻沟滴到了嘴里，再经过嘴角滴落到车座上。此刻的余地仿佛是在将从记事以来的不容易借着这个机会全部发泄了出来。凌霄什么也没说，专心的开着车，她知道自己丈夫此时的心情，也非常能够理解他。从昨天傍晚开始，余地就一直在不停的喝酒，她没有阻拦，只是在一旁安静的照顾着自己的丈夫，一晚上几乎没有睡觉，只是在余地睡着之后小眯了一个多小时。睡醒之后就得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着准备回家的东西，大概七点的时候，凌霄叫醒了升儿，升儿今年五岁，知道今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回爷爷奶奶家，没有吵闹的很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余地和凌霄还有一个大儿子叫余景。余地喜欢看《三国演义》，每当有空闲的时间都会翻出来看看。但并不像大多人一样要么喜欢忠肝义胆的刘关张，要么是乱世奸雄的曹操。余地最喜欢的三国人物是荆州刘表，字景升。因为他认为在和平时代，刘表才是他最羡慕的人，充满才华，待人真诚，又坐拥富裕的荆州之地，虽没有英雄气概，但当下时代又需要这些做什么！因此，很早之前，在余地的心里以后要两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一个叫余景，一个叫余升，只不过最后两个孩子恰好都是男孩。景儿上四年级了，因为今天期末考试还有最后一场，昨天吃完晚饭被外婆接过去了。大冬天的很冷，余地本想着就不要景儿回家了，但凌霄不想让余地有所遗憾，还是让妈妈等景儿考完试就把他送到这边来。凌霄将升儿洗漱好放上了车，再将还在醉酒中的余地挪到了车子上，随即就开着车准备赶回余地的老家。
升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侧身跪在了车的副驾驶上，凌霄给他系好了安全带，他把头猫在了座位中间，静静地看着爸爸，时不时就会动一下，很明显姿势不是很舒服，细嫩的手背上已经有了安全带勒出的小红印子。眼前的爸爸很陌生，他没有见过爸爸这样，他只知道每天爸爸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抱起他，亲他的脸胖，然后举起他在家里转圈，或者还会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抱着哥哥。在亲朋好友的眼里，余地都是自信阳光又事业有成的人，他是老家所有人教育子女时夸赞的榜样，而在凌霄的心里，此刻才是最真实的丈夫。以往那些刻意表现出的自信都是内心空虚的体现，是一种好胜心驱使下的自卑感，但他是善良的爱她的，所有的这些不完美在凌霄眼里，她都能接受，她很爱这个完整的余地。
“爸爸，爸爸”，升儿用细小的声音不听的叫着，右手够到爸爸的膝盖上轻轻的戳了一下。
“爸爸在睡觉，宝贝不要吵醒爸爸”，凌霄伸出右手摸了摸升儿的头说，“升儿，冷不冷啊”。凌霄眼睛紧紧的盯着前方雪白的有些刺眼的路面，左手紧握着方向盘，刚刚傍边经过了一辆警车和拖车，滴滴滴的声音让凌霄有不好的预感，时刻不敢放松。
“不冷”，升儿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爸爸，紧紧盯着他看。
凌霄还是把后车窗的缝隙关严实了。刚才余地吐得严重的时候，为了散去车内很重的味道，升儿也表现出一些不舒服的症状，凌霄把车窗开了个小缝透气。
“妈妈，我们还有多久到爷爷家。”升儿转头跟妈妈说。
“还有一会，宝贝，累了就做端正了休息一会啊！”凌霄紧握方向盘，盯着前方的道路说。
“不累！”升儿目不转睛的看着爸爸。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过了半个小时，前方好像堵车，开得很慢，正好旁边有一个服务区，凌霄把车开进了服务区准备休息一会。车子开进服务区，车道两旁的停车位已经停的满满，很多有空隙的地方也堆了不少车子，车边站满了人，方便面盒子，一次性筷子以及卫生纸满地都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隙，凌霄把车停了下来，用矿泉水给余地擦了擦脸，又给他喂了几口水喝，余地的嘴唇上已经有了脱水的迹象了。
“大哥，请问服务区怎么有这么多人啊？”凌霄走到右手边的车前面，对着坐在车前头发有些蓬乱正在吃玉米的大哥疑惑的问。
“我刚买玉米的时候听他们讨论说前面好像出了车祸，大雪天的两车相撞，其中一辆整个车子都翻了，一家四口死了三个，哎哟太惨咯，都堵了2个小时咯，8点多就开始堵，我们在这都等了一个小时了，这大雪天开车太危险，干脆都在服务区等着，全部通车再走。”大哥边摇头边叹气的说。
“难怪我刚刚在路上看见一辆警车带着一辆拖车开了过去，估计就是处理这个事故。”凌霄接着说，“对了大哥，洗手间知道在哪吗？”
“那边”大哥指了指右前方说。
“好的，谢谢大哥！”
凌霄把车门关好，看了眼还在睡觉的余地，抱着升儿去了洗手间。走上前一看，排队上女厕的队伍已经有将近100米了，天气又冷丈夫还在睡觉，凌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升儿，冷不冷？我们在这等会，让你爸爸一个人在车里休息一会。”凌霄从腰部搂住了升儿，将升儿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不冷”升儿把头扑进了妈妈的怀里说。
果然队伍太长了，凌霄排了30多分钟，前面排队了还有刚才的一半，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前方好像还没有通车的消息，服务区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凌霄从手机新闻上看到这段高速已经封了，禁止车辆进入。凌霄将升儿头上的雪扫了扫，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家里的事又耽误不得，心里有了些着急。
“妈妈，我要下来！”升儿侧了一下身子，像是怕累着了妈妈似的。
“不下来，现在在下雪，地上太滑，容易摔倒的。”
升儿把下巴放在妈妈的肩上，晶莹剔透的眼睛望着后面的陌生人，时不时挤弄一下眼睛，嘟嘟嘴，嘴里叫着阿姨阿姨。后面的姑娘也被升儿的可爱吸引住了，跟升儿互相做着鬼脸，牵着升儿的小手逗他玩。
凌霄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或许是在想余地还在车上，又或者想家里情况怎么样了，景儿在外婆家乖不乖，没有注意到升儿的事，升儿也是在妈妈身上一动不动, 直到升儿被逗的大笑了出来，双脚蹬了一下凌霄的肚子才反应过来。凌霄回头看了眼，眼前这位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齐眉的刘海，脸庞被冻得红通通的，很深的法令纹，头发有些泛黄，扎了一个马尾辫，长度到了肩部的位置。穿着一件大红的短羽绒服，牛仔裤和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女孩看见凌霄回头看了她一眼，立刻避开了凌霄的眼神羞涩的笑了一下。
“小妹妹是回家过年吗？”凌霄微笑的问了一声。
“恩，回家呢！”
“一个人吗？”
“恩”,小女孩点了点头。
凌霄看着眼前的女孩很内敛朴实，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些怜悯。
“多大了呀？在外面读书吗？”凌霄接着问。
女孩看着眼前非常美丽亲切的姐姐，也放下了戒心。“虚岁已经二十了，没读书呢！在上海一个酒店打工。”
“那这是回家吗？”
“嗯，想家就回来了！”
“这么小怎么没有继续读书呢？”凌霄调整了一下升儿的姿势说。
“家里条件差，我成绩又不好，读书就是浪费钱，就不读了！”
小女孩刚说完，凌霄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交流的过程中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时小升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小女孩。
“姐姐，姐姐，给你吃！”升儿笑着把糖放到了女孩的手里。
“怎么又是姐姐啦，刚才妈妈好像还听见你叫阿姨阿姨呀！”凌霄大笑了起来。
升儿也大笑了起来，圆圆的大眼睛，黑黑的眼珠子着实令人喜爱，说着又拿出了一颗糖，小女孩接过了糖果，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升儿的脸颊，羞涩的笑了起来。
聊天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快一些。
马上就要排到凌霄了，此刻凌霄正在纠结把升儿放哪的问题，又不好带进去。
后面的小姑娘叫了一声，“姐，小朋友我帮你先照看一会，你先进去吧，等你出来我再进去，没事。”小姑娘伸出双手去抱升儿，升儿也没有躲闪，身子向前一探，钻进了小姑娘的怀抱里。
“谢谢你，小姑娘！”说完，凌霄赶紧走了进去。
小姑娘接过升儿后也是把升儿逗的哈哈大笑，又捏了捏升儿肉肉的小手。不一会儿，凌霄就从里面出来了。
“谢谢你啊，小姑娘，你进去吧”凌霄接过了升儿。
凌霄在洗手间前面并没有着急离开，升儿也说要等一会姐姐。
小女孩出来以后，升儿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自家的车前。余地还在睡觉一动不动，凌霄望了一眼也没有吵醒他。
凌霄抱着升儿和小女孩在车前面聊天，小女孩叫林芳，贵州六盘水人，家里只有70岁的爷爷奶奶，因为家里穷，父母在她五岁那年离了婚，母亲改嫁到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也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前些天打电话听说爷爷在家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右腿骨折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林芳担心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担心爷爷的身体就辞掉工作回家照顾爷爷奶奶。凌霄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对眼前这个女孩有亲切感，她身上有着和余地的某种相似之处，她说不出来是什么，但这种感觉还是挺深刻的。
“小芳，你们的大巴车什么时候开？”凌霄把升儿放进了副驾驶，走向了车的后备箱。
“司机师傅说，今天天气不好，高速路段一直在堵，晚上高速又会封路没有地方休息，如果情况不好可能今晚就在这过夜了，明天早上再走。”
“这几瓶牛奶和饼干你拿着路上去吃，升儿也吃不了那么多，不用客气，他爸也不像能吃东西的样子，拿着吧！”
“谢谢姐！”林芳推辞了两次接过了袋子，“对了姐，哥这是怎么了，像是喝多了酒的样子。”林芳从车窗瞟了一眼余地说。
“是的，昨晚喝高了没怎么睡，在补觉呢！”凌霄很平静地说。
“姐你看着真年轻，长得又这么漂亮，真羡慕！”林芳转过脸隔着车窗继续对升儿说，“升儿几岁啦？”
“下个月7号满5岁，”凌霄笑着说，“我比你大十好几岁呢，升儿还有一个哥哥的，上小学四年级，今天没有跟着一起来。”
“哇，升儿还有一个哥哥啊，真幸福，他哥哥肯定也跟升儿一样懂事吧！”林芳看了看远方说，“姐，我看前面已经在开始放行了，已经有车开出服务区了，一会可能车更多，你们也赶紧出发吧！那我回自己车上去了，谢谢姐给这么多吃的给我！”
“没事儿，那你也赶紧回自己车上吧，说不定你们也不用过夜，路上注意安全啊！”
“姐再见！升儿再见！”说着，林芳走向了自己的车子，时不时回头朝凌霄和升儿挥手道别。升儿也在车窗里挥手来跟林芳说再见。
凌霄看着林芳瘦弱娇小的身影心中多出了几分伤感，小小的年级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停顿了片刻，凌霄回到了车上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喝了几口水，帮升儿系好了安全带，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余地，趁着车后没有车辆过来的间隙把车倒出了车位。
车子开得很慢，路上的车很多，大雪天能见度也不高，凌霄一刻也不敢大意。到家估计还有一半的路程，升儿已经在座位上开始打哈欠了。余地还在后座上睡觉，刚才休息时给余地盖的衣服也卷到了他身子底下了。由于眼睛已经开始疲劳，凌霄从中间的茶杯旁拿出近视眼镜戴上了。
车子又开了将近5个小时，路上也是走走停停，车开的很慢，长时间的驾驶让凌霄已经有些疲惫了。路上余地起来喝了两次水，由于酒劲还没有过，又继续睡了，升儿已经睡着有两个多小时了，途中凌霄也给升儿胸口上盖了件毛衣。高速上的指示牌显示还有20公里就要下高速了，对凌霄来说，这里的风景很熟悉，只是以前回来的时候是余地开车，她可以轻松的坐在车上看周围的风景，今天却没有空闲能够多看几眼，这样的回家场景还是第一次！
车子下了高速再开一公里就能到余地从小生活的余庄了，余地已经醒了过来，身体状态已经有些好转，摇下了车窗看着周围的风景，升儿还在睡觉。
快进村子时，凌霄也摇下了车窗，到了村口，看着二爷家紧闭的大门，余地说了句，“霄，还记得吗？这是我二爷家，还有印象吗？以前二爷每天下午都会坐在门口，看见熟人就会打招呼的！”
“恩，记得！很友善的一个老人家！”车开得很慢，凌霄跟每一个认识的乡亲都打招呼，不认识的就会笑一下。余地是村子里的名人，是所有人眼里有出息的孩子，而凌霄则是他们眼中最为完美的外地媳妇。村里的乡亲对余地和凌霄跟对他们那位德高望重的胜利叔一样的尊敬，看见余地回家了都会上前打招呼，余地也会从车里伸出手来打招呼。
远处一位头发花白，有些驼背的人拄着拐向前走，听见有车的声音，慢慢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三华叔？我来扶你！”余地立刻从车上跑了下来，“凌霄你先开车回家吧。”
“行，三华叔那我先回家去了”凌霄也朝三华叔打了声招呼！
“是地…地儿吗？开车的是…是…凌什么？我…哎，脑子有些糊涂了哦！”三华走路颤颤巍巍，声音有些孱弱，嗫嗫嚅嚅地说。
“是的，三华叔，那是凌霄！”余地跑过去扶着三华叔回答道。
余地开始和三华叔聊起了家里的事情。
“哎，人呐，生老病死都是命啊，你也别太伤心了哦！”
“知道，叔，您这是准备去我家吗？”
“是啊！你赶快回去吧，不用扶我，我慢慢走，凌…霄好像还在前面等你呢！”
“嗯，那好，三华叔你注意点！”说完，余地快速的走向凌霄，“霄，怎么没进去，等你一起啊，这种场面我也很害怕，也没经历过不知道怎么办，车上还有很多东西，我跟你一起进去吧！”凌霄看着隔壁的空房子，转移话题说，“诶，王奶奶儿子现在还来这边吗？”
“应该不来了吧，听我爸说一家人都在县城里居住，基本上不回来了，家里又没有亲人。”余地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哆嗦了。
还没有进家门，余地已经快忍不住了，看见院子里白色的孝服时他就快要撑不住了，他在想象院子里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他又不敢想象，有些恐惧，他甚至想要逃避。车上的东西凌霄也没有拿，一只手抱着半睡半醒的升儿，另一只手搀扶着余地，带着忐忑与悲痛的情绪慢慢的走进了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