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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歌·侗乡·侗人”——南侗歌乐之于侗族社会结构的多义性

2018-06-15  本文已影响261人  酸朗姆
侗寨鼓楼与千人大歌 笔者摄于肇兴

谈到歌、音乐,我们与之联系的是审美、抒情、娱乐,常用“艺术”一词表达它的价值。在我国西南边陲生活着一支与乐共生的民族——“侗族”,他们的大歌(嘎老)、小歌(嘎腊)闻名于世,同时,令我深思的是侗族的歌乐在整个侗族的历史延续、人格培育、文化传承、社群交互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可以说,在侗族社群结构的各个方面,侗歌发挥着作用,承载着多样的“功能性”,同时,它又超脱一般语境下“音乐”的定义,让音乐解脱、得以实现不同语义的突破。

“讲到侗人祖先,红色衣袖,黄色衣角,山上唱歌,河边唱耶,白天弹琵琶,夜晚拉歌箕,还造了六管芦笙,用它来欢乐热闹。——款词·芦笙祭词

侗族就是这样一个与音乐相融的民族,可以说“歌唱”便是侗族人对于自我与民族身份认知的重要环节。侗人讲“饭养身子歌养心”,歌唱满足着侗人的精神需求与心灵启迪。

在侗族数种歌乐之中,大歌是最复杂、最具艺术性之一种。侗语称大歌为“嘎老”[al laox],[laox]即为侗语中“大”、“老”之意,一种高级的、庞大的指代,[al]在侗语中往往是“歌”之意,将“嘎老”译为“大歌”十分贴切。大歌传唱于贵州南侗地区的黎平、从江、榕江、三江这四个南侗聚居的自治县,同时,这些地区自古就有歌唱的习俗。明代诗人邝露在其《赤雅》一书中,记述了侗人“长歌闭目,顿首摇足”的歌唱场景,这被视作对侗族大歌的描写。在岩洞镇采访时,老歌师肯定了这种说法,“闭目”便于长篇大歌的记忆、“顿首摇足”便是演唱到投入时的情不自禁。

1952年,参与土改工作的两位音乐工作者“萧家驹”、“薛良”意外地发现了噶老,推翻了“中国民歌仅有单声部”这样一种旧说,从此对少数民族音乐的发掘掀开新的一页。什么是嘎老?老歌师们普遍认可“嘎老是鼓楼里,男男女女对唱之歌”,具备多声性的特点。虽然侗族绝大部分歌乐是抒发男女之情,但并非所有的侗族歌乐题材都是爱情,其间亦有不同题材,与侗族社会的不同结构紧密相连。

南侗地区侗歌

以上是马名振《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侗族传统音乐》中对南侗侗歌的划分,其中大歌皆为多声部,其他或徒歌、或兼具乐器伴奏,为单声部结构。侗人喜唱自古以来的传统歌曲,新编新创以“旧瓶装新酒”、歌颂政府政策为主,数量较少。

南侗歌乐之于侗族社会结构的多义性

一、教育与传承

(一)儿童教育

“汉人有字传书本,侗家无字传歌声;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南侗谣谚

大部分的侗族男性与几乎所有的侗族女性皆会侗歌,这种歌唱习俗的普遍性值得我们思考。从上述谣谚可发见,侗歌的传唱以“心口相传”为主,同时,侗歌在侗族社会的教育层面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侗人世代不立文字,侗族社会结构的完整不可缺少教育传承,所以侗歌理所应当地承载了教育功用,并通过“歌班”(高嘎)这条传承线索得以维系。“汉人有书,侗人有歌”,岩洞镇歌师在参访中将侗族的“嘎腊温”(童歌)比作汉族的《三字经》、《弟子规》,可谓十分恰当。

当侗家孩子到了7、8岁时,父母便会把他们送到附近的歌班接受歌师的训练,歌班可分男班与女班,并按班内孩童的年龄划分为大、中、小三个班,这种传统的师承便是教授侗歌的基本方式。歌师在此环节中举足轻重,他是村寨中熟知本民族历史文化、礼俗禁忌、伦理道德的长辈,是侗族内部的智者。对于侗家孩童的教育涉及“万物起源”、“民族历史”、“生产劳动”、“伦理道德”与“恋爱婚姻”等多个方面。

在我看来,“侗歌”就是侗族的书本、“歌班”就是侗族的学堂、“歌师”就是侗族内部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

“呀依呀,娃娃筑塘堵水一天三次垮,大人砌好田埂才好种庄稼”——嘎腊温·筑塘歌片段

以上是一首有关“生产劳动”的“嘎腊温”,活用童语、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曲调则富有侗族常见羽调式的灵动。

(二)民族体认

“女唱:你说谁人生儿用刀砍,剁成细块拿到坡上散?什么变成苗家住坡顶?什么变成侗家住水边?什么变成瑶家身穿花衣服?什么变成客家住在大平原? 男唱:我说‘姜美’生儿用刀砍,剁成细块拿到坡上散。头变成苗家住坡顶,肉变成侗家住水边。五脏变成瑶家身穿花衣服,骨头变成客家住在大平原。”——侗人古歌·姜良姜美

各个民族都对“民族起源”的探讨充满兴趣,并依此呈现出不同的“宇宙观”、“民族观”。上述是一首有记载的侗歌,其中“姜良”、“姜美”是侗人祖先,并暗藏有近亲关系,这首古歌兼具侗人对周围苗、瑶、客家的思考,反映出同一地域内、不同民族间的相互关系。

“当初风公住天上,坤岁请他下地来。他下地来分季节,春夏秋冬各分开。”——起源歌

这是一首关于“风的来源”的起源歌,春夏秋冬四季由“风”来划分,这是侗族对于四季起源的理解。

小黄村 · 女歌班

(三)生产劳动

侗乡长久以来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的农耕生产结构,自然而然,农业生产的知识传授必不可少。

“正月里来要砍柴,要砍柴;二月里来把粪挑,把粪挑;三月要把秧种撒,秧种撒;四月里来要栽秧,要栽秧;五月田间除杂草,除杂草;六月里来看田水,看田水;七月闲来家中坐,家中坐;八月快忙割谷子,割谷子;九月里来粮进仓,粮进仓;十月里来工渐少,工渐少;冬月里来活做完,活做完;备好衣料过大年,家家户户好热闹。”——岩洞·十二月歌

这是一首采用民间常用的“十二月体”结构的侗歌,教育侗人不同时节、不同劳作。歌词反映出侗人长期以来留下的宝贵生产经验,对传统农业社会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四)伦理道德

侗族是一个向善的民族,在侗乡内,重视伦理道德的观念灌注进每一个侗人的体内。这些侗族传统美德,与汉族长期形成的美德观念存在共性、又兼具个性。侗歌对伦理道德在侗族内部的塑造,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静静听着我唱父母恩情大,大家都是父母生养,没有人是从树中生出来的。”——孝敬父母歌

父母恩情之深,这是高于任何民族共通的道理。

二、祭萨

“萨岁"[sax siis]是南侗文化中最大的神,又被称为"萨玛"[sax mags]、"萨丙"[sax biing],[sax]在侗语中意为“祖母”,[siis]意为“首要的”、"最重要的“。萨岁是侗族父系社会中的“母性崇拜”,侗人普遍认同,萨岁是反抗外敌、保卫村寨的“女英雄”,因其对侗族的巨大贡献而设坛祭祀,萨岁的神坛也被称为“萨坛”。可以说南侗地区,每个侗族村寨的大大小小事件,都会有“祭萨”的参与,以求保佑平安与顺利。“祭萨”活动的核心便是“哆耶”[dos yeeh],一种祭祀歌舞,其中演唱的歌曲被称为“耶歌”[al yeeh],歌词中必定有衬词“耶”字参与。祭祀形式以侗人踏歌起舞、一问一答为主,在这问答之中,关于“萨岁”的英雄故事便通过口耳相传,刻印在每个侗人的心中。

“问:你猜哪个上天退三步?你说哪个下地停三停?谁人木桩插地下?插在地下保谁人?答:我猜雷婆上天退三步,我猜香婆下地停三停,只有萨岁木桩插地下,插在地上保万民。”——祭萨·进堂耶歌

侗族是一个尚巫、尚鬼神的民族,实际上,这种“巫文化”形成的文化共同体,有利于侗族内部的认同与团结。侗族传统的民间信仰中,鬼尚恶、神尚善,例如恶鬼“萨变”,其属苗族,传说中年轻女子死去后,她会在坟头假装哭泣,如果有人上前安慰,“萨变”就会趁机吸干他的血,这告诫侗人“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再者,除了“萨岁”这样一个绝对地位的神外,仍有司职各个领域的小神,例如“萨并”(龟祖母)、“萨棉比”(棉祖母)、“萨花淋”(爱情祖母)等等。鬼是侗人对于外部势力的想象,神是侗人对内部稳定性的渴盼,一外一内促成了侗族结构在精神与信仰体认上的一致。

牛腿琴演奏

三、地缘亲缘交互

(一)朋友档

“高伴”[gaos banl]是一种以地缘联系为基础的组织,[gaos]可理解为“一撮”、“一拨”,[banl]可理解为“朋友”、“伙伴”,亦即学者所指出的“朋友档”。“朋友档”有男性朋友档、女性朋友档,可以说每个侗人自始至终都属于某个“高伴”之内,“高伴”又与侗族“歌班”密切结合,形成社交组织与传承组织的二位一体,实际上,在侗族“歌”与“社交”紧紧相连,唱侗歌同时也是“朋友档”与“歌班”的主体行为。

男性侗人只有加入“朋友档”,才有资格获得不断增加的社会权利、公共资源。日常生活中,“朋友档”也会参与村寨中的“红白喜事”、“架屋”、“满月酒”等活动,在春耕秋收之时,“朋友档”也会互助出力。这样一来,通过礼物馈赠或帮工的方式,侗族内部的个人事项转化为公共事项,地缘关系得到不断地维系。

在某种程度上,女性“朋友档”更像是一个“待嫁群体”,“朋友档”与“歌班”相交集,以之有了与别寨男性“朋友档”(或“歌班”)交往联姻的机会。“朋友档”是女性侗人融入社会化组织与“再亲缘化”的关键。

(二)“款”组织

“其曰洞蛮者……皆从古无大豪长,或千人团哗,百人合款,纷纷籍籍,不相兼统……徒以盟诅要约,终无法度相麋。——[明]刘欣·渠阳边防考

“款”[kuant]是南侗地区内部的自治组织,以契约关系为纽带,通过民主推选产生“款首”。“千人团哗,百人合款”描述的便是以地缘关系为主的多歌班交互与以契约关系为主的款组织治理。自宋元以降,中央政府与南侗存在治理的“双轨制”,官方与地方相互制衡,侗族内部彼此认同的仍是“款”这样的地方自治组织。学者将“款”定性为“地缘性的半军事自治、自卫组织”。

“款”组织有大、中、小三个规模,彼此层层递进、互为隶属,围绕“款”产生“款首”、“款约”、“款坪”、“款兵”,其中“款坪”是“款”组织集会的场所,“款约”[kuant yedc]类似于“款”组织的律法条文,“款首”也必定能背唱“款约”。在侗人观念中,侗族大歌区域的划分也是通过“款”的范围划定,例如“六洞”、“九洞”、“二千九”等。

某种程度上,“款”组织与“款约”也影响着政府政策的制定,这种长久形成的内部条律,融入了侗族自身的“宇宙观”、“价值观”、“习俗”、“风土”。

岩洞镇 · 男歌班

(三)鼓楼对歌与“行歌坐月”

侗族鼓楼对歌与“行歌坐月”均是围绕男女交往、婚恋展开,整个南侗地区男女从交往到婚恋与歌唱行为息息相关。鼓楼对歌围绕着“来”与“去”两次空间转换,同时又为“行歌坐月”的开展做了铺垫。

鼓楼对歌具体所指:侗族男歌班与女歌班于侗寨鼓楼对唱“嘎老”的一种形式,其目的是促进同族异寨间男女交往。鼓楼对歌往往集中于春节期间,此时正处节庆、农闲之时,村寨男女有一定时间忙活个人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加强了青年男女间的联系,也促进了寨与寨、村与村间的交互与联络。

以黎平县岩洞镇鼓楼对歌为例,形式主要分为“请姑娘”与“吃相思”。“请姑娘”[dul lagx miegs]主要指一个寨子的男歌班,邀请另一寨女歌班到本寨鼓楼对歌。“请姑娘”一般安排在每年春节的正月初三、初四、初五与初六四天,尤其以初五的对歌活动最为繁盛。在正式鼓楼对歌前,男女歌班在一起吃长桌宴,尽兴之时,姑娘们会捧起米酒唱起“酒令歌”:

“什么出来尖又尖?什么出来手捏拳?什么出来打凉伞?什么出来满坡连?”

男歌班众人彼此商讨后,唱出:

“笋子出来尖又尖,蕨菜出来手捏拳,蘑菇出来打凉伞,葛麻出来满坡连。”

酒足饭饱后,一众人便去鼓楼对歌,传达彼此的爱意。

“吃相思”[weex yeek]往往又被称为“为也”,不像“请姑娘”单方面的邀请,“吃相思”是双方互相做客、互相走访对歌的形式,一般安排在春节初九或初十进行,做客三天。去“主寨”做客的“客寨”一方不需要携带礼品、但要带去属于本寨的大歌与侗戏,“客寨”一方宰牛杀鸡,以最好的饭食款待宾客。期间加以“拦路歌”、侗戏表演、鼓楼对歌、“行歌坐月”,最后送客出寨,于“花桥”处再次唱起“拦路歌”,表达对宾客的恋恋不舍。“为也”既是侗族男女互通友谊的方式、又是侗寨之间建立良好关系的基础。

“行歌坐月”往往安排于鼓楼大歌之后。鼓楼中集体对唱的大歌与“行歌坐月”中两人情意绵绵地对唱“琵琶歌”[al bic bac]与“牛腿琴歌”[al is]形成对比与联系。正是鼓楼大歌给予青年男女相识的契机,他们得以通过“行歌坐月”这样一种小型的互动,拉进两人间的感情;“行歌坐月”中的情歌相比鼓楼大歌,更私人化、柔情、缠绵。在这个过程中,男女二人或许会互通信物,立下爱情之约。

肇兴 · 行歌坐月

后记

七日的黔东南之行,瑶族、水族、布依族、苗族、侗族为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的热情好客、善良朴实令人感动。其中侗族、侗族文化、侗族歌乐震撼着我的心灵,不曾想遥远的西南边陲有这样一支少数民族,他们将音乐融入侗族社会的各个结构层次、扮演着多重角色,与侗族血脉共流淌。可以说,没有侗歌就没有侗族的文化、就没有侗族社会的繁荣。

久久不能忘记的是侗乡的“行歌坐月”,鼓楼里、伴着月光,男歌师弹着侗琵琶、侗家女儿用“假嗓”唱着琵琶歌,在昏黄的灯光下,侗家女儿眼神的一瞬让我难以忘怀!啊,我要再次回到侗乡、与青山绿水拥抱、与侗歌共呼吸!

说到底,实在是想回山里,书读不进、饭咽不下。最近在读水稻种植、植物学、物种起源方面的书籍,想来为种田、养鸡养鸭做些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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