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梦境还是现实（完结篇）
（九）
这一幕也渐渐淡却了。
此时赵良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舞台上。放眼望向全场，都是他的亲朋好友，满怀着幸福洋溢的表情，看向他和他身边的妻子。
他听见主持人宣布：“现在，让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们一起，共同见证这对恩爱夫妻的誓言。”
赵良按照主持人的引导，说出了那些在当初被他认为只是走个过场，盼望着能够快点结束的誓言。现在，那些誓言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在他心上。
他清楚地看见了妻子脸上的泪痕。怎么，他当初怎么不记得还看到过。他似乎把太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现场的观众身上，而忽略了身边这个和他一起完成整个仪式的人。赵良又一次无言流泪了。
也许他真的应该感谢镜像世界，虽然没能把妻子完完整整还给他，但是他得以牵着她的手又一次完成他人生当中这个重大的仪式。这个在当时让他满心麻烦，产生了“女人就是喜欢这些细枝末节”的想法的仪式。
赵亮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妻子，真心诚意地，似乎并没有在主持人的安排之下，就深深地与她拥吻。热闹和喧嚣又一次离去了。
梦镜带着赵良站在一家珠宝柜台前。他看见自己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钻石戒指，嘿嘿地傻笑着，把它戴在妻子的手上。
当初羞涩的他没有当着营业员的面当场向妻子下跪求婚，然而妻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紧紧地盯着他也许已经臊到红扑扑的脸，紧咬着嘴唇，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他曾经带给妻子的浪漫是多么的寥寥无几啊。一门心思放在创业上的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规划过什么气球，鲜花和蜡烛。每次到了纪念日，也总是以两人在一起吃饭而草草度过。有了孩子以后，他俩一起谋划着要给孩子度过什么样的有意义的生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应该也替妻子规划点什么。
而这就是他向妻子求婚的当天。一个简简单单的不超过4000元的戒指，虽然在妻子的要求下附着了那个她认为可以象征永恒的小石头，但是也实在小的可怜。这算是他送给她的第二件礼物吧。
第一件礼物似乎是在他俩合力给某家公司设计一款员工管理的小程序之后送的。对方事后给他们一笔报酬。他立刻给妻子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替换掉她那老掉牙的不能联网的小手机，被他戏称为小砖头的手机。
印象当中因为那次买手机，两人还吵了一架。妻子嫌弃他未经她的允许就动用了这笔两人合作才得到的报酬。她本打算要给他好好的买一套衣服和鞋子，让他去更好的大公司应聘。
流动的梦境自然而然地把心里想着的这一幕铺陈在赵良眼前。
他看到妻子嗔怪地对着他喊：“你让我们这个合作团队失去了一次走向更广阔更高级的平台的机会，你知道吗？简直罪不可赦。”
赵良含笑看着妻子，她似乎回到了当初刚毕业的小女孩的样子。脸上不施粉黛，有点风尘仆仆的感觉，但是那种健康和青春的光芒，是任何化妆品也无法营造出来的。
赵良心里感到震撼——对比现在笑意吟吟的她，他忽然发觉生完孩子的妻子居然苍老了那么多。
明明没有比这时大几岁呀。是因为月子期间生气太多了吗？是不是在哺乳期间营养不充分？是不是因为他的冷漠影响了她的情绪？是不是因为……
怎么这些问题他以前全都没有想到过，怎么他从来就没有注意到鱼尾纹是如何爬上妻子的眼角，斑点是如何隐隐地出现在她原本白皙的脸庞。
那曾经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她，是如何地因为长期睡眠不足，为孩子操劳，为全家打点好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致耗费心血而变得精神不振。
他居然那么轻易就忘记了她婚前那种青春健康活泼的样子，而只记得她婚后那副愁眉苦脸的黄脸婆模样。
如果一个女人婚前和婚后的差别可以这么大，那他是不是应该担负一定的责任呢？他是不是早该认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照顾好她？
婚后的他倒是胖了一些。衣有人洗，饭有处吃，屋子有人收拾，大小事情有人帮他打理。他倒是可以把全身心投入工作。然而在职场上春风得意的他，有时不由地嫌弃妻子没有经济来源。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想过，是谁替他把后方打理便利，让他有机会有精力在职场上大展身手。为什么曾经的他那么幼稚，凡事只能看得到表象。
为什么他当时就没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生活从来就没有轻松可言。如果能感到一丝轻松，只能说明有人正在最前方为他遮风挡雨。这个人也许是辛苦劳作一生的父母，也可能是陪伴左右的爱侣。
他的眼泪已经模糊了眼前的景象，看不清什么了。镜像倒流似乎也越来越快，一幕幕飞驰着在他眼前走过。
人的一生中那些有意义的事情，仔细回想起来，居然是这么的有限。
人本来就应该致力于过好生活中的每一次细节，做好每一天貌似无趣的安排，让这些平凡的岁月，尽可能地在生命长河中成为熠熠发光的珍珠。
然而他太大意了，太粗糙了，他让生命就这样被忽视，并在指缝间流失。
他恍然看见妻子坐在自己身旁，两人坐在一个小吃摊上大快朵颐。妻子跟他谈论着今天项目设计的进度，不断地表扬他有创意，以后一定是一个有为青年。
他紧紧捏住妻子纤弱的手。现在的他心里只剩下恐慌。他感觉时间流逝的如此之快，也许用不着多久，他会再一次失去她在身边的陪伴。
他感觉到他妻子拉着她的手，两人在街上闲逛。这是真正的橱窗浏览的购物。他两只看不买，妻子依然一路雀跃。手里拿着一根冰棒时不时地和他分享。曾经他俩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
那时的他要求不多，只希望两人能够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家。哪怕以后要一直还贷，但至少两人有了自己一个独立的小屋，关起门来，自成一统。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浮华的人际来往，无止境的物质追求，都不是他稀罕的。
只要他两能顺利结合为夫妻，他剩下的时间都要认认真真陪妻子度过。钱只要刚刚够花不至于潦倒就好。两人在一起面对生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这漫长一生，有一个知心人便足够。
赵良环顾四周，他俩似乎身处公园。是的，公园曾经是他两恋爱时期最主要的活动场所，这里不需要有什么消费，两人只要相伴走着，聊着天就可以这样闲闲地度过整天。
等到该吃饭的时候，刚刚毕业的他俩每次都悄悄溜回自己的大学，拿着那张尚未被注销的饭卡，去跟学弟学妹抢饭。
他两还篡改过学生证上的入学和毕业年月，拿这张过期的学生证去申请图书馆的临时出入卡。两人整天占据自习室的一个角落，在电脑上奋战自己的工作任务。
母校给了他们最充实的时光和最青葱的岁月，同时也给刚毕业的两个小穷包提供了不少便利。离开母校，任谁，再也找不到当年平静淡泊，而每每回想起来都轰轰烈烈的时光。
岁月的流逝是多么的无情。他在心里无声地喊叫着：请慢一点，再慢一点，请停下来吧。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然而上天自有安排，不会呼应一个卑微的生命的呐喊。
倏忽间，他身处一个球场上。刚从场上下来的他大汗淋漓，拿毛巾不断的擦拭额头的汗水。他想要喝口水，四下寻找才想起参加比赛匆忙，没来得及买水。
一个身材瘦弱娇小的姑娘笑盈盈的拿着一瓶矿泉水向他走来，递给他，怯怯地说：“学长，你打球好帅。”
他抬眼看向她，那是大学时的妻子，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她扎着马尾，眼睛看向他，满是爱恋。
她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赵良不知道，也许已经注意很久了吧。然而他是直到大学毕业，创业遇到困境时才真正的意识到这个小学妹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他。
妻子故作自然地坐在他身旁，脸侧向他。他看见她双颊泛红。
她说：“学长，我叫胡韵韵。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哦，因为下次比赛我还会给你送水的。”
妻子的脸在阳光中开始变得透明。
心脏猛然缩紧。赵良吓的紧紧闭住了双眼。求求你，让这一刻停下吧。时光不能再倒流了。不能了。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两次，还不够残忍吗？他还要再失去她吗？
他已经回到了认识妻子的起点。
他知道，现实中的世界以妻子的死亡为终结。继续向前走去，他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她的陪伴。而梦境中，以初见那时为转折，迫使他陷入对妻子的无知无识。继续向后倒退，人生也再无她的影像。
他又失去她了。
无论他走向哪个方向，无论他以怎样的姿态挣扎，妻子的逝去已经成为他不可逃避的宿命。
他再也没有幻想的理由和空间，必须迫使自己面对现实。
赵良紧闭双眼不敢睁开，内心无助地呼喊着：请停下，停下。他知道这是绝望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见到妻子了。如果妻子预见到了这一幕，她还会跟他在一起吗？她会跟他说什么？她会责怪他吗？还是她会对他提出新的希望？
赵良突然想到了孩子。还有孩子，妻子全身心爱着宝宝。如果她能够最后说一句话，她一定会要求他照顾好宝宝。
这个孩子是他俩爱情的结晶，是留着妻子痕迹的唯一有生命力的事物。他是爱的承载，是希望的延续。是他能够为妻子做的最后的弥补。是他身为人父的重大责任。
他唯一能做的，是从镜像世界中挣扎出来，再度认真面对人生，面对父母，面对孩子，延续和妻子的爱。
紧闭双眼的赵良咬紧嘴唇。是的，他必须在此刻迅速作出决定。
他必须迫使自己离开这个即将崩塌的镜像世界。他必须让自己在现实中清醒过来。他必须承担起照顾这个孩子的责任。他必须让妻子在也许存在的另一个世界得到安慰。他必须完成即使面对死亡也不能辜负的重任。他必须。
我爱她，我要让这份爱延续下去，而不是在遗憾和愧悔中告终。
赵良，你一定要醒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赵良，像个男人一样，使劲挣扎，赶快起来。
赵良，你没有资格转嫁责任。赵良，如果你还有爱，请别辜负了这份爱。
心电监控器的报警声突然停止了。在场的医护人员在失落中惊讶地抬头看向监测器。
病床上，赵良的手指动了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