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战三:我的抗战
【前言】
路的尽头,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向不远处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两间普通的平房。
那就是刘战三的家。
90多岁的老人腿脚不便,秋日的正午,阳光酷热难当。在厅房的右侧,老人正在生锈的轮椅上睡觉。旁边的小方凳上,整齐的摆放着几本厚厚的书,最上面的一本是《麦克阿瑟传记》,一副发黑的老花镜随手放在书上。
刚刚午睡醒来的刘战三老人这个场景出乎我的想象,它应该出现在那些装扮整齐而干净的书房里,而不是在这个简陋而寒酸的土砖房里。更出乎想象的是,老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以后不要再拿东西来了,我不需要,我只想求一个知已”。
尽管与儿子的关系十分微妙,但老人的心态依然十分开朗。每次快冷场的时候,他就放声高唱。在那间略显阴暗和破旧的房子里,他的歌声含混不清,却精神饱满,情绪亢奋。
他让我想起大洋彼岸的鲍伯迪伦。
想起那个老男人沧桑的歌声。
想起一个男人所经历的种种:
想起他在风中苦苦追寻的答案。
也许,只有17岁就离家参战,走过大半个中国,经历了各种风雨的老人才能回答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男人。
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事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答案在风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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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刘战三。1921年农历4月初七出生。郴州永兴县高堂村人、
原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五军600团第一营传令兵。抗战期间流转多支部队。参与昆仑关血战。1942年随军入缅,参与第一次远征军作战。内战时加入解放军,后退伍回到地方,以务农为生。
采集人:人世老枪 采集时间:2014年9月10日
郴州资深志愿者青莲和大兵两位老师正在陪老人聊天【口述】
()“我们200师,每次出战,都要聚餐,聚餐时还要祭武圣”
我家世代为农,以种田为生。我父亲那一辈,可以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家里有七个兄妹,六个男丁,一个妹妹。男丁里面,我是老幺。
就因为我是老幺,所以我父亲就只送了我一个人去读书。没有钱去城里上小学,就在我们乡里上的。学费就是一期一担谷,一担谷有百把斤,也算不少了。
上课就是上《论语》,《幼学》等,也没有上多久,中国就跟日本开战了。37年的时候我家里三个哥哥都被抽去当兵了。照理我是可以不当兵的,但我家里穷。经常受保长欺负,我不去的话,被他们抓住,也还是要五花大绑的送到乡里去。我不想这样。那个时候跑也没地方跑,我跑了,他们就会去找我父亲的麻烦,所以我就干脆跑到乡公所去了,这样的话,还算是自愿的,讲起来也好听些。
我到了师管区以后,他们就把我带到了衡阳。然后从衡阳动身出发去的广西,当时叫第五军200师补充团,在补充团训练了几个月后,就开到了师部的驻地,是在全州,在那里,我因为个子小,年纪也不大,就分去了第五军200师600团第一营,当一个传令兵。
1940年4月4日,平生第一次照相。在昆仑关战役中老人差点战死沙场38年底,日本人进攻广西南宁,我们200师,从全州连夜出发,向柳州一线集结。我们第五军是杜聿明的部队,装备好,战斗力强。打昆仑关时,我们都是满员出战的,一个师有三个团,一个团有三个营,一个营有四个连,三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我在一营,就是主力营。
仗打得很猛,我差点就死在那里了。当时营部要我到前线去传达进攻的命令,敌人的火力也在封锁我们的交通壕,一发炮弹落在我的旁边,刚好我跳在一个弹坑里,炸起的土把我全身都埋在了里面,虽然没有死,但是还是受了伤。
昆仑关之后,就是休整。我从医院归队后,因为我的字写的好,就把我调到了三连当文书。大约是在1941年底,我们团就从越南边境,绕道去了云南边境。在那里跟大部队集结。42年春天,我们就入缅了。
1942年3月,老人随军入缅作战,后部队在缅甸作战失败,残部6月中旬陆续抵达云南永平,200师经历昆仑关与缅甸两次作战后,损失惨重,后转移到昆明附近的马街进行整训补充。 拍下这张照片是老人经历九死一生回到国内后,向远在湖南的母亲报一个平安。每一个士兵的身后都有一个等他回家的母亲入缅前,我认识了我们军部的参谋干事张葛天,这是个山东人,性格豪爽爱喝酒。因为我是文书,经常跟他打交道,一来二去就称兄道弟了。他见我投缘,就把我调到了师部去做文书。
入缅后,先是在同古,后又是在棠吉,我们200师吃了英国人的大亏,死了很多人。后来突围时,全部都是在大山里打转转,我跟着师部行动,好多天都沾不上米水,那人哪里抵得过。我们师长戴安澜对军纪要求又很严。有一次经过了一个村子,带路的华侨实在饿不过。就跟两个士兵拿了老百姓的东西吃,师长知道后,很生气,下令把他们枪毙了,连华侨也一样。
那山上根本没有路,只能借当地居民的缅刀开路。我们当时已经被日本人包围了,后来过细摩公路时,师部的安排是600团第二营担任前卫,598团居中,599团掩护跟进。那个路两边全是一个人高的茅草,人在里面跟本看不见。我们其实中午就到了,高吉人的意见是,立即冲过去,但师长怕有埋伏,没有同意。一直到了天黑,都没有动静,第二营就冲了过去,一冲过去后,那边就响枪了,第二营由高吉人亲自带队,打的很猛,他们占领了制高点后,我们直属部队就冲,没想到,大概有一个排的日军躲在草里,我们刚冲出去,他们就开枪了,那一下谁都没有防备,师长就被打中了,中了三弹,警务连的士兵马上冲过去保护师长,他的贴身卫士就用担架把他抬下去了。大概是过了三天,那时是雨季,没有吃的,也没有药,师长的伤口发炎很严重,每天都在发烧。后来我看见所有的团长都赶到师部时,我就知道师长不行了。要交待后事了。
师长一死,就按照他的意见,就地火化了。火化时我们排着队,一边流泪一边唱师长写的军歌。从缅甸撤退回昆明后,我们一个师就只有三千多人了。
这都是命啊,出发的时候兆头就不好。我们200师,每次出战,都要聚餐,聚餐时还要祭武圣关羽,结果入缅时聚餐,有很多人迟到,师长的军纪很严,发了大火,饭也没吃,转身就走了,武圣也没祭了,没想到最后真的就走了麦城。
()“我因为职务的关系也在印度搞了一些钱,他们的钱叫卢比”
回昆明后,张葛天就托他的同乡,把我调到了军政部军需处,西南第八军需处第二科,当了一个股员。我们科长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他们这些领导都是分派系的。我一个当兵的那里晓得里面的奥秘。
在第八军需局工作时,老人英姿飒爽,一身戎装。当时整个西南的军队的军饷都要从我们手里过,出纳股每个月都要发八十几万的军饷,里面是有很多名堂的,我那时年轻,只知道做事,不晓得里面的套路。后面我们科长何伟业就提醒我,“发军饷时不要太积极,要让别人来求我们”,我没听。再后来,他就跟我说,“如果你不能把班上好,就希望你及时请长假”。于是我就失业了。
好在张葛天有门道,又把我搞到52军昆明办事处人事科。这样我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实在是空闲,一点都呆不惯。那个人事科,基本没什么事做,出于前途考虑,我就听从了张葛天的意见,决定去报考军校。报的是重庆军政部办的军需学校,由于文化不高,只被录取为备取生。在贵州安顺管理军需物资。后来原来的交通部办的汽车兵学校与军需学校的部分合并为一个汽车辎重团,当时很多人不愿意去,背井离乡的。但我无所谓,反正习惯了。我就去了。还是在第一营,做军需上尉。
组建没多久,就去到了印度兰姆伽,我们汽车团没打战,就是拖一些物资,当时调我们过去,也是去接车,美国人给了不少车给我们。当时美国人提供的物资太多了,很多有门道的中国商人都搞到了很多钱,我因为职务的关系也在印度搞了一些钱,他们的钱叫卢比。那个鬼地方也花不了什么钱,吃饭消费基本上美国人都包了。我就都存了起来,抗战胜利后,我们才回国,回国前我找我们军需的头把钱都换了,就都带回了国内。我记得是9月3号入的昆明,回到昆明不久,我就申请回家了。
1945年5月19日,摄于印度兰姆伽1945年,我24岁。在我们湘南的风俗里,这个年纪应该要成家了。不然别人就会看不起。当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好在我的哥哥嫂嫂对我不错,就在他们的张罗下,我用从印度带回来的钱,娶了一个老婆。
()“我一辈子就爱一件事,就是爱喝酒,戒不掉,一年大概要喝掉三四百斤米酒”
我那时年轻,没什么处世的经验,但是我晓得,过日子首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我就用那些钱买了一点地,还有一些谷种,没想到被人骗了。第二年春天,种下去的谷种,没有一个能发芽。那个时候,钱也用完了,几个哥哥也成家了,家里负担都重。根本就没有余粮。我那时,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我讨的那个老婆,是个土老婆,不认字,连秤都不识得,但人好,也老实,可惜前几年去世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刘家堂屋里的九哥,在伞兵部队当队长,这样我又重操旧业,又回到部队去讨生活。
中国的第一支伞兵部队当时,我们在云南的郊区搞训练,那个地方好像叫岗头村。又没有什么设备,空降,机降都训练不了,就是在训练场上搞恐高训练,先是跳三米台,后是五米台,最高是十米台。下面铺的是很厚的一层河沙,很软的并不危险,主要是练动作,跳下来时,二个脚的位置要正确。
在这里,我又见到了张葛天,那是47年。我们一起吃的年夜饭,他是山东人爱吃面食,我们就在外面的店子吃的饺子,喝了不少酒。两个人都喝醉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现在想起来好后悔,竟然没有留他老家的地址,那真的是个好人。
我们的司令是马师恭,挂少将军衔。总共有一个大队,四个中队,后来内战开始后,整编为两个团,我在二团一营当营部书记。先是到的南京,蒋介石还观摩了我们的训练,1948年六到七月间,我们团接到命令,前去陇海线,津浦线一带机动作战,最后在河南参加豫东战役,被三野俘虏。解放军的政策是,愿留者欢迎,愿去者欢送。我们本是穷苦人家,当然想过安稳日子,大部分人就都留下来了,我在三野开始是帮他们刻钢板,搞宣传,还当了一个小排长。1952年整军,整党时,我就被遣送回家了,后来就挨批,一直到改革开放才好些。
这个房子就是改革开放后起的。门梁上黎光第三个字是我们刘姓人的封号,当年汉高祖刘邦夺天下后,我们永兴县姓刘的就被赐与了这个封号,家家盖新房时,都会在门梁上写这三个字。
老人的老屋上书写着黎光第三个字我以前也不叫战三,按辈分我叫光三,我觉得在部队里叫这个名字不好,就改为了刘捷,因为当兵的都希望打胜仗,但后来我一生参加过三次大战,所以我又改名为了刘战三。
再过几年我就一百岁了,这一辈子也没别的喜欢了。就爱一件事,就是爱喝酒,戒不掉,一年大概要喝掉三四百斤米酒。
倔强的老人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最后非常精神的用军人的方式与我们告别�Y�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