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亦别2
入夜,他们前往宜兴。抵达后已是夜深,凉衣旅途的困倦渐渐袭来,沉沉欲眠。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大作,惊起了悠长的夜晚。他有些不悦,接通了草草地说了几句,结语大约就是太晚了,有事明日再说。
她有些被惊动,翻了个身。他轻言安慰着:“抱歉啊。快睡吧。”
大约过了十分钟,那铃声又突兀地响起来。她险些入梦,被猛地一惊,忍不住“啊”的一声。想必是急事,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睡意消了一半,这种夜半的来电,常常是险痛的预兆。
她隐约听得电话那头说了一会,约莫是概括事情的来由。因为与他隔着一条过道,又倦意丛生,没有完全清晰地回到这个世界,她无法清闻对方。又听得他说了一会,似在教对方处理之道。话说得简洁,一会便挂断。
她才略略省了心。
然后没过五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他的耐心似乎磨尽,接通后高声说了一句:“你干嘛啊!喝多了吧,快回去睡觉。”然后也不等对方作答,便忿忿地关了机。
然而凉衣彻底醒了。想他多么辛苦,连一方好眠都无数次被打断。她借着云影天光凝视他深蹙的眉心,心怅怅地有些发疼。
熬到东方发白。她睡得深深浅浅地,不能自已。
他醒了,还带着梦里藕断丝连的混沌,走过来无声地拥抱她。像溺水者抱住一根浮木,拼却全力。她亦深深地回抱他。他们在曾经的长日里亦曾有过这样短暂的拥抱。于梦醒时分,判断最薄弱,防御最薄弱之时,无声拥抱,直至内心的疲惫和甘楚尽数清褪,浮出本相。那一时一瞬,足慰一生。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找到话语,贴着凉衣的耳朵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不能碰你。因为如果这样做了,我一定会后悔得逃跑。”
“嗯。”
“我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是小路。”
“谁?”她大大地惊诧了。她知道之前他所有事情的大概。但是,所有的故事里都没有这个叫小路的女子,那时的他,亦无任何女人。
“小路是在宜兴开茶馆的一个老板。她30多岁,没有婚嫁。我们的认识挺有意思,那时我常常去那家茶馆喝茶,我总喜欢要一个单独的日式包间。一个人,品品茶,想事情。后来呢,我发现那个包间好象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来了。我就问那服务员,她回答说,是我们路老板特意吩咐,这个包间只留给你。于是让她把那个神秘的路老板招呼过来。一起喝茶,然后就……。”
“呵……后来呢?”凉衣简直反应不过来。只好无声地笑着掩饰。
“小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很多安慰。她虽然没有念过大学,学历很低,但是她对事物有非常精辟而独到的看法。也许与她早年就出来闯荡社会的经历有关。我们常常一起分析难缠的事,我会得到许多启发。”
她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他昨夜模糊的话语,想到如果是一个男人喝醉了,绝不会给另一个男人打电话。“难道是昨夜打电话那个……?”
“没错,就是小路。她昨天晚上好象喝了很多酒。”
“她在哪里呢?”
“她现在在北京。她到北京开了一家茶馆,投资了八十万,她在那边等我过去。她现在有些纠缠,一心想要嫁给我。但是,我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她只有高中学历,且还比我大三岁。”
那一刻,凉衣的心纷乱如一野蔓草,理不出一条顺路来。她一面感怀那个女子的聪明:她知他不会长远呆在宜兴,定会回到北京去。她先他一步而去,不惜重金,亦不惜散尽在宜兴多年打下的根基,跑到迢迢之外的北京,一个与她漠不相关的城市,扎下根来。
这是一个没有回路的旅程。她所希冀的终点,是他。她一定也知,这个终点是路漫漫其修远,他如此天马行空,游离不定。甚至她能确定他爱她与否亦未可知。然而她这样地奋不顾身,倾注全部的筹码,只是因为爱他呀。
想及此,她不禁自问,该恨她吗?与这个叫小路的女子相比,自己又为他付出过什么呢?
她又想,他为什么要把小路的事和盘托出呢?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坦诚?或者认为她真的坚强得可以接受任何事?难道他不觉得应该瞒着她会不那么伤害她吗?难道爱一个人不应该对之忠诚吗?那为什么她可以守住那些寂寥长夜而他不能?丧失忠诚的爱情还能称之爱情吗?如果不是,难道那曾经的相互依恋都是假?那曾经的信念和坚持都是假?那这前尘往事岂不骗她骗得好苦?那这苍天岂不骗她骗得好苦!
她竭力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这样不负责……”说完连自己都好笑,那是成人的游戏,如姜太公钓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是站什么立场来苛责呢?她倒宁愿真的置身事外,做一个深入浅出的观者,为戏中人掬泪也好,负气也罢,争锋亦可。而一旦落了幕,只待两两相忘,返身自重。
他未太觉察她内心的动静。似要为了自己口中的传奇故事加强点说服力,又掏出钱包来,置于她前打开。赫然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他抽出来,递与她:“这是小路的照片。”
她未接。别首说:“先搁着,一会看。”
他笑,仿佛意料当中:“想来你也是不屑的。”
怎么不屑呢?说不屑也是有的。然最重要的是,她于先前的故事中,久久未浮起来。
照片中的女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一个绒毛娃娃。没有刻意地微笑,恁地眉清目秀,秋波粼粼,似无沾染一丝沧桑和烟火。她道:“挺清秀的……”
他接过话茬:“她虽然三十多了,但是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而且,现在比照片更消瘦了。是为了新开的茶馆操劳的,更漂亮了……”
凉衣实在无法接上话了。暗自咬住牙抿紧唇。只感到一颗心,终于缩成了一粒坚硬而嶙峋的瘦石,斑斑驳驳。
他领她去吃早餐。凉衣强行压着心气,努力笑得自然些。一路有些失神,仿仿佛佛地随着他穿街过巷,路过无数人群。只是目遇的一切全体都失了色,冷落凄其,落入她眼,游离心外。
到了永和豆浆,他们落定。他特意给她点小银鱼煎蛋,野菜馄饨。是她喜欢的食物,清淡而妥帖。她在博客里曾经写过,他都记得清澈,更令她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移过眼帘,看阳光洒到桌面来。
他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他也不瞒她:“我昨天晚上没接小路电话,我怕她自杀啊。她昨晚好象喝醉了。我得问问她怎么样,你别介意。”
她颔首。
他拨号,对方关机;再拨,仍然关机。
他焦灼起来,坐立不安,手机握在手中反反复复把玩,说话也是有心没心的。那一刻凉衣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她突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眼前这出可笑的剧目,竟然,她竟然也是其中的一角。多么无稽多么荒唐!她的手指迅速冰凉。她浑身如坠冰窖。她宁愿那刻她失聪失明无知无觉,或许会来得轻快许多。
电话终于接通了。小路的声音清晰地通过电波传过来。这个意外出现的女子,终于给了她直接的感性认识。
她听见她质问他为何不接电话,接着听到她解释为什么那么晚打电话的原因:因为被一个男人纠缠着喝酒,那个男人是她开办茶馆必须要公关的男人。她于是打电话跟他求救。
她太知道了,同样身为一个女人,在这种关头下意识求救的男人,定是她最信任最亲密的男人。他们隔着那么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宜兴。完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是她仍然一再给他打电话,哪怕他厌烦地挂断,她仍然要让他知道,他在她的心里,是全部的依靠。
然后,他告诉对方凉衣来到宜兴的消息。凉衣听到了电话那头毫不掩饰的诧异和不快。那声音,仿佛直兜兜扑到她脸上来。
凉衣终于忍不住,在旁边回了一句:“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是啊。她凭甚来逼问他呢,她凭甚不能接受她的到来呢?若不是他给她这特权,若不是一个男人给予她足够依从和眷宠,成为她的底气。她又凭借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她听见从心里漾起一个笑声,是嘲笑声,冷冷的嘲笑声。并且像涟漪一样不住扩大,蔓延,侵蚀。她明了这笑声不仅是嘲笑那个叫小路的女子,也是嘲笑自己,哈哈哈哈。那笑声如飓风骤雨,扑面砸来,所向披靡。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大笑出来。可她把这直奔咽喉的笑意生生吞下咽下,一直逼到骨子里。那笑声,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迅速长成遍布的尖锐的荆棘。
对方在说些什么,她已无可闻。她看不见听不到想不明,所有的感官和神经仿佛在一瞬苍老,死去。
从永和豆浆里出来,凉衣提议出去走走。他便牵着她手,一路行去。河边的风扑面不寒,她却好象从春天直接坠入了冬天。身边的那个人,她不知要如何相对。恨也不能,爱也不得。她恨不能从天外借一柄利剪,剪去那前尘往事,拘牵怨尤!她突然很累了,浑身要卸下了一般,每一步都是艰难地迈出。她几乎全依附在他身上,悠悠地似乎要睡去。意识像故意要抛却她而飘离得无影无踪。剩这伶仃残躯,只落得一具行尸走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