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的林末一
楔子
飞机降落青城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青城机场建在海边,一下飞机,一股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久违的气息。
我刚把行李推出出口处的大门,便看见陈希妍抱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小女孩儿,盈盈朝我挥手。
“嘿,土豆土豆,你好,我是西瓜。”
我把手机举起在耳旁,对着小女孩,像通电话时候那样和她打招呼。原本还一脸陌生无措的她,一下子乐了起来,迅速抓起陈希妍手上的电话奶声奶气道:“嘿嘿,西瓜西瓜,这里是土豆。”
陈希妍笑得不行,作势捶着我的肩膀道:“好啦,先回家啦。”
我看着她笑。真好!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和陈希妍还会有如此相见开怀。
车在高速上飞快的奔跑,窗外掠过树木的深黑暗影。零星灯火闪烁的村落,在夜色里渐次隐去。随之便开始霓虹繁华地喧嚣起来,夜色里的青城,便这样落进我的眼底。
车子拐出二环下出口的时候,陈希妍打着方向盘微侧头和我说:“末一那边我和她说了,你可能明天去找她。”
“嗯,你把我扔酒店就行了。我冲个澡自己过去。反正倒时差,也睡不着了。”
她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沉默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转头看见还咬着奶嘴的豆豆,此刻已然歪在儿童座椅上睡着了。
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把你身边的人变少又变多,换来又换去。
是啦,六年了,六年——松树长了六年可以结出松子,婴儿也能长成孩童。
而我的林末一呢?
01
书上写的那句——火树银花,终于在我面前具象成了她。
她叫林末一,我和她相识的时候,我还在大二,她高我一年级。
那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到勤工俭学处报了个兼职,她是负责人,因缘巧合,后来我们便认识了。
但其实,我早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她。她是为数不多,也可能是唯一的,经常化妆,穿着高跟鞋在校园进出的女生。
我记得一次从校门口回来,听得一阵“得得得”声响,抬头一看,是她穿着跟鞋迎面而来。墨缎般披肩长发,衬着一袭红色长裙,搭着米色丝巾,虽然没有化妆,却是粉面含春,月眉星目,眸里盈盈波光,像有不动声色地暗香浮动。
书上写的那句——火树银花,终于在我面前具象成了她。
那时,我还不知道会爱上她。
我本就不喜欢如此出众妖娆的女人。我心里的女子,一直是书里说的那样青山连翠,雨后青竹般的模样。
何况她的声名也的确不好。不管在宿舍还是班上,甚至有时在外面的小餐厅吃饭,我也经常听人议论她。说她如何水性杨花,说她如何卖弄风骚,甚至勾搭教授,对外援交。
我不知道如果这世上少了八卦,人们的生活是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但总之宿舍里他们是时常为此嚼舌的,比如此刻。我只好把耳麦塞上,装作认真听曲的样子。
但到底他们还是不放过我。陈建走到我床边,一把扯了我的耳麦道:“别假正经,有本事把林末一搞到手,哥几个就服你。”
我既不能说林末一不是我的菜,又不能说我无心参与他们的话题显得自己清高,只好陪笑说:“你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他哪里敢,还不被陈希妍扒了筋!”他们说着又一阵笑。
是的,我近乎忘了那时我还有个女朋友,她叫陈希妍。
我只好无奈地拿起床头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看书的时候他们不敢烦我。
02
人生没有如果。
如果我没去兼职,我想这辈子和林末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难得的一次心血来潮,就碰到一个复杂的兼职工作。工作内容,是帮一个厂家做一款小学生软件推广活动。软件的功能比较繁杂,厂家要求上岗前做一定的培训。
当晚我们集中在经管学院的阶梯教室。我远远看见台上的林末一拿着文件和产品经理在交谈着什么,说完她把文件递给经理后就出了门,没再回来。
我看台上还在调试设备,就上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想透口气,便绕了道,自阶梯教室后门的廊道穿回,却远远瞥见一个黑色身影,缩坐在廊道下的石凳上。
此时青城已入深秋,夜风料峭。阶梯教室坐落在校内的凤凰河边,从水上飘来冷风,则比学校其他地方更显得冰寒。谁会如此独自在此吹寒风,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边寻思着朝那暗影行近。
仔细一瞧时,着实吃了一惊——竟是林末一。
只见她按着腹部,佝偻着腰背,低着头在干呕。我第一次知道,女生生理痛可以痛苦到这份上。
当我把她背回宿舍的时候,她的舍友都不在。我只好好人做到底,给她买了止疼片,还有卫生巾。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买这东西。
第二天,因为当日的推广活动情况不乐观,厂家要求晚上重新培训。但他们负责人去了另外一个区域,这任务就交给了林末一。
再一次集中培训相同的内容,大家自然排斥,现场吵吵嚷嚷。我在座位上,不自觉地挺直了肩背,似乎比台上的她更为紧张。只是很快,她似乎就掌控了局面。
她并不按着厂家设定的套路来讲,而是梳理了客户提问最多,又比较难回答的问题,进行了深度讲解,过程中还穿插了一些经典的销售故事,十分生动有趣……到她讲完时,大家竟不自觉地鼓掌起来。
我不知道昨晚看起来都快要死的她,如何能把这事办得这么漂亮。
虽然我仔细辨识的时候,还是可以看见她扬起的嘴角,落下那一刻的疲惫。但讲演中的她,却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鲜活明亮。就像一粒挤破壳衣的种子,正抽出新鲜的芽叶,那么鲜活又那么充满生命的挤劲。
我见过很多聪明的女生,但是像她如此聪明又如此浑身挤兑着生命鲜活的,却是第一次遇上。
03
她那明净的眸里,波光涌动,像风像雾又像雨。
兼职活动结束后不久,林末一为了答谢我那晚的帮忙,邀我吃饭。
我本想不过一顿饭的事,就答应了。没想到她极为健谈,且知识博杂,大多女生都不了解的领域,她也能点评得头头是道。
后来说到兴致处,便提起我们初次认识那晚的事。我说我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疼痛会如此惨无人道。她听到我说“惨无人道”的时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又问我怎么知道卫生巾要买日夜两款,是不是经常帮女朋友买。
她那么一问,我竟鬼使神差地告诉她我没有女朋友,是第一次买。当然后半句是真的。
听我描述完,她一时没憋住,差点把刚入口的啤酒喷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喂,好丢脸好吧。你干嘛还非要问?”我愤懑道。
她边咳边笑道:“那你也不必特地和人家解释,是帮你妈买吧。”
“可是,那大姐说我买错了,她说我拿的是日用,晚上要夜用。她非要我买两包,然后就问我替谁买啊。”
我抬起脸认真解释当时的情况。我本以为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不过品牌不同罢了,就胡乱抓了个广告上常见的牌子去结账。
“嗯。那我真该好好谢你才对!来,儿子,干一杯!”她举起酒杯,还是笑个不停。
我看着她,因着酒劲和笑,面若桃花,双瞳剪水。那明净的眸里,波光涌动,像风像雾又像雨。
我竟一阵恍惚。
和林末一的交往的确令人恍惚又愉悦。她的聪慧少有人及。几次后,我才知道她这个学金融的,对文学,历史,哲学的涉猎、见解甚至令我都自叹弗如。可见她背后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因为对林末一的撒谎和恍惚,面对着陈希妍时候,我有点惶惶然。
说起我和陈希妍的恋爱,还真的是乏善可陈。
我和她的父母彼此熟识。可能像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既担心我们早谈恋爱,又担心我们谈了对象,不是他们认可的门当户对的主。因此他们干脆防范于未然,早早把这种担忧扼死在萌芽之前。我和陈希妍便是如此认识。
陈希妍长相姣好,在大多数人眼中,应该算得上出众漂亮的女孩,性格也算亲和。而我素来习惯被事情推着走的人,因此一起开始,我对她也并不排斥,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以我的女朋友身份自居许久了。
但这世上有的事,再早未雨绸缪也没有用。我的人生必定要由我自己一步步去丈量,方得始终的。
当陈希妍来找我时候,我自是坦然的——我和林末一不过闲时一起聊天喝酒罢了,这是明摆的事实。
但是当陈希妍又进一步问我:“你到底爱不爱我?”的时候,看着她愠怒的眉眼,我竟然答不上来。
事情的转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就此脱轨了。
4
那阵阵松涛响,就像海浪拍打了岩石,就爱情拍醒了我。
爱和喜欢之间究竟距离有多远,我没有想过。
当希妍那么问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爱你”这三个字,我根本对她无法说出口。
“那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你说?你快说啊——她就是一个谁都可以睡的骚货!”
陈希妍恶狠狠说道。一时的盛怒,让她原本温和的面容扭曲了起来。
我是个极少动怒的人,可当下竟对她吼道:“喜不喜欢她,无可奉告,但我肯定不爱你!”
“——你混蛋,你等着后悔吧!”陈希妍红了眼,转身跑开。
我生生忍住了要追出去的脚。这样也好,迟早的事,我想。
看着陈希妍的背影,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新的现实——我喜欢林末一,而且喜欢极了。究其底里,我对陈希妍起了狠劲,是因为她如此恶毒地骂了林末一。
第二天上午没有课,我歪在床上看书。陈建满身大汗抱着篮球冲进来,就抓着我的手臂道:“干,有你的。赶紧下去吧。林末一说在宿舍后面的松林等你呢。”
我心里一惊,心想该不会是陈希妍捅了什么篓子吧。我边跑边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才发现我当了半年陈希妍的男朋友,其实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她的内心,我似乎也从未真正贴近过。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宿舍后面山林的时候,看见那棵白花盛开的木油桐树下,林末一聘婷而立,上面的天空格外蓝。她身着一件鲜亮的红底白点的线衫,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火树银花的模样。
我们沉默了良久。她看着我的眼睛道:“苏一帆,我玩不下去了。今天就做个了断吧。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胆怯。此时风吹起身后的阵阵松涛响,就像海浪拍打了岩石,就像爱情拍醒了我。
我想起前几天晚上她突然半夜找我喝酒。这是她第一次喝的微醺。
当时她拍着我的肩道:“苏一帆,人生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你看你吃香喝辣轻轻松就坐在这里。你可知道,我从我那千里迢迢地大山里出来,来到这里,是流了多少泪水和汗水才争取到的权力?”
“苏一帆,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我自己!苏一帆,你知道你名字的一和我名字里的一,有什么本质不同吗?”
“我告诉你,本质的不同就在于,你的这个一,肯定是你爹妈淘汰了无数字词选好的唯一。我的这个一呢,是很令人厌烦的最后一个一。我出生那天,我爸从门外进来,听说又生了个女儿,就撂下一句:这该是最后一个女娃了。然后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取名叫末一……”
那时,我看着说话开始打结的她,眼眶潮湿。
不,林末一,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你的勇气,你的力量,你生命里的鲜亮,是我在这世上遇到的唯一!
“对不起,林末一,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喜欢我。但我爱你很久很久了,就像松鼠爱松子,就像这阵阵松涛爱山岗!”
我紧紧将拥住她,就像失而复得,就像久别重逢。
05
爱情还不了,也没有公平可言!
我终于知道那天林末一何以半夜邀我喝酒,还喝醉了的缘故。
我看着公告栏里的照片,震怒又恼羞。她歪在KTV的沙发上,肩上搭着一只男人的手,她的衣服甚至被拉到了肩膀下面。
在找我喝酒的前一个晚上,体育系的一个教授骗她去接业务,却压根是去帮他应酬喝酒。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也一同去了。学校里一些教授,诱骗些不懂事的女生当资本去做应酬的事,我早有耳闻。但我不知道末一竟然也会着道。竟还被拍了照片作为日后进一步威胁的手段。这个人格沦丧的时代!
我咬牙切齿。
林末一拭了拭我鬓角的汗道:“我都不生气,你动这么大肝火,脸色都青了。”
“你跟我来,我给你讨回来!”
我拉着她抬腿便要走。我知道冲着末一来,还能搞到这些照片的,除了陈希妍,也没人有这样的本事了。我去过她的几次家宴,黑白人物都有,她这个大小姐,被一班人捧在手上。
林末一拉住我的手说:“算了吧,没必要去越描越黑了!”
我头也不回地拉着着她往前道:“末一,是你教会我的,在这世界上,有的事是不能妥协的!”
陈希妍倒是也是敢作敢当,这倒是让我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说过了,你会后悔的!”她淡淡道,又恢复了那温婉亲和的模样。
“陈希妍,冤有头债有主!你好好想想,我和你一起时候,哪怕有说过一次“爱你”么?这种事上,我从来不撒谎!即使没有林末一,我和你也不会有结果的。我们都不过是被人摆好的棋子。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做这样的棋子了!”
陈希妍仔细地看着我,仿佛要看穿越我的眼睛,直到我的心底。
我亦是此刻,似乎才看清了一些她的真正样子。她其实一直就是这样任性敢为的女孩。就像当初她和我上床后,毫不掩饰地告诉了双方的父母一样。只是她对我的一直温婉和顺,让我迷糊了双眼罢了。
第一次,我从心底涌起一股对她深深地歉意。
“倒是。”她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忽又抬眼看我道:“苏一帆,爱过你,我不后悔。但哪怕不是我,你跟她一起,也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觉得她还有多少清白留给你呢?”
“她自然是从头到尾,清清白白!何况她比清白更重要!”
我几乎接着她的话头,一口气的说。
陈希妍看着我,那一刻的表情,我一直没有读懂。直到后来,她亲口说了我才明白。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林末一,然后转身离开。冷风吹过路边一丛正绚烂怒放的三角梅,竟刮出了声响。
对不起陈希妍,欠你的我只能欠了,爱情还不了,也没有公平可言!
“苏一帆,你心里真的如此肯定?”
没想到问我这句话的,是林末一。
我把她的脸捧在手心,就像陈希妍适才看着我的眼睛一样。我肃然道:“林末一,你记住,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现在和未来,都清清白白在我手上!”
尾声
很久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年少轻狂。
这世界上的事,我们能掌握的只有当下。过去属于回忆,未来属于时光。
而林末一,这个曾经教会了我一往无前的女孩,却连当下都不能属于她自己。曾经无比肯定的对我说:在这世上,有的事是不能妥协的她。狠狠地转身,甩了我一巴掌。
我们立在青江边上的栏杆上,看着对面城市CBD写字楼的灯火辉煌。
我记得八年前,对面还是一片六层楼的矮房。我和林末一也是站在现在差不多的位置。林末一指着对面的房屋和我说,什么时候,像这样的房子里有一处属于我的灯光,我就满足了。
而如今,她就在对面那栋最高的楼里,第35层上班,在那里她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也算是有了一处属于她自己的灯光。
这样,也是极好的!
江风有点大,总是刮着她的头发甩到脸上。我自口袋里掏出白色格纹的手帕递到她跟前笑道:“扎上吧,这样更好看夜景。”
“你——还是这样体贴没变。”
她叹息一声沉默良久,突然转头对我道:“你,过的还好不?”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才下的飞机,换了套衣服就跑来见她。我也没和她说,我知道她有了身孕,婚期就在下个月。
“好啊!”我笑着掏出钱包,从皮夹里拔出豆豆的照片递到她面前道:“看,我女儿,三岁了。”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道:“真好!这样就好了!我还怕你——”
“都过去了。你不要多想。当初是我妈逼你的。回来前,希妍都告诉我了。我妈让你在青城金融界呆下去的条件,就是离开我,何况你爸爸当时的车祸——对了,他还好吗?”
“过世了,去年的事了。希妍她——”
“嗯,希妍,她也很好,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你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关心你的事,还会把偶然知道的当年的真相,都告诉我是吧?”
“其实我也很惊讶。但是她和我说,我们吵架那天,我那天说的那句——你比清白更重要的时候,让她突然很感动。她说当时非常生气,想杀了我的心都有,但是她也很感动,她说自己简直就是精神分裂——”
林末一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想起那天我们第一次吃饭,我说起“惨无人道”的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般的笑。
对不起!林末一。当初我终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肯定。如今——你幸福便好。
我看着她,黑色跟鞋,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衫笔挺而雪亮。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和她迎面相见的时候,那一阵“得得得”的皮鞋跟响。
书上写的那句——火树银花,在我面前具象成她。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会爱上她。如此这般的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