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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万水千山

2021-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亦箫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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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出事了,出事了。”

王平安正在给学生上课,刚刚念到“子欲养......”这句,就被二班的张老师打断了。他慌慌张张地冲进教室,一把将王平安从讲台上拉出教室,只留下那半句“亲不待……”和讲台下不明状况的学生。

“怎么了,这么慌?”王平安被拉出去,还没站稳。

“你家里出大事了!” 张老师神色异常,一激动话都说不清。“刚王叔打电话,说你妈在抢救室,情况很严重,让你快去医院一趟。”

王平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了?早上他来学校前,还看到母亲李玉桃精神奕奕,叫他晚上早点回去,她准备包饺子呢,怎么就突然进了抢救室?

学生们都趴在窗子和门口,看着他们。王平安准备回去安顿一下学生,被张老师拉住了。

“还回什么教室?赶紧去医院吧,课我来给他们上。”同为语文老师,这点事对张老师并不难。

听了这话,王平安没再犹豫,转身飞奔下了楼,踩起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奔向医院。

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每个人神色各异,有人面带喜悦走出医院,也有人满面悲伤的立在某个地方,迟迟不愿离开。王平安的爸王贵,站在窗户边,背部弯的严重,以至于那件披了的黑灰的外套,远远望去像是挂在一个弯着的树上。他焦急的看了看窗外,搓了搓手心,右手又将衣服向肩部拉了一下,走到急救室门看了一会,又返回来,他就这样来回不停地走着,时不时张望着,走的越快心里越紧张,原本黝黑的脸上蒙了一层灰似的,灰里倒满了苦与愁。当看到王平安匆忙赶来的身影,他猛地停住脚步,大声喊:“平安!”

王平安跑过来,喘着气问道:“爸,我妈怎么样了?早上我出门前,人都还好好的。”

王贵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起。他看着王平安,就像看一个不能解开的谜,反问到:“上个月有几天你不在家,你去哪了?”

王平安被父亲问地莫名其妙,他疑惑的看着王贵,心想“为什么他不说母亲的情况,而要问我去哪呢?”

但他还是如实地说:“小丹说带我去看个远方亲戚。”

“去了咸阳吗?”王贵继续问。

“嗯。”王平安应到,但是他很诧异的是王贵对他的行踪这么清楚。

“为什么去咸阳?”

“爸,我去咸阳是小丹叫去的,她说有个亲戚生病了,去看望一下。她一个人,怕找不到路,就叫我陪她去。”王平安这会着急母亲的情况,索性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了王贵。他不想去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问,此时的他还哪有心情去想这些。

“唉,这个小丹,真是害死人。”王贵气急败坏的骂起来,眉头的三条棱因为激动像是要拧在一起了,“你妈真的出事了,都是她害的。”

“爸,我妈究竟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呀!”王平安顿时急了,忍不住扯着嗓子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事和小丹有关系。

“你妈,她……她喝了农药。”

“她……”听到这个消息王平安惊愕失色,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喝农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他急忙跑上前问道:“医生,我妈,我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停顿了一会,缓缓地说:“病人喝了农药,虽然紧急进行了抢救,但是……送医时中毒时间已太久……很抱歉。”

王贵瞪大眼睛看着医生,不相信他说的话,颤抖地问“什么抱歉?为什么要抱歉,你是医生,你为什么不能救她?”

王平安也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问:“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妈!”

医生叹了口气说:“我是医生,怎么可能会不救人?可是喝下去的是百草枯,超过两三个个小时,就没得救了。”他拉开王平安的手继续说:“虽然催吐,洗了胃但是也无能为力,百草枯一旦进入血液是很难被清理的,病人最多能支撑几天,最后都死于多器官衰竭。”

看着眼前父子俩,一个即将失去妻子,一个即将没了母亲,都慌张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见惯生死离别的医生,此刻也不知该不该狠心把话说破。在医院中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生老病死不管怎样,那都是是命数,但就是这自寻短见,总是那么不值当。

“医生求求你……”王平安扑通跪在地上。之前他看电视时,每当看到病人家属下跪的时候,觉得那只是导演煽情,尽展现病人家属的悲伤,和医生的冷漠。如今,此情此景就在他的身上,他无法形容自己的焦急与悲伤,甚至也觉得医生的无能为力就是冷漠,整个医院就是个大冰库,他觉得浑身冷透了,越来越冷,越来越无能为力。

医生无奈地对他说:“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可说那么多,你们也不理解,病人时间不多了,最多三四天的日子,好好陪着她,看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此刻,王平安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王贵也是老泪纵横,瘫软在一旁,身上的衣服落在一一边。

王平安扶起父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王贵哭着说:“老太婆,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呀,都十多年了过去了,还是想不通,唉!”他叹着气,又看了看王平安,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王平安实情,可是又不想让李玉桃的遗憾雪上加霜,愧疚与担忧让人死而不宁。想了想,还是打住了,至少在她活着的这几天,让她感觉到,平安不会责怪和埋怨她。

李玉桃被推出急救室,她就静静地躺在那儿醒着,脸色苍白的可怕。

“妈...... ” 王平安近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便大步迎上去,轻轻的握住李玉桃的手,急切地看着她。李玉桃面色惨白,血色全无,颧骨高高的隆起来,眼眶也深陷,要不是她用力的转过头看了王平安一眼,所有的人以为她已经不行了。听到王平安的声音,李玉桃的眼睛突然亮一下,很快又黯淡了,像是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慢慢地变成眼角的泪珠,流了下来,又沉沉地落入十多年前的泥淖深渊中。

恍恍惚惚,她依然听见平安叫自己妈妈,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她害怕儿子知道真相后会恨自己,再也不叫自己妈了。他会将自己当作小偷看作仇人。老天偷走了她的孩子,她却偷走了别人的孩子,只是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第一次的失去让她精神崩溃,为什么还要失去第二次?

但是她并不知道,此刻王平安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甚至不记得跟她说在另一个医院看到一个人很熟悉,还叫了声爸。

“妈,你...... 怎么就......?”王平安想问李玉桃为什么想不开,但是知道问再多都于是无补,心中的困惑疑问也都难以说出口了,所有的一切都即将被失去的痛楚覆盖。他曾听过同事说过,有一个女孩和家人赌气,喝了百草枯,被抢救后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有说有笑的,两天后人就没了。他不敢去想接下来的几天,自己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母亲痛苦地离开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想陪父母慢慢变老,也想象过他们老了儿孙绕膝的场景,可是那些美好的想象如今戛然而止,被莫名打破了。

“偷来的毕竟是偷来的。”李玉桃长长的叹口气,不舍又不安得看着王平安。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白衬衣,身材高大但有些单薄,衬衣的领口微微打开,脖颈侧面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一头短发,宽宽的双眼皮让眼睛显得深邃有神,鼻梁高挺。

从模样看,他和李玉桃夫妇完全不一样,没有一丁点相像之处。

李玉桃生在榆林,也嫁在榆林,这一辈子都没从这个地方出去过,可是几年后,却和榆林之外的一个孩子的命运系在了一起。

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同村的王贵,婚后很快怀孕了。前三个月,犯恶心,闻到啥味道都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去,没几天整个人就消瘦的不行了。

有天,王贵和村里的人去了咸阳,走到火车站附近一个小店门口,看到一个玻璃柜中叠放着一张张金灿灿圆形的饼。做饼的男人和王贵的年纪相仿,也是二十五六,个子很高略微驼背。王贵问了问同行的人,那是什么饼,我给媳妇也买些。他们几个人上前,问:这饼咋卖?做饼的男人抬头看了看,说:“一块钱一张”。

王贵他们每个人买了几张,等待得时候,从店里面走出一个女人,齐耳短发,圆盘子脸,只是脸色有点发黄,捂着嘴巴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子黎,我嘴里还是泛酸呢,可肚子又觉得饿。”男人回过头温柔地咧嘴笑着说:“吃些饼好一点,说不定我儿子在肚子里饿了。”

她顺手在柜台拿起一张饼就啃,鼓起腮帮,边吃边说:“可不是,吃了饼还真的没那么难受了。”

“你的饼包好了”男人说着,将一大包饼递出来,王贵伸手接住,沉甸甸热乎乎的。他付了钱,转身离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这家店名:“钟家烙饼”。

回家,他把饼从包里掏出来拿给李玉桃,她咬了一口说:“怪好吃的。” 王贵说:“那卖饼的人,她老婆看起来和你一样,应该也是有小孩了,也是犯恶心,但是我看她拿起饼就吃,心想你不也是吃啥吐啥,不如买来试一试。要是不喜欢吃,留给我下地干活吃。”

李玉桃大口嚼着饼,乐呵呵地看着王贵,这几天她的孕吐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接下来的日子,食欲更是暴涨,肚子一天天变大,有时她坐在那里,还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在踢他,“孩子爸,你摸摸,这小腿踢得可得劲了。”

王贵把手搭在肚子上,很清晰得感觉到李玉桃肚皮颤动了。“ 这小家伙,肯定是个男娃。”他激动地说。自从媳妇怀孕,虽然嘴上说男女都一样,女儿是棉袄,但是心里还是期望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在他心里还是留了点根,这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此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男人耳朵靠近妻子的肚子,肚子里得小家伙可是比较安静。“秀娟,你说,他这会儿是不是睡觉了?”他问妻子,“刚刚不还在踢你吗?咋我一靠近过去,他就安安静静的了。” 女人扑哧笑了一声:“你一身的油烟味,熏到别人了。”

男人听了,故作生气的样子,用手轻轻拍了女人肚子说:“你这小崽子,以后不听话就让你做馍馍做饼。”女人听了笑得咯吱吱,全身都在颤抖说到:“做饼有啥不好,我就喜欢吃,这小崽子也喜欢吃,吃面食长成个大个子。”

这对夫妇一起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烙饼店,火车站每日人流很多,天南地北的人从这里来,又从这里去了不同的地方,因为人多,再加上他的饼做的独具味道,所以他们的生意非常好。

几个月后,陈秀娟生了个男孩,白白嫩嫩的就像个小面团,但是钟子黎不知道怎么抱他。他那烙饼的手常年抓握烫的烧饼,倒腾灶头,面对着软软又小小的小家伙,竟无处下手,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抱他,着急的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在陈秀娟的帮忙下,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个炸弹,粗糙的手碰到那嫩嫩的皮肤,他这个大老爷们感动的要落泪了,就在这时,小家伙睁开眼睛,嘴巴张的老大了,一泡尿撒在了钟子黎的身上。这个男人的眼泪瞬间凝固在眼眶周边,“这个小家伙,你太坏了。”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脸宠溺的看着怀里的他,低头亲了又亲他的脸蛋。

钟子黎爱自己的宝贝儿子胜过爱自己。他给儿子取名叫:钟天耀,他觉得儿子将来肯定是天上最耀眼的星。瞧瞧那双眼,一生下来就能看到宽宽的眼皮,和他的一模一样。两只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扑腾,小脚用力地蹬着,那大长腿长大注定是个高个子,嘴里咿呀咿呀,口水流了一脸。不管他咿咿呀呀的喊什么,钟子黎心想肯定是喊爸爸抱他了。

自从有了孩子,他干活更加卖力,原来也就六点起床,现在早上四五点就开始忙碌起来。孩子稍大一些,只要有空他就抱着儿子到处溜达。用他的渣渣胡子蹭蹭孩子的脸蛋,时不时举高高,逗的儿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了,他在店门外收拾炉灶,端个面盆,掀起帘子,一脚刚踏进店里,就听见儿子呀呀的喊他:“爸爸。”他一开始没听清楚,定了一下看着钟天耀朝着他笑,小嘴翘起来说了句:“爸爸。”这可把钟子黎乐坏了,要知道这孩子都快两岁了,喊了妈妈,奶奶,姨姨,馍馍..... 就是一直没喊爸爸,今天终于喊了,心心念念的爸爸呀。

可是钟子黎并不知道,此时的他有多兴奋,将来就会有多痛苦。一声爸,等来的期待,也会有等不来的心碎。

在榆林的村子里,李玉桃抱着自己儿子,去村北边娘家。王贵家人给儿子取名叫王平,说是王贵的贵字是富贵中取得,王平的平是平安中求来的,富贵平安,不是最好的吗?尽管李玉桃觉得这名太普通,甚至还有些不好听,但也熬不过婆家人的想法。王平就王平吧,只要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啥都行。

王平长的虎头虎脑,黑溜溜的眼睛像极了李玉桃,抱在怀里也不安分,左顾右盼,跳来跳去,一会扒拉下李玉桃的头发,一会啃自己的手,口水淌了李玉桃一脸。看到个喜欢的东西,用尽吃奶的劲拍打妈妈的肩膀,然后等妈妈回过神,他就用小手指了指看到的东西,小嘴里念念有词:“那个……那个。”李玉桃看了看,是杂货店门口的棒棒糖。

她心里又惊又喜,这小崽子还挺聪明,不过糖还是算了吧,她亲了亲王平肉肉的脸蛋,说:“糖糖,你还不能吃,咬不动。” 小王平被妈妈拒绝了,小嘴嘟的老高了,还是指着糖糖的方向哭着说:“我要糖糖。” 李玉桃哄他说去了外婆家有糖吃,他这才不哭,转眼就变成笑脸,又好奇的到处看起来。

李玉桃带着儿子到了娘家,她妈可欢喜了,抱着外孙又亲又哄。李玉桃则把包放在一边,去厨房准备饭菜去了,今天是父亲老李的生日,还得她亲自下厨给老人家弄点好吃的。王平被外婆抱着在院子里转悠,院子左侧搭着葡萄架,藤子从左顺势蔓延到右侧,叶子繁茂恰好成了一处乘凉的地方,向上望去,还能看到成型的葡萄,绿色的,紫色的,大小不一,葡萄架旁边是一口水井。现在村子里都用的是自来水,几乎都不打井了,更不喝井水。但是李玉桃的父亲还是执意留着井,只不过这井开的又不像井,要不是有个盖子盖着,还以为那里就是个平地。用他的话说:要喝好茶,还得用这井里的水。

李玉桃的母亲张凤带着王平看看葡萄,又在井边晃悠了一圈,王平很快趴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她冲屋里喊了一声:“老李,把你的摇椅拿出来。”

老李从屋里探出个身子:“什么?”

“我说,把你的大摇椅拿出来,平平睡着了。” 张凤又压低声音又说了一遍。

不一会儿,一张又矮又长的椅子被搬出来,老李问:“放哪里?”

“葡萄架下面,凉快些。”张凤指了指葡萄架下的阴凉地。“咋不抱到屋里睡?” 老李问。

“那炕太高,怕等会他醒来,从炕上摔下来。”张凤边说边把王平轻轻的放在摇椅上,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摇了摇椅,看着外孙憨憨地入睡了,她对老李说:“你看着,我去厨房帮玉桃了。”

老李抽着旱烟,看着满脸肉团子的王平,心中满是欢喜但又觉得烟会呛到外孙,于是起身走出院门口,关上门。一出门就遇上同村的老陈他们,边聊边说,一时不注意都走到村口了。

李玉桃在厨房准备了几个菜,虽说今天不是老李的大寿,但是菜还是要弄得丰富些,毕竟也是过生日。等到明年父亲七十大寿,那可要请村里最好的厨师来,院子里摆上十几桌,叫上亲朋好友,一起给他祝寿。

一上午过去了,当厨房的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她才得空歇了口气,想起王平一早上都没找她,就问张凤:“妈,平平呢?怎么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

张凤坐在灶前烧,两只手将一根木棍折断,说:“平平刚才在外面睡了,你爸在葡萄架下看着呢。”

李玉桃听了说:”哦,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日里像猴子一样,一点都不规矩。” 但她还是想去看看“这个点了,得吃点东西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外,径直走到葡萄架下,可她没有看到孩子,摇椅上空空的,也没有见老李的身影。

“妈,平平不在这呀。”

张凤听李玉桃在外面喊她,跑了出去。也没看到平平,她心想是不是老李抱出去玩了。她刚说:”是不是你爸抱出去玩了?” 只见老李打开院门,走进来,可是他一个人,并没有抱孩子。

李玉桃有些着急了,上前就问“ 爸,你看到平平没有啊? 这会找不到人了呀。” 老李摸着脑袋说:“我刚出去,还看他睡在椅子上呢。”

张凤听到这,不禁埋怨:“不是让你看孩子的嘛,谁叫你走开的。” 可是院子就这么大,一个两岁的孩子,才学会走路没多久,能跑到哪去呀。每个人都着急的到处找,但就是不见人影,就在这时,李玉桃注意到葡萄架旁边的那口井,井盖是打开的。她突然有种不详的感觉,当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井口,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直到看到井中的那一幕,当时就晕了过去。

李玉桃再次醒来,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掉到井里淹死了。李家的人悲痛欲绝,尤其是老李因为自责,也是当场就倒在地上了。张凤后悔自己把孩子放在外面,后悔叫老李看着孩子,后悔叫女儿回来给老李过生日......她恨死自己了。

“我的平平在哪?”李玉桃猛地坐起来,扑通一声从炕上跌下来。张凤害怕她看见孩子的模样更伤心,把孩子安置在另一个屋里。李玉桃不顾众人的阻拦,跌跌撞撞的跑到那个屋里,她看见孩子就躺在那里,被一张白布盖住了,她觉得自己头像千斤重锤使劲的敲击,每走一步脚底像是被针狠命地扎着,心被人一寸一丝的撕裂撕碎。颤抖的手拿开白布,看到那肉嘟嘟的脸被井水泡的发白,闭着的眼睛不再看妈妈了。想起白天平平要吃糖,自己哄他说来外婆家吃,可是孩子连一口都没吃到,就.....她握着孩子的手,想要他再抓自己的头发,她用手摸着孩子的脸,可是孩子一点声息都没了,她觉得心已经死了,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想哭都哭不出来,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平平,平平......" 她哭着喊着,一头撞到旁边的柜子上,血流了满脸。张凤吓坏了,赶紧拉住她,可是李玉桃还是疯狂的朝柜子撞去,“别拉我,我只要平平......" 张凤也是很难过,再加上年龄也大了,此刻全身力气也是使不出来,就在这时王贵跑了进来,铁青着脸,一把抱住李玉桃,抱她出去了。

王平溺亡,老李也因为自责突发脑溢血,老李家乱成一锅粥,可让人更想不到的是,李玉桃疯了。

当王贵和两边的亲戚将老丈人和孩子的丧事办完,带着李玉桃回家,他就觉得她的精神状况不太对劲。失去孩子的痛苦,没有比父母更痛彻心扉,所以妻子再怎么异常,他一开始觉得那都是因为太过伤心。他是个男人都无法承受,更别提女人了。但现在不能所有的人都倒下去,再痛苦都还得撑着。

可是当他带李玉桃回家路上,正好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年龄和王平相仿,李玉桃冲上去就从别人的怀里抢孩子,还喊着:“平平,我的孩子” 。那女人被突如其来得抢夺吓呆了,又很快被孩子的哭声敲醒,一把将李玉桃推到旁边:“你疯了吧,这不是你的孩子。” 女人怀里的孩子也被李玉桃的样子吓哭了,直往妈妈怀里躲,那一刻站在旁边的王贵也惊了,他才意识到妻子的精神可能出了问题,他连连向女人道歉,拉着李玉桃回了家。

可是回了家,触景生情让一切更加糟糕。深更半夜,他可看见她抱着孩子的衣服,用手轻轻的抚摸,又捧在脸上。他看了心里一阵酸。失去后没有理由责怪他人,那么所有的怨恨都会指向自己,李玉桃一定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所以将自己的世界封闭了。可是,其他的人还要生活,王贵不想看到妻子这样整日疯疯癫癫。

“再生一个” 可是他们都已结扎,妻子的精神状况也不允许。他和同村的老时说起,“但是,我也不能不要她,这样的事我王贵做不出来。”

“那,不然......" 老时犹犹豫豫的说。

“不然什么?" 王贵点燃一支烟问道。

老时凑近王贵,手里拿出一支烟凑着王贵的烟燃起来,他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要么再生一个,要么领养一个。”

“领养?可是领养也没那么容易呀。”王贵叹了口气。 老时看他叹气,觉得时机来了便接着说:“不用那么麻烦,花点钱就能办的事。”

王贵斜眼看着他“你说买个孩子?”

“对” 老时轻声应道“听说时雷有个,而且还是个男孩,和平平年龄差不多。” 王贵听了有些心动,但依然有些犹豫。

老时见他犹豫,接着说:”老王家的蒙蒙不也是别人送的嘛,村里头送进送出的孩子多了去了。这次不过就是花点钱,买个心安嘛。”

王贵最终被老时说服了,他只知道老时经常会给村里要孩子的人牵线,但不知道他其实就是人贩子中的一员。

三千块,王贵就买回来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王平安。

王平安怎么被人贩子弄到手的,他不记得了,毕竟少有人能记住三岁以前的事。他被人贩子从咸阳车站抱走,转展几站被送到榆林王贵家里。不像很多孩子一直哭闹,他只是开始的时候哭了几声便没再哭了。

王贵把这个男孩抱到李玉桃面前,李玉桃茫然呆滞的眼神,像是看到希望一样,她扑过去抱住他,“平平,我的平平。”  那一刻的王平安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王平安,他依稀记得妈妈的模样,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样子;爸爸的样子更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的名字好像叫“天耀”。他吓坏了,任凭这个女人紧紧的抱着他,紧到无法呼吸。突然,女人又推开他,对着王贵说:“孩子爸,这不是我的平平,平平那么淘气,我抱他的时候,他都会动来动去,他不是平平。”

王贵听到这,心里一丝苦笑,苦的无法描述,笑是因为李玉桃还记得儿子。这病能治。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玉桃,这也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是的” 王贵很肯定的看着李玉桃说。王贵之所以给这个男孩取名叫王平安,他觉得自己的平平出事,名字取得就不好,既然希望平平安安,为什么把不叫王平安,把安字都没了。但不管怎么想,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文化,也只能想想而已。

为了哄李玉桃,王贵带着她还有王平安,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他和李玉桃抱着王平安,看起来像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自此,王平安成了王家的一员,疗愈着这一家人的丧子之痛,走向了自己不同的人生。失去与来回就是这样不停的轮回,不是你失去,就是我得到;不是你抢走我的,就是我夺了你的。世界的无规则却是某些人谋取利益的手段。

王家的孩子失而复得,而另外一家人,却因为失去孩子,妻离子散。

说到天耀变成王平安,钟子黎千千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抱走,连一声哭声喊声都没有。那一天,车站出来很多人,一群人走到他店门口,说是要买饼。每个人十张,一下子供不过来,他就喊陈秀娟一起帮忙。孩子则在旁边坐着玩玩具火车,他们夫妇被这群人围着,忙着做饼,好不容易把生意做完,一回头孩子不见了,只留下玩具火车,孤零零的躺在小凳子旁边。

他和妻子急忙四处寻找,大声喊:“天耀,天耀……”可是门前人流川息,一眼望过去人挤人,攒动的都是成人的脑袋,根本看不到孩子的身影。他们赶紧报警,但是当时附近都没有装摄像头,警察也不能确定孩子是不是被人抱走了。他怀疑是那一帮人故意买东西,然后找机会把孩子抱走了,可是当警察问他那些人的模样和去向的时候,他却说不上来,当时他只顾埋头做饼,没仔细看这些人都长什么样,过后又忙着找孩子,也不知那些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线索从一开始就断了,警察也无能为力,所有的说辞都是让他们等消息。钟子黎关了店,成天往派出所跑,等消息,可等来的永远都是没有消息。回到家,打开门,再也看不到儿子蹒跚走到门口叫抱抱,再也听不到“爸爸,爸爸”的叫声,有的只是两个人默默的流泪声。从到派出所等消息,再到四处奔走寻找,回来一身疲惫,又相互埋怨。钟子黎和陈秀娟两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悔恨伤痛,不经意间这个口子被撕开,就变成相互埋怨,到最终的决裂。

没有谁对谁错,可是大家都会去问对方:“你,怎么就没看好孩子?” 虽然大家心理明白这不是谁的错,可当这个话一遍遍被问出来,两个人的生活就已经无法继续了,因为当他看到她,就会想起孩子从出生到失踪的每一幕,撕裂心扉的痛。而她看到他,更是看到孩子的每一个眼眸,被思念无尽的折磨。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枢纽,也许你可以不要孩子,可以做丁克;但一旦有了孩子,意外失去孩子,孩子将成为夫妻之间最大的裂痕,尤其是几年寻找孩子,没有结果只有心灰意冷的时候,相互之间没有了支撑,也只能各自分开。

钟子黎和陈秀娟最终还是离婚了,走出民政局他们俩抱在一起痛哭。他希望她离开后能过的好,不要再忍受折磨,要折磨就折磨自己一个人。

"嫁个人,再生个孩子吧。" 他望着她憔悴的脸,本该是花朵绽放的年纪,此刻的她却枯萎了。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疯了的。是钟子黎提出离婚的。

“ 我会继续找下去,找到了我就把他带到你跟前。”钟子黎抱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转身快速的离开,陈秀娟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子黎,唉!” 她喃喃地说,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十八年过去了,在一次义工团体活动上,杨小丹认识了钟子黎,从她那里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一直在找自己的孩子,他掏出一张照片,上面的男孩子腼腆的微笑,旁边站着的是年轻时的钟子黎。

杨小丹拿着照片仔细看,突然发现照片中的那个男孩子在哪里见过,她的脑海不停的转动,才记起来是在王叔家里。而这个王叔正是王贵。

说起杨小丹和王家,还真有些关系。杨小丹小的时候,在湖边玩耍,掉进湖水中,正好李玉桃在岸边洗衣服,跳下去把她救上来,王家对小丹是有救命之恩的,确切的说是李玉桃是小丹的救命恩人,也因为这层关系,她和王平安很早就认识,并成为了恋人。

她并没有对钟子黎说自己见过这张照片,虽然她听了钟子黎寻子的事很触动,但是她只觉得事关重大,要弄清楚情况再说。她留下了钟子黎的电话,并拿了一张钟天耀的照片。

回到榆林,她先跑到王家,把这件事跟李玉桃说了一遍,并拿出照片询问:“李姨,我记得平安的照片和这张很像,你瞅瞅。”

李玉桃拿起照片,仔细一看吓的面色煞白,小丹看出她的异样,再加上之前王叔曾和她聊起李玉桃的过去,也猜出了事情的八九分。她的内心很矛盾,她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钟老先生,但是又怕李姨又受到刺激,精神再次崩溃。

她什么都没说,知道在王家也不好久坐,起身告别了。但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保守这个秘密,不想让救命恩人再受打击。但是她的照片的的确确刺激到了李玉桃,她开始有些寝食不安,尽管她把全家福藏了起来,她还是会在夜里惊醒。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儿子和小丹去了咸阳,她小心翼翼的打探,虽然王平安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甚至笑着说:“这个小丹,还让我叫那个大叔,爸。”

“那你叫了吗?” 李玉桃紧张的问。

“叫了呀,听小丹说,大叔没什么亲人,的得又是绝症,我也算是做个好事。你可别跟我爸说。”王平安笑着说:“不然,他到时说我随便找人当爹。”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说来也怪,我看着那个大叔,觉得很亲切,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听到这句,李玉桃彻底崩溃了,她隐隐约约觉得头又开始痛可起来,像十多个虫子在脑袋中乱蹿。她很想对着儿子说出实情,可是她没有勇气,不想失去,更不想让儿子认为自己是小偷。从他真正的父母身边,偷走了他,还有他的一生,她已经走向了绝望得谷底。

直到小丹和他提出分手,王平安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都是王家的养子,自己原本的名字叫“钟天耀。” 杨小丹后来知道李玉桃服毒自杀,而王平安的亲生父亲钟子黎也逝世了,她原本的矛盾变成上千支后悔的箭,无时不刻的刺向她。

养母自杀,又没有认到亲身父亲,这是一辈子的遗憾,而这个遗憾的亲手制造者,就是她杨小丹,也可以说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面对王平安。

王平安被这一连串的消息彻底打倒了,在养母李玉桃死了之后,他病倒了,病的很严重。病重游离的魂魄,让他游走在这十多年的往事中,原来小时候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是存在的,梦里那个抱着自己的男人也是存在的,就在前一段时间躺在病床上,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渴盼又亲切,他吃力地对自己说:“儿子,叫爸爸”,虽然当时小丹解释是他孤苦一人,活不了几天了,就当是帮忙,但他磕巴的说出“爸” 这个词的时候,钟子黎很安详的闭上眼睛了,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知足了,经历了千山万水,在生命的尽头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知足了。

在回顾在王家的一切,王平安的内心是矛盾的,虽然他是一个替代的孩子,但是养父母都是用心的爱他,而这种养育的恩情早已推翻了那被偷来的恨,可是他们却无法面对自己。

虽然因为自责提出了分手,但是杨小丹还是忍不住去看望了王平安。她看到他眼窝深陷,两边的颧骨愈发的高耸,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见她进门迟迟不说话,王平安先开口:“这事怪不了你。” 他停了一下,嗓子有些嘶哑:“听说我妈还在?"

"是的” 杨小丹已经帮他了解了生母的情况,“不过,她过的并不好。” 陈秀娟再次嫁给一个出租车司机,两个人也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第一个孩子,只是生活的已经把她所有的思念磨平。现在的丈夫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出手打她,她一边打工维持生计,一边担忧哪里做错了要挨打,对天耀的思念只能埋在心底,在一个人的时候才拿出来去慢慢地想。

王平安最后还是见了陈秀娟,她虽然难言激动,但是拥抱是生疏的,语言也是陌生的。他们彼此知道,以后也只有见面,他不会随着她去生活,她也不会离开那两个孩子而跟着他。陈秀娟说:“你爸找你十多年,终于见到你一面,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后来,他和生母,还有杨小丹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他的故乡,那里很偏僻,山峦层叠,路并不好走。他们在老家找了一块地,把父亲埋了。在黄土扬起来的那一刻,他眼泪落下来了,他甚至都不记得他父亲的模样了,而他的一生就这么匆匆的,在寻找的过程中走完了。如果还有来生,还有来生.....

他想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小丹,说到:“回去看看你亲爸妈吧,别留遗憾了。”杨小丹苦笑道:“从他们送走我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没遗憾了。”

“可能他们也有苦衷呢?”

小丹不理他:“我想他们的苦衷是,为什么我不是个带把的吧。”

要是平时,听她这么说,他肯定忍不住大笑,可是此刻他笑不出来,一丝丝风略过,像是曾经的那个人,梦里的那个人,用手摸过的他的额头。

“摸一摸我们平安的额头,没有发烧。”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走近又飘远。

“天耀,最乖了,让爸爸抱抱。” 那个人用手轻轻拍了拍他脑袋,笑呵呵的望着他。

天色阴沉,风越吹越冷,山里的雾越来越浓,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看见在那雾气缭绕的山头,有人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很久很久不愿离去。可当他再次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枯黄的叶子从他眼前飘落,落在那刚刚堆起的坟墓上。他抬起头想要朝着大山呼喊“你回来,回来.....” ,只是这句话无力的停在了嘴里,雨点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脸上,冷冷的,与眼角的一滴一滴的热,汇成止不住的悲伤。再回首,似乎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远方迷蒙的山还有眼前静谧的湖水,那些万水千山的奔赴和寻觅,都是因为山与山的相承,水与水的连接,只是这山水中的人,却将爱变成了沉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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