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   开她一夏长情

        紫薇惊了盛夏。夏天的日光，强烈到有些闷沌，它意味着漫长的白天，大自然的热与力，一些难以避免的烦躁疲乏的情绪。紫薇就开在这样的日光里，浓荫里一片片粉红桃红粉白雪白，像温柔的云，眼睛碰到，心就被安抚了。开了个到处烂漫。池塘边，公园里，大路边……连最寻常的路边小角落，一小簇一大簇，开啊开。开得情意款款，开得波涛暗涌，开得忘记了时间。最繁盛的几棵开到一起，那感觉就是，云朵落到了地面上。一种缥缈深邃的力量，但没有压迫感。初看有点子柔和媚，一天天那样地开，也不让人腻烦。时间久了，才意识到了，那是有股强劲的生命力在里面。夏天开始了，夏天过半了，夏天快要过去了，紫薇还在开。一种温柔的执拗，一种固执的深情，浸着月光，盛了雨水，不抗拒阳光。本来是平常的花，不知是哪个时刻，心就被它拨动了一下，忘不掉了。

        紫薇有个别名：“百日红”。因为花期久，能从炎夏一直开到仲秋。先陪着石榴木槿开，再陪着萱草蜀葵开，秋海棠花苞在渐凉的风里绽开了，它还在开。明代薛蕙说：“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 新花续放枝”。别的花开了，人们都说：快去看啊，不然要错过花期了。紫薇开了，大家说：还会开很久，不着急。

        杨万里说：“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也真是非常叛逆的花。都说“花无百日红”，它就偏偏要开这么久，好像就是为了反驳这种成见。又很调皮。小时候爷爷跟我们讲，这花叫“痒痒挠”，轻轻碰下它的树干，枝稍就会像被挠了痒痒一样颤颤地晃。那是夏日夜晚散步的一点小乐趣，晚风里，粉红色花簇好像在发出笑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游戏。也是懂得配合的花。有的花天生就是要做独领风骚的主角的，比如牡丹，比如荷花，你想起它，脑海里就只有它。但想起紫薇，似乎总是一幅和谐的小景。可以搭着亭台，可以映着窗棂，可以配着山石。“紫薇低覆砌，冉冉露花团。”

        紫薇在古代是很尊贵的花，常被栽种于宫苑、官衙之中。在唐朝，朝廷甚至用紫薇来命名官署，开元年间，中书省被改做“紫薇省”，中书令则为“紫薇令”。白居易任中书郎时，就写过这样的句子：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郞。可能也是因为此，唐以来，文人士大夫庭院中多植紫薇。“庭前紫薇初作花，容华婉婉明朝霞”，杨万里写“莫管身非香案吏，也移床对紫薇花”，可见它跟诗人的心理距离之近。

        最初作为一种地位象征的紫薇，在与人年年岁岁的相处中，也没有分别心地容纳了很多私人情感。慰藉过欧阳修的孤独：“将期谁顾盻，独伴我憔悴”，“繁英行亦坠，相看两寂寞”，满腹心事无法言说的时候，还有紫薇安静的陪伴。看到过陆游的失落：“钟皷楼前官样花，谁令流落到天涯，少年妄想今除尽，但爱清樽浸晚霞”，人生起落都无从预见，从前象征锦绣前程的花，在失意之时也不曾离开，大概也是一种安慰。

        最动人的是李商隐，是心思太细腻的人，懂得紫薇不忍离别的心情，看得见它温柔背后的波澜，所以就有了“酩酊不能羞白鬓，癫狂犹自睠红英”“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的句子。

        这些诗句里，紫薇好像已经不再是一个只能被书写的客体，而成了另一个跟诗人同样深情的生命。两个深情的生命相遇，那种心心相印，就可以把离别变成“天涯相顾一含情”的执着。

        其实想到紫薇，最忘不掉的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里，去奶奶家过暑假的孩子们把手伸向那簇粉红色的紫薇，那个场景作为情节的间隔出现了好几次，像一种缄默的温情。把电影定格到那个场景，你会想，导演真是个温柔的人，把悲伤、困顿、梦想、衰老，都用这么一簇花儿过渡着，好像什么都不用说，好像什么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岁月。紫薇就是有这种在时间面前保持稳定的力量。杜牧写过一首紫薇诗：“晚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以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这是在把桃李花跟紫薇做比较，讲紫薇的耐久。春花欣赏的人多也易逝，不像紫薇可以开放百日。不过这也没有高下之分，紫薇开出烂漫颜色的时候，桃李也酝酿出了丰美的果实，这更像是一种大自然的接力，一种美落幕，总有另一种美开始。这样想的话，紫薇就是夏日最可靠的，美的接力者。古时，人们看重紫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紫微星。紫微星也就是北极星，因为一年四季北斗七星都围着它旋转，所以被人们奉为帝星。紫薇花也就成了尊贵的花。而作为一树花，相比于权力，紫薇传递的更多是一种温柔的永恒的力量，就像它另一个名字“耐久朋”。陪你风光，陪你落寞，陪你经历人生的意外和伤痛，也陪你慢慢愈合，回归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很像树木希林在电影里扮演的那个，温暖又倔强的母亲。

        而在这样的花朵前，为过去懊恼和为未来担忧也就都成了没必要的事情。如果紫薇花真的可以在漫长的开放里教会我们什么，那可能是一种平和地对待每一天的定力。如果你感受过那样的温柔，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之潮里，也许也能少点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