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大四方
黑色的北斗星拐上路口时,霍霍眼贼,说,是赖总。好似受了光的折照,心口一激灵,我也把眼注过去,确认。尚大师浮皮潦草地一瞥,板上钉钉,说,就是他。娇小的车身扎在门口,顶着屋内举升机大检的通道。老赖下车。黑色的圆领夹克,配着一条色调一致的西裤。头发上竦的毛寸,个头不高,像个敦实的青皮萝卜。入门,双眼皮的大眼快速成像地滤了一圈儿。向靠在展示轮胎近处的小美问,尚呢?小美的嘴往夹道一呶,说,做饭呢!搭完腔儿,老赖手里握着白色纸壳条盒,颠颠地直奔煮着康师傅鱼板面的尚大师。尚说,咋来这早?老赖说,把后厢盖的支架安上,原来那个老也刮不干净。说完,探过身盯着电磁锅里咕嘟咕嘟,热气腾升的汤面。尚说,吃没?老赖说,没吃。尚说,两袋分你一袋。老赖说,不用,你吃吧。话毕,眨巴两下眼睛,原地干橛橛杵着不挪窝。油荤味,刺挠枯肠。
我离不远,三个方位各据四十五度。两人原为同事,一个战壕同甘共苦。有四张照片挂在壁上,涉外,紧挨顶棚,需抬起下巴,抻着脖子看。一幅尚大师与老赖并肩,红花绿叶,土豆辣椒,两位高鼻、棕发褐眼的外国人笑容可掬环立相陪。卖米其林,就时有浪漫的法兰西人来巡访,存照留念,光耀门楣。老赖修车的手艺,我没眼见,也无耳闻,是我俩隶属两店,一在城中的崇山路,一在城郊的沈新路,风马牛不相及。年会,碰回面,乐呵乐呵。有次,老赖与新招的女大学生出节目,迎新除旧。穿了套黑西服,打着红色的领带,利利落落人前一站,又有搭挡临花照镜的烘托,女用英文朗诵新年贺辞,男同声传译出中文,词丽情切,恍似一双登对的金童玉女。
时间不长,老赖离职,随姐夫在塔湾鼓捣二手车,小修小补就牵牵绊绊,没断过联络。同街,也有个旧车店。五大三粗的店主,年纪不上三十,常来。熟了,狗皮袜子没反正。有次口吐真经,说卖车,亲戚里道的就别忽悠了。这话兑了水的,北山去听,时有负面消息抖搂出来。三元催化被摘除,珠胎暗换的部件乾坤挪移,外地本地的,踩坑是家常便饭。吃肉不吐骨头,本是这行十足的底色,而塔湾就是沈城二手车行业代表性的场所。有买卖就有伤害,悲欢爱恨的循环便无休无止。最近,老赖又转行弄了水站,离着二里地,三脚油门。肥水不留外人甜,店内供应非他莫属。我问他,水是自来水除味净化来的吧?老赖吞吞吐吐,只是一味强笑,答非所问。
地狭,有紧束感。蹭到门口透透倒气的管路。昨个下晚换水箱漏下的冷却液,一张煎饼黄乎乎的摊散在地,纸屑、败叶胶在一起,加了配料,色调夺目。东北的十一月初,室外,水会冰一层薄壳儿。浅水洼处,踏蹴,咔滋咔滋枝蔓出的纹裂,像啮齿类动物满心欢快着嗑床。
醒了下鼻涕,突噜噜没整净。波及到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黏咕唧儿沾了一星半点儿。回过身,进屋找嘎哒儿纸揩净,就看见老赖已转到待客室。并不奇怪,一切按步就班。他把两个纸杯摞叠,效果是坚挺隔热,手感佳。杯面有米其林头标,大嘴叉子咧到腮帮儿,双眼铜铃睁圆,脑袋中央鼓了瓜皮帽样的尖头,商家的俗相。撕开两袋长条十五克装的速溶咖啡,雀巢低糖原味,口感醇绵,余香挂杯。电壶烧水、冲泡,稍息,到喝到涓滴不剩。老手,动作走位,一气呵成。他的标配,自给自足,座上宾的待遇。每来店,要好事成双。甜水常喝,也有寡淡的索然。瞄到展架背托上的茶盒,换换口味如思菰的心念一动,正山小种跑路的情怯张惶就省了。
那回,吃过午饭。碗筷拾掇利索,剔完的牙签刚落桶为安,老赖踩着电门飘了进来。鼻头皱皱,眼珠子刨出光芒,嗅出饭香。询尚大师,吃得啥呀?尚答,饺子。人实诚,话不拐弯抹角。老赖嘴丫儿子忽闪过得意,喉咙咕容了一个来回。嗫嚅着说,我这一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中饭都顾不上吃。显而易见,话是朝大家说的。没人接茬儿,下面的戏码都心知肚明。等不急下文,便吞头缩脑撒开厚脚板儿盘过去,没费劲寻摸,熟门熟路,打开碗柜,端出盘饺子,个顶个饱着精神。余温尚在,酸菜馅的,箸都略了,张开小水萝卜粗的手指,抓起来往嘴里塞,叭唧叭唧开造的吃相,恍惚饥了十天半拉月。这张嘴儿,无底洞,深不可测,胡夫法老的迷宫。
除了这台北斗星零碎送几桶水,那辆依维柯的载量就可观了。老爷车,修车的零件,去汽配城亲力亲为。精打算盘又躬行的好处,省钱。店里给进,明码标价,钱进钱出,走个流水。动手的活,交给尚大师。大师有十五年的从业资质,好学耐苦,心细如发,低调内敛,自然技艺扎实,经验丰富,博得了不老少回客的青睐。虎背熊腰的霍霍也会在旁帮衬,出点傻力。老家海城的他,脂肪过剩,肉膘肥厚,着急就顺脸淌汗。支使过度,霍霍负过气,几次来疙疙瘩瘩不交一语,默然相向。碍于尚大师的情面,老赖供水沉淀的虬根,主动缓颊,以免同事阋墙,岗位波动。公私之故,工时费偶尔会贴在配件里,大多不痛不痒,蜻蜓点水。
话常,老赖时有唏嘘,腔音促迫,肺量低回,崩出的豆粒儿,叹慨风不调、雨不顺,生意不景。扎挣的苦涩,隐现在脸的刀削风霜里。心急,吃热豆腐。问我家用啥牌的水,论价几何?直言陈告,起了送水的执念。琢磨再三,西江街、白山路、重工街到长客西站,路遥、车密,跨区不合算而作罢。
他姓赖,不便直呼其名,为尊者讳。生活不易,舍取方圆。老赖口大,就衬出我的小肚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