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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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年今日,师兄允诺带我去看蓬莱公主。
然而现在,烛火摇曳的室内,师兄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昏暗的光线照得他的侧脸阴森恐怖。
他的尸体不知何时便凉透了。
我久久地站在他旁边,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师兄不愿我去见蓬莱公主,唯一不用践行诺言的方式,只有死。
师兄自杀了,师兄真傻。
我捡起地上的剑,细心擦去上面的血。
我决定自己去见蓬莱公主。
二.
大海茫茫,海上明珠一岛,岛上居住着蓬莱一族。蓬莱公主每年都在岛上举办盛会,天下名士应邀前往。然而蓬莱仙岛究竟在哪,却没有人能说得清。
所谓的江湖侠士,也有不少葬身大海。
师兄说,海底有一条直达仙岛的路,用白骨铺成,千年不朽。
然而,和所有惟愿一睹蓬莱公主芳容的人一样,我仍义无反顾前往。
我背着师兄的断念剑,一路南行,有人挡道,便拔剑相向。
那书生模样的人拿了折扇挑开我的剑锋,而后几步上前点了我的穴道。
“阴险。”我愤恨地拿眼瞪他。
“算不得。”书生轻笑,“是为医者,只为救人从不害人,何来阴险?”
我眯眼盯着他手中被我剑刃削出一个缺口的扇骨,内心嗤笑,你不害人,人便害你。
不打不相识,我们同路而行。书生讶异地看我,“你一介女流,何须为蓬莱公主赴汤蹈火?”
我闭起眼,摇头晃脑地断断续续念起师兄教的句子,“一朝……为千金,一朝……为红颜,三生叹,万古欲念……”
想起师兄,我便要落泪。
去年师兄顺利登岛,归来时却衣衫褴褛落魄至极,他说,“阿朱,不要去。”
“师兄,可记得你去之前答应我什么?”我淡漠地低眸看他,“为何你去得,阿朱去不得。”
“我不希望下一个是你。”师兄说完,站起身扬长而去。掉在地上的断念剑血迹斑斑,我似乎听到它剑身轻颤发出的烈烈哀鸣声。
这样的话,我更是要去。
我向来好奇,这点,师兄是知道的。
三.
我与书生扶风在遇海时分道扬镳,他要绕着海岸去寻找风水最好的地方再出海,而我选择了一脸无畏勇往直前,哪怕逆风逆水。
“无知。”扶风折扇一收,拂袖而去。
身边少了个会点穴会用毒会使暗器的行医人,我倒觉得清净自在。我向附近渔夫借了只小船,推到水边便驾船而行。有师兄的断念剑陪着我,我不孤单,也无所畏惧。
然而,当夜便遇上风浪,小木舟几乎被暴风撕成了碎片,我在水中奋力扑腾,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那时我便在想,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师兄经历过的,我要循着他的足迹,永不停歇。
若不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我也不敢如此贸然。
师兄说,从没有人在前往蓬莱仙岛的途中尸沉大海,但他们却依然有去无回。
所以,从没有人知道蓬莱仙岛的确切位置,他们只需南行,然后自有人算好了一切。师兄梳着我的发,在我头顶哀哀叹气,“阿朱,无知的我们,还把这称作命运。”
无知?不知道那无知的书生扶风,有没有我这般好的运气。
我睁眼时,便知自己身处蓬莱:果不其然,一座荒岛。
没有馥郁花香,没有宴饮丝竹,更没有什么蓬莱一族,以及高贵的蓬莱公主。
四.
我们为财而来。
美其名曰蓬莱盛会,见之者从此心境澄明,逍遥凡尘而如天神真仙。
有了钱,一切都好说。
世传海上孤岛涉足者寥寥无几,所以集天地灵气,藏天下珍宝,掘地一尺,便是灿烂夺目的黄金。唯有知情的江湖人士才明白,蓬莱美名之下,不过掩着凡人贪婪丑陋的内心。
那座岛,真名叫黄金岛。
我往岛中走去,背上的断念剑不知为何越发沉重,我轻快的步子不久便被拖得踉跄,再往前走到荒草没膝时,已是跌跌撞撞。我停下脚步,眼前一片漆黑,忽觉头痛欲裂。
我想起师兄归来那日,复杂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许久,却是一言不发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我看到他身后一路滴落的血,我知道他甚至已经拿不起断念剑。师兄断了一臂,侥幸留了条命回来,却已如同废人。那几日他开始咳血,深红的血迹掉在青襟上晕开,像一朵妖冶绽放的罂粟花。他用了一种求我的语气,低低道,“阿朱,不要去。”
我执起断念,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洒在晃着白光的剑身,慢慢地又凉透了。
师兄说,蓬莱公主很美,可惜,美的东西,都藏着毒。
师兄说,“阿朱,你若不信我,便杀了我,去见蓬莱公主吧。”
我扔掉染着鲜血与罪孽的断念剑,哭成一个泪人,“师兄,人皆有贪欲,你又何苦妨碍我。”
烛影摇曳,师兄嘴角含笑,笑容诡异而安详。
我从他阴森恐怖的侧脸上看到了蓬莱公主惊世的容颜。
五.
再一次醒来时,浑身酸痛不能动弹,白面书生好看的脸停在我眼前一寸的地方,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一介女流,只身闯岛,竟还能酣睡。”
我面无表情地望他,自顾自叹息道,“真是人心险恶。”
扶风微微一愣,继而哭笑不得,“可是小生救了你,岛上满是罂粟花的毒气,若不是遇上小生,你早该上了黄泉。”
他折扇在我身上点了几下便解了我的穴,顺手指了指远处几个依稀的人影,话未出口,我翻身而起将断念压上他的颈,低低笑道,“得金之人只能有一个,我虽女流,贪欲却不输于谁。”
“你承认便好。”扶风摇了摇折扇,眉梢微皱,星眸却含笑,良久才说,“行医之人从不害人,所以也极少被人视为眼中钉,不想阿朱姑娘肚量竟这样小……也罢,剑在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三番五次说起医者,你是何用意?”我不解,说话间却将剑刃贴近几分,在他颈上划了道细长的伤口。
“是提醒阿朱姑娘,行医之人早已看惯生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他人……”
他话一停,嘴角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我一愣神,便又堪堪摔回了原先的位置,被他夺了剑反压在身下。
“不要!”我仓惶惊呼。
扶风剑锋一偏,断念擦过我的脸钉入大地,凌厉的剑风削断了我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他摸了摸自己颈上没有流血的伤口,饶有兴致地看我,“这么怕死,还敢独上黄金岛。”
六.
我与扶风冰释前嫌。我承认他是个很好的医者,更是个武艺不凡的江湖侠客。他却笑我,“阿朱姑娘拔剑动作太慢,我早便看穿了。阿朱姑娘心有不忍,行事犹豫,若不是遇上的是小生,早该上了奈何桥。”
我黑着脸听他的训,最终不甘心道,“黄泉路还未走完呢。”
扶风扑哧笑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我这才顺了他的目光看过去,荒草遮掩下躺着的是几具尸体,凝成了黄金的尸体。
我想,此刻仍躺在房中的师兄,怕也是黄金之身。
断念剑再一次哀哀呼号,我紧紧攥着剑鞘,恐惧突然从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全身。我看见周围一大片一大片罂粟开始疯狂生长,以飞矢之速向我和扶风包围。
我与扶风,是这岛上唯一的活人。
但这里,却有千千万万的死人,千千万万充斥着贪与恶的鬼魂。
没有人,能带走他们的珠宝黄金。
不远处幽灵模样的女子立于盛开的罂粟之上,定定地朝我们望来,尖利的笑声几乎刺穿我的耳膜。
我知道那便是万人景仰的蓬莱公主,世人执念所化,守着这座荒岛,守着一个肮脏的故事,为非作歹。只要有人上岛,这份执念便强一分,直至永生不灭。
“阿朱姑娘,快跑吧。”扶风伸手拍了拍我发抖的肩,笑得风轻云淡。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我看着他缺了口的扇骨,觉得好笑,然后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兄已死,我要拿回属于他的那一份。
我想要全部的金子。
我知道,我与扶风,只能留一个。
扶风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在他射出袖中银针时一个飞身跃出了罂粟丛,然后看着他身上长出一朵一朵的罂粟花。
耳边仍是蓬莱幽灵刺耳的笑声。
七.
一柄折扇让我对扶风早有防备。
那扇骨,是师兄的断臂之骨所化。师兄废了一只手,那只执念化作的幽灵,不过多了种玩物而已。
我处处露出破绽,竟让这强大可怕的幽灵放下了戒备,将我也当作玩物。
断念断念,断去贪念,邪念,妄念,我用剑在他颈上破开一口,他便再无活路。
“可……可怜……可怜的凡人……杀……杀死了……唔……”蓬莱公主空洞的声音在荒岛上空飘荡,诡异,森冷,尖利的大笑断断续续,“杀死了引路之灵!凡人……可怜的凡人……”
我一脚踏在一朵巨大的罂粟上,还未及站稳,花心便成血盆大口吞没了我的腰身,我握紧断念剑用力刺向艳红的花蕊,怪物花发出一阵阵婴孩哭泣般的尖叫,巨大的罂粟剧烈摇摆将我重重甩在地上,好像生生把我拦腰折断了一般。
被撕咬的齿印血流不止,我以剑支地勉强撑起身子,身上流出殷红的血与铺天盖地袭来的罂粟在眼前交织,妖艳可怕。
我一瞬间又有些心慌,我又想起了师兄。
他从无心寻财,跟着那些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的所谓江湖侠士上岛,不过为了使命。
师兄中了罂粟的毒,他说那毒能让你感受到五脏六腑一点一点硬化的痛,感受到什么是生不如死——是我让他得以解脱。
他希望我不要去,不要再为了所谓的伸张正义斩尽妖魔而无谓挣扎与世人对抗,透过他苍白的脸,我见到一只幽灵得意的笑,那是蓬莱公主,我的仇人。
我要报仇。
师父传给我们断念剑,便要不负这一身的责任。
我抹掉嘴角的血,告诉自己,有剑在,一群没有意识的执念怎伤得了我。
周围是罂粟血海,身体似乎要被撕裂一般,我忍着满身痛楚,竭尽力气脚一蹬,扬起剑旋身而起,断念剑飞快袭向笑得猖狂讽刺的幽灵。她的身躯像拼凑出来的提线木偶一样,扭曲又狂妄,只露出凡人一样不屑的笑,丝毫不为所动。
这一次,我却果断杀伐。
长剑以破风之势直直刺穿她的心脏。
我听到断念再一次烈烈哀鸣,蓬莱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我跌在花丛中,眼前净是血的颜色,我能看到自己身上的皮肉内脏都被啃咬干净,只剩下森森白骨。
终究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若不是就这样死了,我也该与师兄一样,变成黄金之身,让这座岛更加诱人。
白骨在海底铺了一路,千年不朽。
希望再寻蓬莱之人,不再误入歧途。
意识恍惚中,似乎听到风里传来低哑长吟:
“一朝……为千金红颜,三生叹……万古欲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