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厨子【7】

一代名厨周老先生的曾孙叫顺义，顺义的儿子叫福贵，比我儿子大一岁，小时候长得黑瘦。有一天，我带儿子在家门口玩沙子，儿子正拿一把小铁锨把细白的河沙装进一只红色塑料桶里。这时候顺义领福贵恰巧从俺家门口走过。

福贵那年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脏兮兮的米黄色印奥特曼图案的T恤，下身穿一件黑色麻纺裤衩，这与穿一身雪白衣裤，白白胖胖的儿子比起来，矮了足足有一头。

顺义指着我儿子对福贵说，你看你表弟，比你还小一岁，长得比你高还比你胖！

福贵站一边儿正在看儿子铲沙子，他挤巴挤巴两只单眼皮小眼晴，慢条斯理地说，人家吃啥，咱吃的啥？

小小年纪，杠精中的战斗机，言下之意，他爹没给他弄好的吃。儿子这时才抬头瞅了一眼福贵，憨憨傻傻地说，俺也就喝碗面条！

福贵回了一句，差点没把我眼泪给笑出来，差点儿没把他爹气到一腔老血吐满地。他说，俺连面条也捞不着喝！

顺义家里是真缺这口吃吗？那倒不是，顺义在西山里包下十几亩果园，距河边咫尺之遥，顺义把水管直接铺到果园里，安装了潜水泵，一到旱季，电闸一合，河水源源不断流进果园。所以顺义的园子每年都丰产，苹果、蜜桃、板栗一年算下来收入也有个十来万，加上园子里养了十几头肥猪，鸡鸭鹅羊一应俱全，小日子过得汤满汁肥，十分滋润。

小福贵妈整天价上顿鱼下顿肉伺候着，老不见儿子长个儿。顺义寻思，这玩意儿该不会漏吧？下这么肥成的料儿，一年一群猪崽子也该养得透肥。

福贵进了幼儿园，一脑子浆糊，从阿拉伯数字到汉语拼音，从拼图到描绘，乃至跳舞唱歌，干啥啥不行，吃饭则是无肉不欢。人长得干巴瘦，却有股子蛮力气，不是昨天拽疼了兰花的小辫子，就是今天揍掉了安小顺的大门牙……  把老师愁滴，送回顺义家好几回，顺义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算是糊弄着留下来，勉强幼升小，老师长舒一口气。

学业就不指望了，顺义烧香礼拜，祈祷福贵安安份份在学校里长长个儿，能认字会记帐谢天谢地了。人家福贵还真是争气，十五岁那年夏天，顺顺利利混了张初中毕业证。福贵和顺义说，俺想跟俺姑姥爷学厨师，这玩意儿好吃好喝供着，还能挣大钱。

顺义望着儿子这五短身材，心里想，这些年糟蹋了多少精米细面，这家伙咋就没张开呢？

顺义去北公路边玉粉代销店买了两瓶好酒，玉粉妹子边对镜子描眉，边问准备付钱的顺义:“大哥，这是准备巴结谁呢？”顺义说，给俺家祖宗谋个前程！

钱不用找零儿，放柜台上，顺义拎着两瓶子酒，自顾点上一枝烟，留下一个背影给了玉粉，玉粉正准备描另一只眼睛上的眉毛，她心不在蔫地问了一句？祖宗，你哪个祖宗？

当顺义把两瓶酒摆上诊所的桌台上时，石老二正在给许二婶子头上扎针，石老二是顺义的堂姑夫，他既是当地医术精湛的乡医，还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厨子，石老二给病人看病时非常专注，他没搭理走进诊所的顺义，自顾按穴位给许二婶子针灸。

顺义找张马凳坐下来，他望着灯光下侧着的那张严肃的姑夫脸，心里琢磨，我要不要给大姑夫上支烟。这时候，石老二抬头看了看顺义，问，你来有事？

顺义站起来，拍拍桌台上两瓶好酒，说，晚上空吗？大姑夫，你弄俩菜，咱爷俩喝点儿？

石老二深知顺义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平时和顺义走动不多。但碍于亲戚的面子，石老二拔掉最后一根许二婶子头上的银针，说，想吃点儿啥？

大姑夫，做啥咱吃啥，你就是从路边薅把草，下锅炒炒，对侄子来说也是美味佳肴，十里八乡谁还不知道恁老人家的手艺？顺义这马屁拍得石老二心里得劲，他笑了笑，说，那就得空薅把草炒给你吃！

一旁的许二婶子明显感觉病痛减轻很多，她一脸轻松地对顺义开玩笑，说，恁大哥，是黄牛呀还是大马？路边的草也能吃！

那晚上，顺义领福贵到乡村厨子石老二的家里，常蓉大姑炒了四个菜，有香椿炒蛋，有辣炒鸡丁，有干煎黄鲫子鱼，不怕耗功夫，常蓉大姑还专门为喜欢吃肉的福贵做了份拿手的红烧肉，另外配了两个冷盘，切皮冻和流着黄油的咸鸡蛋。

石老二觉得表孙福贵人虽皮实但体格单薄，担心福贵吃不了乡厨这份子苦汉子饭，任凭顺义怎么白话，石老二自顾喝酒就是不接话茬儿。

末了儿，福贵站起身，对石老二说，姑姥爷，恁老人家和俺爸先喝着，俺下厨给您炒盘子干煸辣肉丝下酒。

石老二诧异地问顺义，福贵这孩子，小小年纪会炒菜？顺义说，炒不好炒不好，小孩子也就是逞能！

那晚上福贵做的干煸肉丝鲜香辣脆，满口留香，石老二紧锁眉头尝了尝，仰脖干了满满一杯酒，拍拍福贵的肩膀，说，表孙，坐姑姥爷身边来，今晚上咱爷俩好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