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满满
“今天满满(叔叔)要回来。”奶奶说。
我坐在一片空荡荡的草坪上无聊撕扯野花,身后不远处的泉水咕嘟嘟的窃窃私语。那时候的等待是怎样度过的呢?奶奶的心情我是没有办法体会的,至于我自己嘛!这个词对于那时几岁的我而言毕竟太深奥了点。
所以,那个片段在记忆里自动蒙太奇处理了。只记得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短衣短裤的叔叔站在眼前,我怯怯的拽着奶奶的衣角,呆呆地望着那个奶奶说是满满的人。
他们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我们从那处窃窃私语的泉边走过,渐渐隐进了一片马尾松林。许久,从一栋木屋侧的小路冒出来,再隐入一片竹林。
竹林的尽头有一间还未建完的木屋,那是爷爷奶奶为满满结婚准备的房子。
那个穿短衣的叔叔一到木屋就朝东头的小棚去了,小棚子旁边的向日葵开得特别热闹,一个个金色的圆盘盘对着太阳使劲的仰着脸,细细的脖颈差点没扯断了。
“那个穿棉衣的满满呢?”我悄悄的问奶奶。
她没答我,只是哈哈的笑。然后,在吃晚饭的时候把它讲给一家子人听。
晚饭是在老房子里吃的,饭后家人在屋前的空地休憩。那块空地很空,除了一棵和我一样高的橘子树,就只剩石堆里努力挤出的野草了。我理所当然的成了空地里唯一好玩的活物,显然没多久满满就发现这个活物的存在。他突然抓起我的双脚像拎小鸡似的倒提着,吓得我哇哇的哭,天旋地转的在空中挥舞我的双手。
我不仅能上下升降,还可以左右摇摆,一百八十度的那种。我的哭声和满满的笑声达成了相当好的默契,我哭得越大声,他笑得越大声。
“你把她刚吃的饭都倒出来咯!”奶奶提着一桶猪食打屋前经过,这时我终于被解救出来,眼前一花,万物终于又恢复成相当顺眼的样子。
有天满满在我眼前扯出很大一张纸币,比书本还长,上面一个五字,后面跟着很多很多零。那时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钱,就像过年贴在墙上年画里的金元宝是一个道理。我从满满手里拿过那张大钱,从此就变成了我的玩具。
直到某天中午,我发现那张大钱只剩了一半,边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撕痕,还有一半却不见踪影。满满笑嘻嘻的说另一半他用来擦屁股了,我一听哇哇大哭。
奶奶闻哭声赶来,拿着扫帚使劲拍打满满脚边的地,说要打死他。呼呼的扇起许多尘土,扇完到灶上生火去了。
我愣愣的看着一个在扑扇着扫帚,一个在原地跳起来躲闪,这种偶尔才能见到的景象对我来说倒是十分有趣的,一时间竟忘了还要继续哭这回事。奶奶走后,有趣的画面突然停止了,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手中那半张大钱上,又伤心的哭起来。
后来,满满也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继续撕心裂肺的哭我的大钱。
过了一会儿,被泪水糊满的眼睛隐约看到一双大脚走过来,那是一双熟悉的大脚,越来越近,在我旁边停下。我不抬头,用无视来表示抗议。
满满蹲下来,手里捧着几只肉肉的小东西,他说这是老鼠崽崽。这些没有长毛的东西居然是小老鼠,我打量着它们的耳朵、鼻子、嘴巴,还有闭着的眼睛、小尾巴、短短的腿,这样一研究就研究了一下午。
没多久,满满又出去了。好久好久,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再回来的时候,他和奶奶总是在讨论一个漂亮的阿姨。我见过她的照片,扎两根乌黑的长辫子,穿一件米色的长裙,斜坐在台阶上,漂亮极了。
赶集的时候,奶奶去集市选了一只好看的猪腿,用红纸包起来,让满满扛着去那位阿姨家。那段时间大人们总是很忙很忙,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每当这个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像玻璃橱窗里的娃娃。有时候故意的喊他们,然后再扯扯他们的衣袖,好像这样自己就不用被关进橱窗里了。
不过,当姑姑带着我去冰箱前买冷饮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和那个世界的强行连接。推板一拉开,仿佛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向我打开,各种颜色的拼接组合,许多有趣又想吃的图案。恨不得各个都看真切,每个都尝一口。
姑姑用力的把我往上扶了一把,把快掉进冰箱里的脑袋给拨正了。干脆利落的拿了一瓶豆浆给我,老板麻利的起开了盖子,插上吸管递给我。
贪婪的吸了一嘴,那种神奇的冰凉让人舍不得一口咽下,咕嘟咕嘟沿着特有的管道分批游进肚子,那个时候才分明的感受到肚里真有肠子。
一转眼到了秋天,那个大人们很喜欢讨论的阿姨也到家里拜访过一次。我依然记不清他们都在谈论什么,大人们都很客气的微笑,比较愉快的样子,就好像门前的橘子红了似的。
没多久,家里开始办喜事了。早早的来了很多人,都是村里相熟的,客厅很多人,厨房很多人,他们都在忙碌着自己手里的事。来来回回,说说笑笑。
有人把插松枝的柚子放在神龛上,再移来一对在空气中跳舞的蜡烛。做这些的是一位老人家,收拾得很整洁,尤其是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后脑勺的髻子用红绳缠得整齐,像拿模具扣上去的一般,发髻旁也插一簇翠绿的松枝。
以前也常常见到村里老人在发髻旁插些花草,去庙里常戴松枝。春天多戴杜鹃,鲜红鲜红的那种,不过我最喜爱见的还是兰花。
有一回在人群里闻到一股特别的清香,走了很远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直到抬头看到一位老人家头上戴的兰花才恍然大悟,艳羡的看了许久。
在人群中发了很久的呆,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什么。忽闻得有人说新娘子到村口了,就被推搡着去看新娘子。
一群孩子蹲守在竹林旁的老薜荔树下,等待着迎亲的队伍经过。
远远的听到鞭炮声在山间回荡,大家都知道队伍快来了,探着头往远处瞧。
没多久,果然看到有人抬着红漆家具从青石板台阶缓缓上来。柜子过去后是箱子,箱子过去后是椅子,还有搪瓷脸盆、手提小火箱、蚊帐……
终于看到新娘子了,大家兴奋极了。新娘子穿着红衣,一条黑绸子搭在肩上,往日的长辫子今天盘了起来,缀了一朵漂亮的红花。旁边有人给她撑着伞,是一把黑色的大伞。那时就不明白为什么新娘子都要撑伞的,明明就没有下雨,只道是新娘子太美太娇贵,沾染不了一丁点的阳光雨露,得好好保护起来。
新娘在薜荔树下停了,也不说话,拿出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糖果,抛给我们。地上的糖果还没捡完,天上的糖果像雨一样的落下来,经历过糖果雨的我牢牢的记住了那个装满糖果的箱子,后来成功的把里面的糖果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
新娘进了屋后,在中堂里行了拜礼,不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不过也大同小异。然后,新娘子就被簇拥着进了新房。
席散后,奶奶一一送别了来客,有些远的就安排住了下来。
天渐渐暗下来,屋里屋外还是灯火通明,人们还是在忙碌着。
在中堂外我听到有人说要闹洞房了,我问姑姑闹洞房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见一群人进了新房,我想挤进去,被姑姑抱了出来,有人爬上木梯趴在格子窗上往里看。里面哄闹得不得了,我也好奇,爬上木梯想瞧,又被姑姑拎了下来。
终于,里面的吵闹声停了。人们开心的从房里出来,我一心只好奇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竖起耳朵听,隐约听到有人笑着说新娘子吓得躲在衣柜里哭。
那个叫音响的东西还是热闹的叫着,后来还叫了很多年。以至于每次听到“又见炊烟升起”就会想起那时的田间小路,还有钓青蛙的池塘。
后来,那间新房还发生过一件神奇的事情。一年以后,我在门口看到一个陌生的妇人抱出来一个小孩,像我的布娃娃一般大,身上红彤彤的,还有血,哇哇的哭喊着被抱去洗澡。
那时的我大概没想过,后来这个小孩会坐烂我的背篓,还把我最喜爱的布娃娃变成了一团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