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脚印

传说人死后，那鬼魂会回来寻找他曾经留下的脚印，然后收回去。为什么要把脚印收回去，不甚明了，恐是把自己在人间留下的属于他的东西悉数收回。如果是自己的亲人或熟悉的邻居故去，想到这个传说，到了夜里，心里就发毛。

尤其在那无电的岁月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照着空旷的房间，想像窗外漆黑的夜，似乎就听到某个鬼魂归来。若是听到响声，无疑是那鬼魂在寻找脚印。要是还伴有一丝风声，且把窗户纸吹得悉悉响，没看到鬼影也似乎听到呼吸，心儿瞬间就揪紧了。

鬼魂归来总是夜深人静；总是孤身一人独守；总是伴着一盏昏暗油灯。心里胆怯鬼魂，却又好奇鬼魂，终究是没亲眼见过。又怕又想见，是件很纠结的事。小时有亲人故去，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偷偷把门启开一条缝，窥视黑夜的地上。看过几次，除了心里的恐惧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鬼魂，心里就生出几分疑惑。

更为疑惑的是，那人在世时若是踩在泥里还有些印迹，若是干燥的平地，那脚印就虚无了，那鬼魂到哪里去找呢？若是寻找曾散落的物件，终究是个具体的玩意，收回去是可以的。但又想回来，那鬼魂早已不是人了，那些虚无的脚印自然是我等凡人看不见的。这般一想，心也被带进那虚无里，更是无名地恐骇。

街坊有一道士，姓尤，传说道术了得。听说他念经能把一只活鸡念死，言词凿凿，由不得你反驳。我请教过他，如何能看到鬼魂归来。他指示，撒一些草木灰于地上，二天早上起床后便能看到脚印，呈梅花状。何以梅花状？是因人死后所穿鞋的鞋底画了梅花。我按此做了，第二天大早起来，草木灰如原样，更没见到梅花状的印痕。见了道士我便质问：“你逗小孩玩吧，哪见什么梅花状的脚印呢？”道士曰：“你阳气太高了。”然后拂袖而去。

阳气高不止看不到脚印，就是鬼魂也近不了身。据说病人阳气低，不仅能看到脚印，而且还能看到穿长青衣的鬼影。那年我大病一场，也照此做了，没看到青衣鬼影，倒是看到了脚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待仔细辨识，那脚印上没有梅花，顿时释然，那是活人踩的印痕，此后，再不纠结这事。

邻里哪个小孩乱跑半夜不归，大人便骂：“乱跑什么，收脚印啊？”遂又想到收脚印的事。活人也可收脚印吗？听老人说，这事是有的。人之将死，便会鬼使神差地去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一圈，然后回家待死。心里倏然又是一紧，便想到曾有一邻人绝症待死，家人给他无意义治疗，却在某一天病人突然失踪。

家人兴师动众，除了寻找病人可能寻死的场所，就是他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后，果然在他下乡过的乡村找到。病人被迫无奈地绑架般地遣送回家，一路大哭。看到这情景让我心里替他憋屈，他收脚印的愿望尚未完成，这般强迫极不人道。后，病人遗憾而终。

由此我想到街坊上的一位老人，他是我太熟悉不过的人。他无病无灾且无事极少出门，可突然失踪了，仿佛是被老鹰叨走了似的。他的家人说，老人在家做饭，菜也切好，说是出门去买瓶酱油，然后一去不归，更不知去了哪里。家人四外寻找，没有结果。

有人就说：“是不是去收脚印？”

有人便反驳：“这怎么可能呢？他无病无灾，又不是过得不幸福。”

后，家人也往收脚印的事儿想过，老人可曾经挑担去过广西卖盐，道远且长，是不可能的。可老人两个月都没回来，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人过得幸福不幸福，也许只有老人自知。他养了九个儿女，在我的印象中，他家里总是吵吵闹闹的，这个儿女打架，那个儿女哭喊，而老人年轻时总是忙忙碌碌。除了去广西卖盐见不到他，在家时他与妻子和儿女一道糊纸盒赚些小钱贴补家用。曾听他说过：“一切都是为了儿女。”

这话透出另一个信息，就是他从未为自己活过，或者说他的灵魂从来没有属于自己。他这次突然失踪，是不是去活一回自己或是去寻找失却的灵魂呢？猜测是不准确的，只有他回来才能知道。三个月后，老人突然回来了。他妻子守着他双眼泪流：“你去哪里了？这么些时间，莫不是去收脚印了？”老人淡然回答：“是的，是去收脚印。”妻子当然不信，儿女们更不信。老人说了收脚印的话再不言语，儿女问得急了，老人说：“我把我的墓地都看好了，在云山脚下那棵大桂花树下。”

一个星期后，老人无疾而终。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