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远远地看着我

六岁以前，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一直住在爷爷家里，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可我还是能记得父母大约每周都会来看我，还是能记得那天爷爷奶奶会很早的洗菜蒸馒头，还是能记得那天母亲提着的点心盒和蜜枣，还是能记得那天父亲推着的自行车走得很慢，我眨着眼看他，院子里的灯光悄悄拉长了他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我。

六岁那年，父母工作回调，生活也在县城慢慢稳定下来，我便正式从爷爷家里回到父母的身边。可我一时习惯不来，吵着要回爷爷家，在我的央求下，母亲准许我每晚做完作业可以去爷爷家里玩一会。那时我刚读一年级，大概是天色嫌弃我不够机灵，功课完成时它便已经沉下了脸。这时父亲就带我到家门口，他从来不送我，只让我自己走。两家的距离现在看来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可在我的印象里却不知道要过多久。父亲轻轻指指前面，我走几步路回头看他，街边的灯光悄悄拉长了他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走在夜色中的我。

八岁那年，为了上学方便，我开始学骑自行车，父亲带我到的地方我至今都还记得，那里很大很空却没有一个人，父亲只做了一遍就让我自己练，我一脸懵逼的上车、摔倒、胳膊蹭破皮，动作一气呵成。于是父亲做了第二遍让我继续，我二脸懵逼的上车、摔倒、膝盖蹭破皮，动作融会贯通，可父亲却再也没有教我。也不知是摔了几次车，留了几块疤，我终于坐在地上哭了出来。父亲就在旁边的大树下靠着树干站着，“哭吧，哭完了把自行车骑回去”。我抬头看他，斜斜的日光悄悄拉长了他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坐在地上大哭的我。

十二岁那年，我读初中，那时我的字依旧写得很差，更让人难过的是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每晚除了做学校的功课外我还要完成两篇硬笔字练习，而这一写就是三年。他几乎没有给我做过特别认真的指导，所以那时我也不晓得父亲的字到底如何，只知道他是什么书法协会的主席，直到后来父亲在全省成人硬笔书法大赛中获得一等奖，把一台崭新的冰箱拉回家时，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有名有实。而那时我只能带着怀疑和无奈在院子里写下一张张的“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每每这时父亲就轻轻地给院内的花草浇水，我时不时偷偷看他一眼，洁白的月光悄悄拉长了他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想要偷懒的我。

十八岁那年，我从山西飞到大连读大学，那是第一次离父母这么远，也就此开启了离家的旅途。报到那天，母亲忙着告诫、嘱咐、掉眼泪。父亲却对我讲得很少，只在一旁收拾行李和被褥。下午离开时，我送他们到机场，一直跟到登机口，眼泪也终于不争气的掉下来，父亲站在登机口，冲我摆摆手，我明白他什么意思，转身准备离开，不经意回头的一眼，好像又看到了他那被拉长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就要离开的我。

去年过年回家，陪父亲喝酒，那时自己因为学校的事情焦头烂额，酒喝的多，话也一句接一句，父亲还是同以往一样，没有多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不住的抱怨，等到酒喝得上了脸，话也说不明白时，他才站起来伸个懒腰，默默说出一句话，“厨房还有一瓶，一起拿过来！”我扬扬散散地起身，一脸嫌弃的去厨房，转头却能看到墙上他那被灯光悄悄拉长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快要喝大的我。

一直以来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脑子不比屋子整洁，想事情也显得糊涂混乱，好在有些事情记得很清楚，

比如，父亲说：“以后好好孝敬你妈，你小时候她最疼你！”

比如，父亲说：“男孩子怕黑会被女孩子笑话！”

比如，父亲说：“人家教你的还是人家的，自己学会的才是自己的！”

比如，父亲说;“字如其人，人丑就该多读书！”

比如，父亲说：“没事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妈和你爷爷奶奶又想你了！”

比如，父亲说：“喝多了就去睡一觉，睡醒到了明天，慢慢就会好了！”

从小到大，揍我最多的是父亲，逼我最狠的是父亲，却没想到，现在记得最清的是父亲，想得最多的也是父亲。

前些日子在全国硬笔书法比赛里获了奖，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并且把作品集寄了回去，许久，父亲才回了我的消息，很简短的几个字：“继续努力，家里都好，勿念！”也不知怎的，明明是父亲习惯的口吻，心里却还是不得劲，像是有什么东西是空白的一般。

昨天晚上跟母亲通电话，母亲笑着告诉我，作品集收到了，父亲这会正捧着偷偷地在阳台看呢，我顿时觉得心里涌出一阵喜悦，填满了先前的空白。我抬头，又是一年中秋要到了，记得苏轼先生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看着天边圆月，我仿佛又看到了此刻正在家中的父亲，看到了他那被月亮悄悄拉长的影子，然后他就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此刻正在望着月亮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