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老杨今年七十多岁了,大家都喊他杨厂长。
杨厂长这个称呼是从农村公社时期传下来的,那时他还年轻,但是他爹给他安排了一个本村掌管面粉厂的差事。其实面粉厂也很小,就一台机器,于是乎大家都喊他杨厂长。似乎是个不大的官,其实也是个不小的官。因整个村每家每户所需面粉都从他这过手,所以他的威望是可想而知了。其实这台机器当时是属于整个公社集体的,但管理人员却是老杨,老杨那时就等于是这台机器的所有人。
恍恍惚惚几十年过去了,老杨站在雪地里回想着他当年风光的日子。平日里他一点也不忙,因为大家平时都吃不饱,而吃不饱是因打的粮少,交的还多。所以可想而知来磨一次面是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平日里是够清闲,但一到年跟前,即使再穷,大家也要来磨一次面。有时候整天整夜机器都开着,轰轰隆隆。有时候两家为争个先后打的头破血流也常有的事。有时候呢,机器坏了,大家就要催老杨快点修理,要是等不及,骂娘的也有。这些个农民,太粗俗了。可老杨也是个农民,他一辈子也没离开过这块土地。他热爱这片土地。
老杨踏了踏地上的雪,又回忆着。记得某一年,那还是个冬天。雪下的特别大,好多天都没人来磨过面了,因为大家都牟足了劲等年跟前呢。老杨也是闲在家里唠嗑,老杨家里经常客满,因有老爹这个公社主任,他爹那管的可就不是一个村了。所以拍马屁的从来都是想把老杨家的门槛往破了踩的。
就是这个冬天,老刘家二小子要结婚了。老杨那时还捂得严严实实在家里嗑瓜子,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然后就听见:
杨厂长,杨厂长,快出来,给我磨面,我家二小子要结婚了!
老杨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冲出去开了门,门口是扛着一袋子小麦的老刘。老杨说:走。于是乎老刘就跟着老杨往后走。磨面的小厂房就在老杨家后面。老刘家里穷,即使儿子要结婚了,那也只能磨一袋子面。多了没有,就这一袋子那也是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
一袋子面很快就过水,过完了水需要晾一会,晾过了之后才能上机器磨。就在这晾的过程中,老杨和老刘闲谈起来。
你说你家二小子要结婚了?老杨问(这时其实还是小杨)
恩啊,快了,磨完了面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好事啊,这下你家就能松一口气了,你老就等着好日子往你的头上使劲砸吧。老杨说完就笑着拍拍老刘的肩。
老刘听了这话先是哀叹了一声,然后说:什么好日子,就现在,这一袋子面就能让我累出屎来了,还等好日子。好日子轮不到我了。
那里,你家二小子可是有手艺的,他不是木匠吗?
木匠?就他那两把刷子,早就生疏了,看看咱村穷的这个样,哪有人做什么家具,吃都吃不饱呢。要我说,还是你强,你有你爸这个主任撑着,就算没什么手艺,那也能悠闲的赚着公粮,比干什么都强。看着吧,你将来还得接你爸的班,你才是大有可为的。而我家小子算是栽在我手里了,真可惜他没个有权势的爹。对了,你家这么有钱怎么不做两件木器家具?
哦,那个啊,我家都是我爸去县城买的成品,他懒的费那功夫。
看看,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们公社里面可是很多人都吃不饱饭呢,你家就能买得起家具了。这就是差距。
唉,谁知道呢,那我爹当时还不是因为入了党现在才做了公社主任的。
就听你爹胡说吧,你爹哪里入了什么党,还不是毛主席夺了天下之后,你爹溜须拍马才搞上的公社主任。
老刘,你这臭嘴可别瞎说,你要这么瞎扯,你家这面今个就只能冻成个冰粒,信不信?!
好,不说,不说,开个玩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你的事。
算了,咱换换话说,你家儿子取的哪家媳妇啊?
这个,关心这个干吗?
我们不是同学嘛?而且你都说了要请我喝喜酒,我当然得知道了。
同学?你孩子都六岁了,我家儿子现在才娶媳妇,等你儿子上了学,我家孙子估计才出生。你们这一辈还是同学,下一辈就做不了同学了。
哈哈哈,那你家儿子要是生个闺女,我们就定个娃娃亲吧。
娃娃亲,想的美,你家儿子大我家孙女这么多,要老牛吃嫩草,不成。
老刘,你还想不想磨面,要是想的话,咱就好好说话。
行,我老了,你还年轻。别和我见识,我是刚才看到你家那么多人整天热热闹闹的,我羡慕啊,说了些酸话,请你小侄子原谅吧。
那老刘,我就不和你计较,今天的磨面的钱我就不要了,就当我给你家二小子的礼钱吧。这事咱就说定了。
这不成吧?老刘突然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
成,我是厂长,你们都喊我杨厂长。我既然是厂长,那这里就我说了算。
哎呀,大侄子,那太感谢了。
说完,老杨挪了板凳去将麦子全部铲进磨面的机器里。然后再将电供上,机器轰隆的响了起来。给老刘磨完面,老杨(小杨)已是一身大汗,这是因为好久没有活动才这样的。
老杨回忆着那时候他的同学小刘,小刘结婚是他们那一辈中最晚的一个。他是可怜他,他都那么大了才结婚,那么大能取个什么媳妇。还不是一个已经有过一婚的二婚女人。这得亏那时小刘不计较,否则他打光棍都是可能的。
只怪世事变化太快……
老杨又开始回忆了:杨厂长,杨厂长,你爹给大水冲走了。这时的老杨还正在给乡亲们磨面,那时机器的轰鸣声很大,他根本没听见。他问走到门口的那个人说啥?门口的那个人着急火燎的走到他跟前大声的说:你爹给大水冲走了。这时老杨才听清了那个人说的什么,当他听完这个消息后,那时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淡定,他是给大家磨完了面才回家里的。当他回到家里时,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妹妹在哭,娘在哭,大婶二婶都在哭。看到这个场面,他头脑一转,就晕了过去。等到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一定是给急的。爹一定是被南面发大水的那条河给冲走的。
到了街上,大家议论的都是他爹被大水冲走的消息。有些人竟然还在笑,他忍住怒气走上前问:
我爹是怎么被冲走的?
你爹,你爹是想看发大水到底有多厉害,是想凑热闹才不小心被冲走的。
什么?你胡说,老杨(小杨)抓住那个还在笑的人的衣领。但只过了一会,他就松开了那人的衣领。他问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说的和第一个人说的一样。就这样,他信了,其实他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信了,但那是他爹。他了解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希望他爹死的时候会是以一种伟大而又光荣的状态死去。可惜,到了,他爹还是本性难改。
在那个夏季,下过大雨的午后。他爹死了,连个尸骨都没找到,最后做坟时,老杨随便拉了两架子车的土倒在了坟园上,然后团成一个土堆,得,这就是他爹的坟了。以后每年他都要去拜,可他不知他在拜什么。他迷茫,可他必须坚强的走下去。
他没了爹,在村里的他就成了众矢之的。很多以前还来往的人早已不再来往反而说起了他爹的坏话,也包括他。他没有能力去阻止,只能默默忍受。由于大家平时看在他磨面还算积极地份上,公社新主任就默认他继续当他的杨厂长。
杨厂长的职位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但他的话变少了。以前还有爹罩着,现在得自己给自己活人。他比以前更加积极的为大家服务了,只要有人来磨面,他先给人家倒一杯水喝。然后自己再去干完磨面所有的活。
这就是杨厂长,杨厂长的所作所为渐渐的改变了村里人对他的冷眼相待。相反的,他们家的声誉又慢慢好了起来。他也慢慢的又做回原来那个杨厂长。对,他一直是公社里的杨厂长,即使后来公社解散成立了自然村,别人依旧见了他叫他杨厂长。
老杨回忆到这时不由得笑了。他在想着即使有爹没爹村里人一直敬重他为杨厂长。可是后来公社解散,再到后来包产到户。他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杨厂长。公社的机器被卖给了村里一户有能力的人家,他以后磨面还要看人家脸色。从那以后,当别人再叫他杨厂长时,他都会感到一股讽刺的意味。这一辈子,大半辈子最好的年纪都贡献给了磨面厂。到头来清清白白真干净。
杨厂长大家还是欢快的叫着,他们家已经变成村里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了。他们家再也没什么优待。
杨厂长,老了!可他还是那个杨厂长。慢慢的,也有人改口叫他老杨了。老杨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那个时代将成为一段历史,一段不被记忆的历史。老杨也将从历史中抹去。
老杨,杨厂长,其实都只是一个称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黄金时代,那段历史,那段快被遗忘的历史。
老杨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白净的雪塞进嘴里,咳咳,还不到两三秒钟,老杨就将雪吐了出来。这雪已不是黄金时代那个雪了,那时候人饿时随便抓起一把雪都能塞进嘴里吃出面的香味,现在不行了。他老了,他再次抓起一把雪并将它团成一个球。他把雪球扔了出去,雪球准确无误的打在了一棵粗壮的树上。
那是当他还年轻在做杨厂长时,磨面厂房旁边的那棵供人乘凉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