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的28年
“他是我一生最最钟爱的偏执”
我三岁,他带着母亲去了海南营生。在我不准确地记忆里,他拉着母亲的手,要去赶飞机,我在泥泞小道后面只能看见他们模糊的背影;
我曾坐在家门口等,也曾站在外婆家竹林旁边的小桥那里等。等到我几乎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大概过了半年,他们带着飞机模型、海南的照片、椰子回到我面前。我依稀记得,在一个长条板凳上,他为了替我们打开一个椰子,用了刀子、榔头和筷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是我当时见过的最新奇的事物吧。
我六岁,他像个过客,半夜出门半夜归。他拧着母亲整理好的一大包干净衣服出门,带着一大包被机油弄脏的衣服回家,偶尔,会有他中意的成都棒棒鸡和凉拌猪耳朵。有时候回来他依然不睡觉。凌晨三四点,房间里到处都是他那些跟机械、汽车、挖掘机相关的书。我后来很难想象,这个能够修好大部分人都搞不定的机械故障的人,其实字都认不全;更难以想象,喜欢研究机械和电子的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正常使用电脑和手机。
他的工具包里总有一只手电筒,和我平时见的都不一样。我总是吵着说我也要,他总是不给。后来有一次,又是半夜回家,昏暗的小铁门打开之后,他那个被脏衣服塞得鼓鼓的工具包最先进了门。这次他先拿出来的,不是脏衣服,而是一把我心心念念好久的、新的手电筒。
我八岁,他带我去他工作的各个地方。我们坐过最大的那种卡车,载着坏掉的挖掘机,在火车站旁边的马路上从早上八九点堵车到下午三四点;我们待过一条不知名大河旁边的工地,也待过养着无数毛驴、长满绿油油的爬山虎的工厂,也住过各种简陋的、豪华的宾馆酒店。
他有时候会忘了带钥匙,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废掉的硬卡片,往门缝里一插,门就开了;他会潇洒地站在挖掘机上,检查油管和发动机,全然不顾拔掉油管的瞬间,汽油全喷在我腿上;他会和那些大叔们在晚上赤裸裸地跳进工地旁的河里洗澡,然后和他们一起把我举得高高的,全然不顾我害怕得害怕得歇斯底里地喊叫。
我记得那个夏天我一直哭闹着要一条皮带,他说小孩子还在发育,不能拴,否则会长不高。后来拗不过我一直的碎碎念,顺手扯了条绿色的电线,困在我的腰间;
大概也是在那天,因为调试挖掘机的摆臂,他的手指头被螺丝孔几乎搅碎,整个指甲盖都溶掉了。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带着我坐着当时成都满大街都在跑的人力三轮车,在附近找了个地方随意包扎后,又继续回到工地上班。
我十岁,他总是把家里到处扔满工具和书,而我总是喜欢收拾和整理。
他脾气特别暴躁,如果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他就会大发雷霆,
“肯定是你个龟儿子弄丢了!”,
我总会在解释无用之后,面无表情地帮他找出来,他的脸色立马变了个样,笑着说,
“还是我儿子聪明,东西丢哪里都能找到。”
我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拆那些破烂工具。他大概总不放心,我见过他爬上房间外的窗台,脚踩在窗台上,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偷偷侦查我在房间的情况;我把房门的钥匙全部藏到自己的枕头底下,结果他有时候会趁我没有反锁门,用上他的老办法——插卡,开门。
有天晚上大概十二点,我睡得迷迷糊糊,看见他坐在床边,翻着我的日记本,见我醒了,脸皮厚地说,
“怎么这么晚还在写东西啊,都写得睡着了?”
我正生气他不经我同意翻我日记的时候,他说,
“这么喜欢写东西,什么时候也写写你爸爸啊?”
一个无趣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好写的呢?
我十一岁,他开着他那辆骄傲的小汽车,和往常一样,载着我二伯和堂哥去雇主那里修挖掘机,却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出了车祸。
二伯没有撑过第二天,就在我眼前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堂哥开颅手术还没有渡过危险期。命大的他伤的最轻,左脸和左臂被玻璃渣划开长长的口子,肋骨断裂,颚骨松得无法说话,医生给他加了钢牙套,并用几十条橡皮筋将他的牙齿几乎封了起来。在那之后大半个月,他几乎都没有说过话。
我只能帮他热牛奶,但坐在他面前,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见他到处翻找工具,想要把牙套拆掉,又叫我帮忙,把那些橡皮筋一根一根钳下。后来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曾经让他骄傲的小汽车因为强烈撞击完全报废,一两年之后,他又用各种理由说服我母亲,买了个摩托车,继续他的工作。他喜欢把摩托车洗的干干净净的,两个手柄装扮得像道士的拂尘。
那时因为车祸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怎么撑过来的,也不知道整个家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十四岁,他听说我想学吉他,就带着我骑着他的摩托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在一家大型文具店里,找到一把两百多块的红棉。他相信我一定能自学成才,因为他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给我买过竹笛、口琴和电子琴。当然,我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每一样都学会了。
他总是很详细地问店员,这个是好东西吧,这个品质没有问题吧!你不是在骗我吧!
他总是装作一副老江湖的样子,但演技拙劣,看着那些商家的油嘴滑舌,我总有一种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会被欺负的错觉。我总是不耐烦地说,
“爸,走吧,我不要了!”,
他总不耐烦地说,
“你懂什么!你别说话!爸爸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
他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话,
“在外面走一定要撑头,走,爸爸给你买件衣服。”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分不清女装店和男装店的标识,总会低着头就乱闯,我觉得很没面子,就大声喊道:
“你走错啦!哎呀!不要走了!”
“错了就错了!错了我们出来就好了嘛!”他总是说。
我十五岁,老师说我英语口语不错,让我参加全国英语演讲比赛。他比我还要高兴,一遍遍问我稿子准备好没有,让我背给他听。我说,
”你字都认不全,听英语干嘛!”
他带着我赶早上六点过的汽车到成都,跑去他最熟悉的荷花池批发市场,说我要帮我买衣服。我一直喊着说不要不要。结果到顺城大街的地下商场,他还是执拗地帮我买了一件他认为最好看的土黄色拉链外套,还有一件我外公才会穿的V领羊毛衫。我看着自己的装扮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却一个劲地说,
“这才是我儿子嘛!”
演讲还没开始,他热心地帮我问在哪里演讲、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问到工作人员都心烦为止,结果他仍然不识眼色地对负责的老师说,
“我儿子英语很好的!他口语也很棒,在学校还播音呢!老师都夸他……”
他习惯性地把自己的外套脱到一半,耷拉在自己肩膀上,一脸堆着笑容,左脸上的车祸刀疤尤为明显。
在他的坚持下,负责的老师答应帮我做个测试,把我领到一名外教面前,让我和外教对话,并且朗读新概念第三册。我因为自卑而结巴,并且不敢搭话。慈祥的外教就用英语对负责的老师说,我的水平只能从新概念英语第二册开始学起,不是很好。
演讲正式开始的时候,我站在台上流利地背着那篇我早已烂熟于心的讲稿,完全忘了这是演讲而不是背诵。突然一个心不在焉的老外评委用来托下巴的圆珠笔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完全忘了后面一句是什么。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最后一排的他。我看他一脸微笑。他听不懂,也许不知道我忘词了吧。
那次失败的演讲当然没有下文。但他依然很开心地说,
“记住老师的话,把新概念英语第二册买来开始学习,要复读机爸爸给你买,要书要磁带爸爸给你买。”
我不知道是听了他的话还是因为演讲失利的打击,从那以后,我用他给我买下的书和磁带每天坚持听和读。我甚至学疯狂英语的李阳,中午抱着书在公园里大声朗读,最后把第二册和第三册的新概念全部背了下来。
我十七岁,他送我读书顺便在寝室看我,他看着我放在床上那把红棉吉他对我说,
“吉他学得怎么样啦?”
“就那样吧!”我说。
“学一门就要爱一门”,
他坚持让我弹一首给他听,然后又扮演一个专家开始点评我的手法,我总是说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后来有一次他拿着我中期考试的成绩单在家里大发雷霆,晚上睡觉,隔着两道门我都能听见他一直和母亲数落我的不是。第二天一大早,他让母亲抓了只土鸡,又带了些其他东西去见班主任。再后来帮我找了全校最好的数学老师补课。
那段时间,我就在周末的雷雨和狂风中,顶着伞,踏着水洼去老师家补课。他不知道的是,他自作聪明给我买的那双旅游鞋,鞋底早就破了两个大洞,如果注意看的话,脚底的袜子都清晰可见。
我十八岁,高考前夕遇到汶川地震,全校师生在共患难两天之后,选择了先放假。
他在家门前搭了个帐篷,说还是有余震的危险,那楼房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帐篷太小,容不下两个人,他坚持让我睡帐篷,自己和母亲在距离家门口最近的地方打地铺。
我几乎多次被他吵醒,一会儿说看看有没有蚊子,一会儿说看看有没有盖好被子。
高考结束几个月后,都到了快开学的日子,我仍然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他比我还着急地让我查,甚至开始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一会儿说,“没关系,大不了再复读嘛。”,一会儿骂,“喊你填志愿不好好看清楚!”。
我不记得到底经过多少天这样的日子,心里的烦闷淤积,最后爆发在决定送我去复读的前夜。
他像以前一样,买来各种凉拌菜和烤鸭,开开心心地招呼我吃,我手里拿着筷子,没有任何食欲。他突然开始烦躁地碎碎念起来,“你个狗日的不听话!喊你好好填志愿!喊你好好读书!你看人家xxx都拿到通知书了,你呢?”
如果有什么感觉能够形容当时的我,大概是孤独感。从小到大,我的委屈几乎不会向任何人说,也不会因此解释。
我突然把筷子重重摔在地上,吼道,
“我不读了行了吧!”
“你不读书你想干啥子!”
人感觉自己翅膀硬了就是那瞬间的事情吧,脾气特别大。当晚无论我父母怎么劝我,威胁我,甚至打我,我都只以一句“不读书”作为回应。母亲看我哭了,也哭了。
我有想过劝她,安慰她,或者妥协,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的孤独和绝望一丝没有减过。
第二天一早,他和母亲让我舅舅来劝我,我似乎找到了宣泄出口,对他进行了长达几分钟歇斯底里地控诉。
我告诉他我明明中午不睡午觉都在好好看书学习,他却晚上睡前打电话来质问我是不是在到处鬼混;我告诉他他的满口脏话和冷暴力比打我还伤人,我每次几乎想要全力以赴的时候,就是被他的冷暴力伤的体无完肤;我告诉他读书的事情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这个结果我也没有办法;我告诉他为什么从来不关心我生活怎么样,过得开不开心,只知道问学习学习学习……
他坐在他的摩托车旁边也哭了,上一次看他哭,还是几年前的车祸,听说二伯的死讯。我突然心软了,按照他们的要求,在成都最好的中学里复读了半个月,因为高考成绩还不错,只交了1000多块的住宿费。
录取通知书鬼使神差地在半个月后送到了原来所在的学校,原来是因为地震延迟。半个月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的我拨通了他的电话,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儿子!我以为你不理爸爸了!”
我再三说我自己可以去学校的,不就是重庆么,很近。但他始终不放心。
9月13号,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先坐车到成都,我们点了他最喜欢的鸡杂面。他就是这样,从来不问别人喜不喜欢吃。他喜欢鸡杂面、肥肠面,喜欢棒棒鸡,喜欢凉拌猪耳朵,喜欢烤鸭,他单纯地以为我也会喜欢。
之后他带着我走进车站,但排队的人多得不得了。
他突然一转身,招呼我跟他走。
我们到了玻璃墙外隐蔽的地方,车站就在里边。墙那里有一道门,门缝开着,他对里边的人不知道嘀咕着什么,然后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重庆所在的方向。里边的人看了看我,伸出手来。他给了那个人五块钱。
门开了,他像个老江湖一样喊道,
“走这里!”
我心里一面欣喜,一面虚伪地想着,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道德,这样不是破坏秩序么?
到了学校已经是下午六点,我们都没想到,办完所有手续,我就直接上了去军训部队的车。我想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晚上去哪里住,但是说不出口。复读前那一次大吵大闹,早就在我心里刮了一道深深的坎;
我上车那瞬间,他小声地叫住我,很不自在地搓了搓不合身的裤子口袋说,“你妈妈把钱都给了你,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给我两百块吧,今晚找个馆子住。”
我突然心里一酸,从口袋里摸了三百块钱交给他,假装潇洒地上了车。我分明听到他在车下一直对我说话,大概是嘱咐之类的。我看着他笑着的脸和左脸变形的疤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二十四岁,结束了一场谈了好几年的恋爱。因为他总是嘱咐说要好好读书,不要耍朋友,我总是隐瞒说只耍了一年。但分手的事情还是没告诉他。那段时间,除了工作,我几乎每天晚上像个幽魂一样游荡。
有一天,他和母亲轮番给我电话,说一直在吵架,准备离婚。从小到大,他们吵架算是家常便饭了。
我彻底爆发了,在空旷马路边的路灯下对着电话吼道,“你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了好吗?从小吵到大还不够么?如果离婚能解决问题你们就离婚吧!”
结果他们在电话那头愣了,说再也不吵了。
春节回家,他开着他满是机油味的红色小车接我,我习惯了几乎大半年不主动说话,在他和母亲面前也一言不发。他主动调侃地说,“我儿子是不是工作变傻了。”
大年三十我没有看进去春晚。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和母亲又开始吵了起来,我不问缘由地像疯子一样对着他们嘶吼。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自己分手的难受还是因为这个家,还是我那没有一丝的归属感和幸福感。他们再一次愣了,一夜无事。
大概大家都没怎么睡好,大年初一快中午才起床。桌上摆了几道昨晚的剩菜,三人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饭,深怕嘴巴空了就要找个理由说话。母亲给我夹菜,
“幺儿,快吃。”
我没有忍住淤积半年的难过,却不知道那难过来自自己失去多年的感情,还是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的家庭。
眼前的他们断然是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从小有任何委屈都不会说出来。在学校里被欺负,即便身体瘦小,也要打回去;成绩不好,就自己想方设法都要补回来;生病,不会轻易说出口;所以这一次,我也没有开口。
他的眼眶也红了,给我夹着菜,说,
“傻儿子,爸爸妈妈是爱你的啊……”
我不敢让他再说下去,就抢过话头喊道,
“那你们一天吵什么?大年三十也吵,初一也吵,你们到底要怎样!”
然后趁机扔下筷子,从房里拿起包快步出了门。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立马出来追我,而我母亲追我也不会拦着我,她总是随我的意愿。
我像个逃兵,想逃开那个煽情的场面。明明知道也许打开心扉,大家会其乐融融,但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坐上了车,当天就回了重庆。
结果两天以后,他和母亲开着他的红色小车居然来重庆找我。母亲说我走了以后,他天天都在问,“这两天还在过年,他一个人在那边能干什么?”
他们在后备箱里装了香肠、腊肉、米和油,说让我屯着吃。
我免不了俗地带他们去了磁器口、动物园,坐了重庆轻轨,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又手机微信发给他,教他怎么保存。
我说来重庆怎么都要吃毛血旺、火锅、烤鱼之类的,结果他看见街边一家羊肉米粉说他只想吃那个。我拗不过他。
羊肉米粉,10块钱一碗。他开心地吃了两大碗。
然后我说那晚上去吃烤鱼吧。他扯了一把餐巾纸胡乱擦了擦嘴巴说,不用了,下午还要开车回去。
下午才四点过,他就像个小孩一样不停对我重复说,
“走了,我们要回去了!”
最后我把他和母亲送上车,晚上9点过打电话,他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堵车,还没回到家。
“那你们有吃东西吗?”我问。
“有”,我母亲说,“下午在那个洪什么洞不是买了辣椒和麻花吗?”
我赶紧说那个要少吃点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原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周到的儿子,在人情世故面前,从来都不。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找不到路,也听不懂导航,所以每次他来重庆,都把车开到他熟悉的地方,我再过去找他。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迷路。我们会在电话里大吵对方到底在哪里。
他不愿意住我住的地方,也不愿意在附近找宾馆住下,要么说当天就要赶回去,要么说他要去石桥铺车管所旁边那家宾馆住。他说他很多年前来重庆都在那一带,他对那里很熟。他总是得意地说,九几年来重庆,都是在那附近找机修配件,还开挖机挖过地下商场。
他开了十几年车,开车总是不愿意系安全带,母亲说不了他,我说了很多次,也不管用,最后只能凶他。他会一边开车一边谩骂前后左右的司机,有时候甚至把车窗摇下来对着骂。他停车的技术总是很差,重庆的收费大叔总是不耐烦地指挥,他总是满脸笑容地迎合,露出挤得变形的伤疤。
我毕业后就进了电视台,他总是积极地问,我做的节目是哪一期,什么时候播出。我也总会在节目播出后接到他的电话,
“儿子,不错!可以!水平很高!”
然后接着会有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的专家式评语。我一直好奇他怎么每次都能挤出那么多话。
大概无数次历史重演之后,我开始不耐烦地说,
“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怎么每次都是那几句重复的话……”
说完这句话,突然后背一阵发凉,就像影视剧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并且像魔咒一样一次次上演。
后来他开始不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有段时间我姐回娘家待产。我总能收到她抱怨的微信和电话。
“那个老人家真的老了!让他开车送小姨和小姨夫上飞机,他居然开错路!误了飞机!”
“他真是气死我了!之前买个电磁炉没怎么用,今天又买一个回来!”
“哎呀!看个房子他一天不懂又要装懂,拉着别人中介和房主聊天,把人家都弄烦了!”
“气死我了!他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人家大热天卖核桃很辛苦没卖出去,就两百块钱帮人家全买下了,结果走在半路觉得核桃太轻不对劲,打开一看,全都是坏的!”
工作以后,我回家很少。创业之后,更少。每次回家,都是他来接我。有好几次,他在高速路上错过出口,我们只能绕路回家。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他说,我想买个二手车代步。他兴冲冲地说道,
“可以啊,爸爸帮你看,这方面爸爸熟得很!”
没过两天,我又收到我姐的微信说,
“爸爸像着魔一样,白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二手车市场到处跑到处看,连饭都不吃,晚上也不睡觉,就在网上看各种二手车。”
我正在后悔告诉他买车的事情,手机突然响了,他用微信给我发了很多性价比特别好的照片和链接。随即他的电话打过来,他激动地说看到了哪些车,都是什么情况,大概多少钱可以拿下,我几乎都感觉到他在电话那头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开心地说,就选其中一个吧。他说已经都看好了,我说好,我周末就抽空回家。
高铁很快,我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到了二手车市场。我们去了他看中的那几家。
第一家,试车一半突然有故障;
第二家,他说发动机被动过;
第三家,他说变速箱有问题;
第四家,他说车被动过。
我当时就急了,
“你不是说都看好了么?结果为什么都有问题,既然都有问题,让我回来看什么呢?我们时间很紧啊,周末都在赶工作!”
我期待着他像以前一样,自己永远是权威,自己永远是地球中心的样子,反驳我,对我生气,结果他居然一脸温和,
“傻瓜儿,爸爸肯定给你挑个好点儿的啊!看车不就是要安全么?”
我顿时感觉自己出了一拳却打在了空气里。什么时候,他对我说话变成了这样?
接着我们看了很多家,看车、问情况、试车,几乎看一家就得罪一家。他直言不讳地说车价不值、车被动过,假装自己是倒卖二手车的,让对方觉得他很精明。最后好几个卖家都被他搞得不耐烦,有的干脆直接甩出一句:“你不要再来了!车我不卖给你!”
我明知这样的对话在生意场上很正常,毕竟我自己也是个创业的,但我还是无法忍受一直浪费时间的到处瞎逛。原定当天买车的计划最终泡汤了。
第二天也是如此。我开始生气,他也开始赌气。
到第三天中午,终于定下来一辆车,他开心得一直说话。
啰嗦,是他快乐的标志。
更可笑的是,他一直告诉卖家我是朋友的儿子,他是到二手车的,帮我看而已。但最后抑制不住开心,露了馅儿。我心里哭笑不得。这么多年,他的演戏能力依然这么拙劣。
我们付了定金,卖家直接帮忙把车开到旁边的车管所检验和过户。
新车牌一直没有做出来,但对方却快下班了。卖家催促我们说,车已经检查过并且已经在我们名下,要不把钱付了吧。我拿出卡准备付钱,他生气地说,“不,把车开下来先!”
“先生,车还在隔壁车管所呢,待会儿号牌制好了就给你开过来!”
“不!你们现在就开过来!万一你们在车里动了手脚呢?”
我哭笑不得,车管所的人不至于会动手脚吧!我想起他经常买了一瓶可乐,说这个可乐有问题,买了感冒药,就着茶喝,却说感冒药有问题,怎么劝也不听。
此刻,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完全不顾自己的面子,不顾得罪任何人,不安地在下着小雨的门市外来回踱步。
“你到底要干什么吗?”我无奈地问道。
“先生,车待会儿就给您开下来,要不您先到里边坐坐躲雨?”卖车的两个店员对他说。
他依然眼睛看着车管所的方向,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以至于左脸的伤疤几乎都看不出来,头上的白头发多了很多,头顶的头发掉了许多。
我脑海里却想起他从海南带回来的照片,他穿着西装,干练的平头,半蹲在船舷上,傲娇地看着镜头。
看他无动于衷,店员继续自顾自聊天。
我们站在一辆车的左右侧,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小声地嘀咕着,“我就是想你早点拿了车好早点回去,可能耽误了你太多时间。”
我……
那个从前蛮横无理、说一不二、凶神恶煞的他哪里去了?
最后他小心地提议说,“要不我们还是先开回家,给你妈妈看一下,让她放心,然后我再送你回重庆。”
我说好,但是我又说,“我自己开回去吧!”
“那怎么行!你车都没怎么开过吧,还开高速!”
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开车在前面,他开着自己的车一直在后面小心地跟着,一会儿在我后面,一会儿变道开在我的旁边。隔着雨雾,我都能看见他紧张兮兮的脸。
我知道他担心我,但我却更担心他这样胡乱变道。
回家后让母亲和姐姐简单看了下,他顺道小区楼下小卖部买了四听红牛。我们就盯着瓢泼大雨上路了。
他一会儿告诉我,什么按钮做什么,一会儿嘱咐我开车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问题。我附和道,
“好好好,你还是开自己的车嘛,不然又开错了!”
不知道我乌鸦嘴还是什么,即便是跟着导航,他仍然开错了路。那天晚上,我们九点过出发,却在凌晨三点过才到我住的地方,足足多开了两个多小时。
我们把车停在附近的宾馆旁边,他还是不愿意跟我一起住,他总说,
“我的坏毛病太多了,跟年轻人合不来。”
因为没有单人间,我给他订了个标间。店员说,
“标间的话需要两个人的身份证。”
登记的时候,我想,要不就不回去了吧,反正又两张床。但我始终没开口,默默地收起了身份证。
他搓了搓衣服袋子,说说道,
“给我200块钱,刚刚加了油,我都快用完了,怕明天不够回去。”
我把身上的钱和押金单都给了他,说,“早上把押金一起拿着吧。”
“10点钟左右我过来。”我说。
“多睡会儿嘛。”
然后他从狭窄的楼梯上走去,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然后缓缓走向雨中,抬头看了看楼上开了灯的房间,不知道哪一间是他住的。他肯定像以前住宾馆一样,不洗澡,不洗脚,袜子也懒得脱掉,径直躺在床上,胡乱盖上被子,开始重重地打呼。
我脑子里闪过10岁那年,他说的话,
“你这么喜欢写,什么时候写写你爸爸啊?”
其实我有写过,十一岁那年,车祸后的几个月,但我只记得大意:
我的爸爸是个蛮狠不讲理的人,他是家里的暴君,反正听我妈妈经常抱怨说,我在娘胎里就挨过他一脚。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但他却不许我们躺着看电视,甚至不许我躺着看书;他总喜欢随地吐痰,怎么说也说不听;
他喜欢喝可乐,以至于经常半夜三更让我出门给他买大瓶的百事可乐。他还说泡面很有营养。有一次他回家,带了一大箱子康师傅,还有一箱子可乐。我也吃了好久。就像《山城棒棒军》里边那个孩子一样,经常放“方便屁”。
听说他以前当过兵,在部队里做过厨师,后来自学工程机械,修过汽车,也修过坦克。
很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饼吃,他就会把干面条揉成面,自己油炸饼;就连我们家以前住的那个土房子,土都是他一点点垒的,砖都是他一块块烧的。
他不喜欢热闹,但热闹起来的时候就话多得没完没了……
后来的内容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时候的学校就是我们的高家祠堂,有两棵巨大的桂花树,需要四五个小朋友才能牵手环抱。老师会领着我们,在树下给同学们念出自己的作文。当我念到作文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哭了,然后闻到了很浓很浓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