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与记忆(一)—青椒炒糯玉米
小时候,我们家总爱种糯玉米。
糯玉米,年后播种,六月成熟,产量高,品质佳,在四川盆地,是比水果玉米更受欢迎的存在。
城里人爱吃头茬玉米,第一批成熟的糯玉米最为鲜嫩,剥下淡绿的衣裙,里面是水当当的玉米粒,嫩黄嫩黄,还带着朝露的清新。
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
不喜欢凌晨四点随奶奶去地里掰玉米,更不喜欢她挑着菜走在我后面,默默的送我到学校门前。
她一辈子都爱种地,说糯玉米当天掰的才会甜蜜蜜,放久了就会越来越老,失去了清甜滋味。
她是个农村妇人,也是个淳朴卖家,别人说她的玉米好,她就最开心,所以也一直坚持当天掰当天卖。
但玉米是卖不完的,它产量高种植率高,玉米季走过菜市场大半都是叫卖玉米的菜商,因此她总是兴高采烈的挑着两担玉米去叫卖,再平淡地挑着每天剩下的玉米回来。
小菜商不会不开心,他们已经习惯了菜卖不完,不会期盼,反而偶尔会有菜被包了的惊喜。
她挑着玉米回家,我又开始陪她剥玉米。农村人是最敬畏食物的,任何食材,能不浪费就不浪费,怎样能最完美保存下来就每天兢兢业业怎样做。
剥壳的前几个玉米是要整个煮着吃的,作为今日的时令晚餐。
而剩下的玉米,则要开始漫长的剥粒,清煮,晾凉,装袋,放冰箱冷冻。
“玉米放久了会老,煮了放进冰箱拿出来再吃就还是那样好滋味。”
“糯玉米就一个糯,有什么好滋味,根本不甜。”我无情反驳了她。
“你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甜。”
“我怎么不知道,糖就是甜的。”我再次对她无情反击。
反击的同时,不忘剥着手下的玉米,像小山一样堆积的玉米代表着我一晚上的自由,而玉米粒薄嫩多汁的特性在生剥它时成了最大的阻碍,你总会不小心将它弄破,然后打断自己机械化的剥粒进程,想一排一排往下剥?不,你休想。
于是我只感觉玉米真让人心烦,像暴晒的夏天一样令人讨厌,像金秋季节连吃无数天,看得见的青椒炒玉米未来一样讨厌。
是的,剥下来的玉米粒,奶奶总爱在金秋农忙季时,拿出来与青椒混合爆炒,成为一道快手下饭菜。
做法很简单,大概就是将玉米粒先拿出来解冻,然后准备葱蒜沫,将辣椒切成小粒,最后烧热锅加入菜籽油,爆香蒜末,倒入玉米,翻炒到快好时再加入辣椒,简单用盐调味,再加入葱提香即可。
好吃吗?年幼的我不觉得。
我们村虽不富裕却能吃饱穿暖,村里的孩子们早就吃腻了这些家常滋味,更别提还得在农忙季连吃那么一个月。
“我一点都不想吃这个了,玉米粒冻过干瘪瘪,一点也不甜,又完全没入味,根本不好吃。”
我曾在餐桌上小声这样抱怨。
“不吃就什么都没得吃!”
奶奶严厉的敲了敲碗,一点也不惯着我。
知道她说到做到,于是我也只能囫囵吃完,然后赶紧去厨房偷拿一粒冰糖甜甜嘴。
“奶奶骗人,这才是真正的甜蜜蜜,”我晃晃脑袋快活地这样想。
但农家人能有什么选择呢,还不是卖剩了什么吃什么,即使不喜欢,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一年年的青椒炒玉米中摸爬着长大。
因此工作之后,我从不买糯玉米,要买也买水果玉米,我给自己做水果玉米炒青椒,水果玉米才是真正的甜,不像糯玉米,总是需要人在不断咀嚼中寻找那若有若无的甜味,我决心要为奶奶做一次水果玉米炒青椒,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甜真正好吃的玉米。
可这时的她别说玉米,躺在床上吃些糊糊都艰难。
我照看着病床上的她,思考着午饭,点完收到时才发现,配套的素菜又是青椒炒玉米。
我问她吃不吃,她不回答,眼神呆滞绵长的望着远方,而我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我夹起一颗玉米粒放在嘴里,吃进去那一刻就知道这是冷冻玉米,有着熟悉的干瘪感,咬下去也完全没味。
“一点都不甜。”
当着她的面,我再一次重申。
不仅不甜,还苦到了心里。
“我讨厌青椒炒糯玉米。”
四下无声,
没有人再与我辩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