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回 王成拾金不私昧 狐仙感念助富贵

三十八、王成
[题解]：
狐狸祖母告诫王成所说“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是本篇故事画龙点睛之笔。懒惰的王成本最不适宜于经商，即使经商也不会成功。他之所以能够获利回家，完全仰赖于狐狸祖母和店主人的帮助；而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两人的帮助，则是凭借着王成“拾钗而不取，亡金而任数，所谓'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但明伦评语）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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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成，乃平原县故家子弟，生性懒惰，家境日渐贫弱，到最后只剩下几间破败的房舍。平日和妻子只能卧身麻草席，被妻子责怨，举步维艰，度日如年。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村子外面原先有一个周家花园，现如今墙倒房塌，只剩下一个凉亭在那里。村子外面很多人跑到那里避暑，王成便也时常混迹其中。
这天天刚亮，在凉亭睡觉的人陆续离去，待到日上三竿，王成方才睡眼惺忪，起身磨磨蹭蹭地准备回家。忽然一眼瞥见草丛中有一支金钗，金光闪烁，拾起来一看，上面镌刻着“仪宾府造”几个小字。王成心中响起祖父原先便是衡王的女婿，家里的旧物倒有不少都刻着这种标记，因此拿着金钗犹疑起来，心中猜度不定。
这时，有一位老夫人来到凉亭，东寻西找，估计正是为此金钗而来。王成虽然贫困，但却品行耿直，立刻拿出金钗交给了老夫人，老夫人甚是高兴，心中对这位年轻人不免加倍欣赏，口上更是大大地称赞了一番。接着又说道：“虽然这支金钗能值几个钱，但毕竟身外之物，只不过这是我故去的老相公遗物，所以倍感珍惜。”王成问道：“您的丈夫是哪位？”老夫人回答道：“正是已故的仪宾王柬之。”王成心中吃惊不小，喃喃说道：“这是我的祖父啊！已故多年，你们如何能够相遇呢？”老夫人也惊奇回道：“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吗？我乃一狐仙，百年前，与你祖父曾结为夫妻，你祖父亡故之后，我便从此隐居。前日经过此地，不慎将此金钗遗失在这里，不想恰好被你拾到，这不正是上天的安排吗!”
王成想起小时候听闻的传说，祖父有一位狐狸妻子，再看老夫人的言行举止，想来必是可信的了，便邀请老夫人到家里去坐坐，老夫人也不推辞，随同前往去王成家里了。
到了家中，王成将妻子招呼出来，只见她一身褴褛，破烂不堪，脸色青黄，全是每日饥饿所致。老夫人不由得叹息道：“唉！没想到王柬之的孙子，竟然穷困到如此地步了吗？”她眼看到破败的灶台上毫无星火气息，便问道：“家中如此境况，都靠什么维持生活呢？”王成妻听闻老夫人有此一问，心中不免心酸委屈，当下将家中这贫困遭际一五一十细细絮叨一番，触动心酸处，不免一阵呜咽，泣不成声。
老夫人听罢也是感叹连连，当下将金钗交予王成妻手上，让她暂且前去置换一些钱物去买些米来，并说三天之后再来与他们相见。王成一心挽留，老夫人却说道：“你如今连自己一个妻子都养活不好，如果我也留下来，大家都望着屋顶发呆，又有何用？”说完便径自走了。
王成随后便向妻子说明老夫人来历，王成妻大为惊恐，随后听王成说起她的仁义，交代妻子往后来了，必定要如同对待自己婆婆一般侍奉，妻子无不答应。过了三天，老夫人果然如约而至，她从行李中取出几两银子，让王成买回一石谷子、一石麦子，以备度日。夜间，老夫人便与王成妻一起睡在短床上，王成妻初时虽然不免心中惊怕，但后来发现老夫人心意诚恳，和蔼良善，也就逐渐不再疑惧了。
第二天，老夫人对王成劝诫道：“孙儿，你切记不得再如此懒惰了，应该去做点小买卖，如此坐吃山空，岂是长久之计？”王成恭谨回复说没有本钱，老夫人便又说道：“你祖父在世之时，金银绸缎任凭我取用，我因为自己乃世外之人，不需要这些世俗之物，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储存。如今身边也就平时积攒的一点买胭脂花粉的钱，银子四十两，留存至今，长期在我这里也并无他用，你就拿去都买成葛布，到了赶集的日子，便赶往京城，拿去卖了得些小利，才是养家糊口之道啊。”
王成感恩谢过，听从老夫人的吩咐，拿着钱去买回来五十多匹葛布。老夫人督促王成速速收拾行装，计算好六七天内边可以抵达京城，又千叮万嘱道：“你务须勤勉，不可再懒惰成性，一路上定要快速赶路，千万不要迟缓，如果晚到一天，错过了市集日子，便要后悔莫及了！”王成当下恭恭敬敬地莫不听从。
故事说来话长，时间过去极快。话说王成一切准备妥当，便挑着货物上路了，说来也巧，天不逢时，路途之中正是小雨霏霏，衣裳鞋裤俱皆湿透。他平生向来懒散，并不曾吃过这般雨雪风霜之苦，更觉得困乏不堪，因此便决定暂时歇息，找个旅店住了下来。不料霏霏细雨下成了滂沱大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整整一夜，眼见得屋檐的水流有如那一根根链子似的。第二天起来，行将上路，王成一眼瞧见路上泥泞不堪，来往行人走在路上异常艰难，坑深之处，泥泞直没过小腿，心下便一阵怯怕。王成便眼巴巴等到中午，地上刚刚干燥些许，却一时之间又阴云密布，雨点哗哗下来，下起了滂沱大雨。就这样连续住了两天，王成才得以起程赶路。
等他来到京城，解下行装住进客店，店主得知他是来售卖葛布的，深表惋惜，说他来晚了。原来在此之前，通往南方的道路因为泥石垮塌，刚刚打通不久，所以运往京城的葛布非常稀少，但贝勒府里又急着采购，因此一时之间葛布价格节节攀升，大约有平时的三倍之多。等王成入京的前一天，贝勒府已经刚刚买足，以后运来葛布的人，无不失望叹息。王成听得店主的一番话，心中时分郁闷，这样又苦等一天，运往京城的葛布有增无减，价格一路下跌，王成盘算着毫无利润，仍然不肯出售。
就这样迟疑不定地耗了十多天，心中又计算着饮食住宿等已经耗费不少，王成心中更加愁闷不已，这时店主也奉劝他，抓紧时间把葛布贱价卖掉，及早另作打算。王成虽实在不舍，但也不得不听从店主建议，亏损了十几两本钱，把手中葛布低价贱卖了事。
第二天一早起来，王成便准备起程回家，打开行囊看时，却发现银子全丢了。当下惊慌失措地向店主诉说，店主也毫无办法，便有人劝他去报告官府，责令店主赔偿，王成叹息道：“这也只怪我自己运气不佳，和店主有何相干？”店主听他如此说，心中感念他的仁德，便送给他五两银子，一边劝慰着他让他尽早回家去。王成自己寻思着，此次出门做点小买卖，不但不听祖母劝告要勤奋赶路，还连十几两本钱都遗失殆尽了，简直无脸见祖母，当下在店中进退两难，徘徊不定。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王成看到不远街市上有人在斗鹌鹑，左右无事，先去瞧个热闹罢了。看到这些人一睹便是几千文钱，每买一头，最低花费都不止百文，当下心中忽然念头一闪，算了算行囊中的钱数，刚好够买鹌鹑的，不免失落，回到店里和老板闲话起来。店主倒也心思灵巧，看出王成的心思，极力怂恿他去试试，并且答应他，以后几日在店里吃住花销，便不收他的钱了。王成高兴万分，当时便上路采买货物去了，回到店里时，便见他挑回满满一担子的鹌鹑来。
店主也很欣喜，预祝他能快快售罄，尽早盈收，却不曾想半夜里又是大雨连绵，一直到黎明时分才有所停歇。与其说天有不测风云，倒不如说天不遂人愿，天亮以后，街市上水流如河，雨点时不时的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王成只好在店里坐等老天放晴，可这场雨就好像故意与其作对，一下就是好几天，连绵不断，不见休止。起身望笼子中一瞧，鹌鹑也逐一萎靡，慢慢死去不少，王成心中苦闷而惊惧，不知如何是好。再过一日，鹌鹑死得更多了，所剩无几，便将它们并在一个笼中饲养，夜里再去察看，笼中仅剩一只鹌鹑活着。
王成伤心之余，将情况和店主说起时，不觉泪如雨下，店主为他的种种不幸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替他扼腕长叹而已。王成眼见自己已经将银钱亏负一空，心中感到即歉疚又失落，有家难回，悲痛得便想一死了之，店主一再劝慰，拉着他看着仅剩的那一只鹌鹑，说道：“你看这只鹌鹑，却好像并非等闲之辈的良种，其他鹌鹑之所以全部死了，未必不是被它咬斗而死的。你现在既然闲着无事，不如就此训练训练它，如果真是个良种，就用它来赌博一阵，也不乏一条暂时的谋生之路啊。”
王成听后，觉得店主所言也有道理，便依此行事，果真几日训练下来，便带着鹌鹑前往街市上，准备看看能否赌来一顿酒饭钱。那只鹌鹑十分雄健，几次赌斗下来，每赌必赢。店主也满心欢喜，当下又交给王成一些银子，让他再去找一些浪荡子弟专养的鹌鹑一决高下，结果三战三胜。就这样半年下来，王成竟积攒下了二十两银子。此时，王成心里更加宽慰，将此鹌鹑更是看作性命一般。
早在先前，便有一位亲王，嗜好以赌斗鹌鹑为乐，每逢元宵节，便召集民间豢养的鹌鹑进王府，跟他饲养的互相角斗。店主对王成出主意说道：“现如今你有这只鹌鹑，眼见便可以立刻发财了，就是不知道你的运气好不好。”于是便把王府赌斗鹌鹑之事相告，王成当下便无二话，跟随店主往王府去了。路上店主叮嘱道：“到时赌斗如果败了，就自认晦气罢了，要是万一你的鹌鹑赢了，亲王定是要把它买下来的，你不可答应，如果他实在强买，你只管看我脸色行事，等我点头以后再答应他。”王成回道：“知道了。”
到了王府，只见前来赌斗鹌鹑之人已经摩肩接踵，台阶上下挤成一片。过不多久，亲王出来，高座殿上，左右官员一声令下：“有愿意一斗的只管上来。”立即有一个人手握鹌鹑，小步快跑上去。亲王吩咐放出王府的鹌鹑，当下双方两只鹌鹑刚一阵腾跃相斗，客方便败下阵来，亲王不禁哈哈大笑。
几番赌斗下来，败阵之人已经数人。这时店主说道：“这下可以了，该我们上去了。”两人便一前一后上得赌台，亲王对着王成的鹌鹑大量一番，说道：“此鹌鹑眼含怒线，看来是一只刚勇善斗之物，不可轻敌。”当下命令取出一只叫做铁嘴的来对阵，两只鹌鹑一再腾跃激斗，王府的鹌鹑败下阵来。亲王又选出更胜一筹的来，继续赌斗，如此三番两次，换了两只都是败北而下。亲王一时急了，唤人取出宫中珍养的玉鹑来，不消片刻，便有人把着它走上前来，只见这只玉鹑通体羽毛雪白，形似鹭鸶，却是非一般的神骏之物。王成心中顿生胆怯，伏跪于地恳求不可再斗，说道：“亲王的玉鹑，乃天上之神物，我担心伤了我的鸟儿，砸了我谋生的饭碗啊！”亲王笑着说道：“放出来吧，果真把你的鹌鹑斗杀了，本王自当重重地赔偿于你。”王成这才小心地放出鹌鹑来。
那只玉鹑一见对手，便直扑而来，而王成的鹌鹑，只是趴伏在原地如同怒鸡一般伺机而动。玉鹑猛然伸嘴啄咬，王成的鹌鹑却突然跃起，如同飞翔的仙鹤向下发起攻击。两只鹌鹑忽进忽退，忽上忽下，相持约有一伏时（指家禽下蛋所持续的时间），玉鹑逐渐体力不支，开始松懈下来，而王成的鹌鹑却怒气更盛，出击更加迅猛。不一会儿，只见玉鹑雪白的羽毛纷纷掉落，垂着翅膀逃走了。周围观众几有千百人，无不赞叹羡慕王成的鹌鹑。
亲王看王成的鹌鹑果真非同一般，于是把王成的鹌鹑要来，放在手上亲自把玩起来，从嘴到爪，细细审视，问王成道：“你的鹌鹑愿意售卖吗？”
王成回答道：“小人一直没有固定的家产，只有与它相依为命，不舍售卖。”
亲王又说道：“那我赏给你一个好价钱，中等人家的财产便唾手可得，你愿意吗？”
王成低头沉思，考虑良久，说道：“我本不舍，看亲王如此喜欢，而且亲王如果真的能让小人得一份衣食无忧的产业，我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亲王问要卖多少，王成回答说是一千两银子。亲王笑着说道：“你这个汉子是呆傻的吗？一只鹌鹑，算什么珍宝，何以价值千两啊？”
王成说道：“亲王当然不以为它是珍宝，然而于小人却视它比价值连城的璧玉还要贵重啊。”
亲王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王成回答道：“小人我只要拿着它到市集上去赌斗，每天能得银好几两，换来一升半斗的谷米，一家十几口便没有了忍冻挨饿的忧虑了，还有什么宝物能像它一般呢？”
亲王听了，接着说道：“我并不想亏待于你，就给你二百两银子吧。”
王成摇摇头，亲王又加了一百两，王成便偷眼看看店主，见店主不动神色，就说道：“承蒙亲王大人的命令，请让我就之前的出价上，减去一百两吧。”
亲王叹息道：“那就算了吧！有谁愿意用九百辆银子换一只鹌鹑呢？”
王成听后，便装起鹌鹑就要走，亲王喊住他，说道：“养鹌鹑的回来，你先回来！这样吧，我实实在在地给你六百两，你肯就卖，否则就只能作罢了。”
王成又看了看店主，店主仍能没有反应，但王成心中已经万分满足了，唯恐失去良机，便说道：“以此数成交，小人心中实在不甘愿，但讨价还价半天买卖不成，一定惹王爷您不高兴，没别的办法了，就按王爷说的办吧。”
亲王十分欢喜，马上吩咐下人称出银子交给了他。王成装好银子，谢过王爷便出来了。店主埋怨道：“我怎么说的，你就这样急着自己做主贱卖了？再稍微坚持一下，八百两银子便在手中了。”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店里，王成将银子放在桌上，请店主自己拿取，店主却不要，王成便执意要给，店主这才算出王成几个月下来的饭钱收下了。
事无巨细，我们长话短说。那王成置办好行装，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地详细述说自己的经历，拿出银子与大家一起庆贺一番。老夫人让他置买下三百亩良田，盖起房屋，采办器具，一时之间居然恢复了祖上的世家景况。老夫人每日早起，让王成督促雇工耕地农作，让媳妇督促家人纺机织布，两人稍有懒惰，老夫人便严加斥责，王成夫妻倒也安分服帖，不敢稍有怨言。
如此过了三年，家中更加富裕起来，老夫人却告辞要走，王成夫妻俩执意挽留，甚而声泪俱下，老夫人才答应留下。但第二天早晨，夫妻俩前去问安时，老夫人已经杳然无踪了。

[蒲松龄先生说]：
富裕都是得自于勤劳的，唯独王成的富裕，却是得自于懒惰，也算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了。但人们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王成虽然一贫如洗，但其至真至诚之性情不变，所以上天才一开始抛弃他，最终还是怜惜于他。懒惰之中难道还真能有富贵吗？

欲知后话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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