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姐姐和树爷爷
夜幕降临,小村迎来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柴火旺了,食物熟了,缕缕香气里飘着几声狗吠,起早贪黑的劳作,可不能饿了庄稼人的肚子啊!
在这个饥饿又迷蒙的时候,暮暮坐在树爷爷家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颌看着天空发呆。黑夜还剩最后一丝亮光没有吞噬,几颗孤星宛如渺小的火苗,风一吹就熄灭。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烟,总维持着那样的不长不短的形状,一溜烟就不见去处。
院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是树爷爷一家准备摆碗吃饭了。
夜终于铺天盖地的到来,月光清冷,星光阑珊,暮暮的小农家也笼罩在这片黑暗寂静里。此刻,爸爸正骑着摩托车从单位往家赶。暮暮闻着饭菜的香味,目光投向那条黑漆漆的小路。
暮暮,爸爸今天又晚了吧!走,上我家吃去!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走了过来,亲切的拍拍暮暮的头。回头一看,光晕里的女孩,笑眼弯弯,梨涡深深。
她是暮暮的秋姐姐,树爷爷的孙女,大暮暮5岁,是暮暮特别崇拜的偶像,学识好,家教好,心地好,最重要的是,对暮暮好。
还没等暮暮回答,秋姐姐就去桌上给她盛了满满的饭菜,又将自己的碗端下来,陪她一起坐在台阶上吃。暮暮也不拘束了,树爷爷家的饭菜那是闻名全村的。
终于,碗眼看见底的时候,黑漆漆的小路终于出现了一束亮光,爸爸回家了。
此时,新闻联播的音乐响彻全村。
暮暮出生于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十年,九零后,也是最后一批拥有乡下记忆的孩子。在那短短的几年时光,秋姐姐和树爷爷是很重要的存在。
树爷爷是一位退休干部,在村子里很受人尊敬。他身材颀长,瘦瘦高高,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看就是一位气质不凡的老人。
他为人勤勉,爱干净爱体面,家中大小琐事都被打点的井井有条。他的家,是暮暮见过的最有田园气息的庭院,他过的生活,就是陶渊明笔下的归园田居。
户庭无杂陈,从大门一览通明,干净清爽。进门左侧有一处小厢房用来存储柴火,一排排撂得整整齐齐,树桩,斧子,锄头,镰刀按部就班,柴火满了,心也就满了。
院子里常常晒着收获的谷物,旁边是花坛,种满了各种绿意盎然的植物,点缀着不知名的美丽鲜花,其中一棵茂盛的枇杷树傲立其中,已有两层楼高,叶子常常用来给大家止咳,果子便摘来左邻右舍分享。
靠近客厅处又单独开出两块小花坛,种着两棵小松树,修剪得体体面面仿佛两个小士兵。树爷爷就像是剪刀手爱德华一样,植物都是他杰出的作品。
笔直往里走,还有一个后院,分两处。一处是葡萄藤架,下面有一口水井。往右拐的另一处,是一方小池塘,放养着树爷爷钓来的河鱼。
夏天的时候,串串葡萄挂满藤蔓,阳光下闪着祖母绿的晶莹透亮,诱人的饱满甜润摇摇欲坠。井水清冽冰凉,带着一股来自地底的淙淙静谧,带着一股远古森林的沁人心脾,从铁桶里,从水管中哗哗流淌,把脸埋进去荡涤一番,神清气爽。
若有井绳系在树架却不见铁桶,那便是有西瓜暗藏于井水之中,来自地下的寒意渗进西瓜的汁瓤,捞起来的模样,露珠漓漓,绿意倾泄,凉快来袭排山倒海。
最妙的是便是此时。
一轮缺月挂疏桐,
夏虫绕井弄落提,
鱼龙潜跃水叮咚,
炉火渐熄人映红,
一个小农家的暮。
后来,秋姐姐去县城读初中了,一周回家一次,没人陪暮暮作伴了。幸好,爸爸尽量会在天黑前赶到家烧饭,妈妈呢在外地打工要等到过年才见到。不变的是,暮暮每天放学仍旧坐在树爷爷家的台阶上,玩着只有她懂的游戏。别看小小的四级台阶,暮暮偏爱第二级,高度适中,最干净,向外延伸的部分刚好可以坐一个人,有一株夜来香迎风摇曳,吃饭,打盹,发呆,打毛衣,剥豆子,做作业……都可以,而且只要有人坐了这个位置,一般就不会有人再来坐了,安静。
最开心的时候,当然是周五秋姐姐背着书包从县城回来。一放学,暮暮就直奔树爷爷家,欢喜雀跃的看着秋姐姐从好看的书包里拿出:包着塑料书皮,印着卡通人物的新课本、布艺精致的铅笔袋、从来没见过的石膏像图画,画板……秋姐姐背了一个大大的世界回家,里面好东西仿佛永远都拿不完,最后,她拿出了一张小碟片——迪士尼动画片。在那台胖胖的创维电视机里,暮暮第一次认识了白雪公主,睡美人,里面的人都好美好美啊……
周六,秋姐姐背着画板画笔,带着暮暮一起去写生。写生是干什么?暮暮全然不知,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秋姐姐要做的事肯定是特别好的事。于是,她们去看金黄的麦浪,看秋光里的银杏树,看村子里的残垣断壁,看秋水长天一色……最后,秋姐姐的画本上没出现这些,但这些画面却印在了暮暮的心里。
还有螃蟹!秋姐姐会动员暮暮等众多弟弟妹妹去河里摸螃蟹。白云悠悠,水草油油,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着孩子们专注的脸庞,不一会儿,小桶面盆,收获满满。
回到家,树爷爷出去了。秋姐姐便带着大家一起炸“蟹坨面”吃。先用调好的面粉将洗净的螃蟹裹起来,待蜂窝煤火光熊熊,倒入半锅油,热了之后放入蟹坨面,炸至两面焦黄即可。贪吃的孩子们不顾烫手,呼哧呼哧乱吃一气,一大盘转眼见底,大家恋恋不舍的舔着手指最后一丝面沫,还要在树爷爷家干净的地面上打几个滚再回家。
再后来,秋姐姐去了更远的地方读高中,读大学,读硕士,工作,结婚,暮暮也循着她的轨迹长大成人,树爷爷,则去了最远的地方。
那个陶渊明笔下的归园田居,爱德华剪刀下的神奇乐园,再也无人居住。
葡萄藤早已枯死,井水早已死去,只是那两棵松树,没有了树爷爷的修剪打理,不断疯长,枝繁叶茂,盖过窗户,越过屋顶,将整栋房子笼罩的郁郁葱葱,宛如森林一般。
用归有光的话来说,就是:
庭有松树,自秋出生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二十五岁的暮暮回家,进门前还是习惯在树爷爷家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其实没怎么变,台阶依旧一尘不染,旁边的夜来香依然在怒放,除了那紧锁的大门。
有个声音问,暮暮,你在干什么?
我在等人。
他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种等待,注定是痛苦的。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
这种等待,已经成为了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