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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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爱去理发店,过去不爱,现在不爱,未来……未来的事谁会知道。不过至少现在,在这里,这种拒绝是不被准许的,他们会用尽各种办法逼迫我妥协。过去,当我还是学生时,留长发的男生是要被处罚的。处罚的方式非常文明,不是体罚,而是拿班级分这样缥缈的所谓集体荣誉当作威胁,煽动学生群体敌视他,将他孤立成拖后腿的异类。真正面对过群体的,便知道那洪流的可怕。标新立异的幼苗沉默着,任荣耀的欢庆将哀告盖过。当然现在,我即将踏进社会,闯进职场,垂帘般的长发更抵挡不住尖酸的闲言碎语,还有势利的成功学眼光。总之,在积累足够的财富和名誉之前,是不配留长发的。正是在深知再没办法留长发的绝望里,我拖着跪麻的膝盖,看见那马戏团丑角般旋转的灯柱。这家奇怪的理发店开在街角,我昨天经过的时候新注意到。不知为什么,我以前总觉得这是家书店。
理发店里没什么顾客,看起来颇年轻的黄发男子陷在转椅里刷着短视频,他粗粝的笑替换了进便利店时那阵悦耳的提示音。没来得及敛起笑意,他松松垮垮地起身招待我,然后朝着旁边的房间喊话,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我挑剔的眼在他的黑色汗衫和蓝色拖鞋间反复横扫后不忍再看。镜里很快显出一位短发女郎的身影,我转身,看见那张左右颠倒的脸,饱满的油光晃得我有些晕眩。她便趁机嘱咐我摘掉眼镜,随她去洗发。啊,我很长时间没来理发店了,竟然不知道理发之前还要先洗发。如果那些头发注定要被剪去,还有什么洗的必要。我想,或者仅需洗发根部分就足够,可惜,以她的水平应该做不到。我注视她,用我自以为怜悯的目光,而她只是笑笑,为我围起某种颜色深到看不清是否肮脏的布料,示意我躺倒。
水流的噪音吵嚷起来,汗液沾湿的衬衣同时结结实实贴在我的后背,黄发男子用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她谈论起什么,语调很难听。我皱起眉,她便询问是否是揉搓我头皮的力道太重。不。我回答她,嗓音比想象里的要温和许多。她不再继续说,或者,短视频的背景音乐压制住他说话的欲望。我望着满是推销传单的天花板出神,因近视而看不清内容感到很庆幸。那些黑黢黢的文字被水流冲散,晕染开,绘成他小臂花花绿绿的刺青,再缓缓汇聚,凝成覆在他小腿的茂密草丛。机械钟的秒针在摆动,金色的招财猫在挥臂。我闭起眼,枕骨抵在坚硬的天花板色盥洗台,闻到化学制剂那很难用语言描述的香味。最后,她用柔软的布料包裹住我的脑袋,像是擦洗完某种水果,再朝前推,我便像躺椅般折叠起来。
黄发男子拍着沙发转椅,等我跌坐进那陷阱,迫不及待地为我披起餐布般的围挡。他问我要剪成什么模样,我说剪短。他惊讶地朝我表示留这么长不容易,剪掉太可惜云云,但是语调里还是流露出某种喜悦,这喜悦催他的表达欲疯长。他绕着我转圈,同时不住地和我搭话,打探起我求职的消息。他很热情,说实在的,很符合他染的金发,但是他不会意识到热情是一种霸凌,对沉默这种可贵秉性的霸凌。倘若冷着脸不回应,罪责就该我来承担。所以我尽量热忱地答复他,仿佛我们是一拍即合的好友,预演着我噩梦里设想的未来。我将答案压缩得很短,坚定地将话头咬断,想着他该懂得知难而退。然而,他总是能够用不断冒出来的线头重新编织语词。这何尝不是天赋,我看着镜里模糊的虚像。知道天赋其实是无所谓正确与否的。但是根据现行的社会评价体系来看,天赋是会落在歧途的。社会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极,不过我们同样偏颇。当然,站在彼端的他们不会意识到,只会觉得太阳绕着地球转是不证自明的。他将我的头发拎起,夹住,将那书本般厚重的头发渐渐修得脸皮般薄。
我意识到我该掌握话语权,毕竟在群里发消息然后冷场是我的专长。我完全想不明白这种机制到底是怎样运作的,但是只要行之有效我就不会介意。所以趁他换剪子的间隙,我反问他,这里原来是家书店,对么。是的。他答得很快,仿佛在埋伏着这疑问,眼里骤然射出光彩,或者,是剪子的寒光。这里曾经是家书店,他的剪刀清脆地梭梭着,将语流截断,不过现在没有谁还需要书,至少不是我陈列的那些书,理发却是谁都需要的。他的嗓音不再糙砺,语调不再轻浮,甚至连发音都变得标准起来,像是自沙尘暴转为春雨。他好像变得更有兴致,这效果偏离我的设想,好在结果不坏,毕竟这话题我同样有些兴趣。
理发店是很好的。没有书店好吧。不,理发店更好。你是朝经济屈服的么。差不多,和你理发的原因差不多,我找到说服我的道理。啊,精神胜利法嘛。我更愿意说这是保持精神的相对自由。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道理。趁他取走发夹,给推子换刀片的间隙,我坐得更端正些。首先,理发店能为更多的劳动群体服务,不是么,书店是有门槛的。写民间疾苦的书籍难道是供真正疾苦的群众阅读的么。他将我的脑袋按得低些,像是在刨马铃薯时寻找更好的角度。我没法反驳,因为我确实不认为生活艰难的群众会有时间阅读。他们的生活被暴露在书籍里是种温和的猎奇,供坐在高台的观众们消遣,就像斗兽或者马戏。
其次,你不觉得碎发很像细密的文字么。他将掌摊开在我面前,我便看见碎发沾在他的指根,嵌在他的掌纹。但是不够密,不像誊满的小抄。接着他搀我起身,邀请我看我死去的发。模糊的视界里,簇拥着的发团更像随性的泼墨,绝非承载意义的文字。我说不,他就请我想象我离开后他分拣碎发的模样。我尝试着构建这样的画面,可是无论如何只能看见他蹲坐着在吸烟。我笑起来,就像制冷很长时间的空调宣布休息前的咳嗽。他不理会我的笑,拿起更袖珍的剪子修着发的层次。你的发是书写你故事的文字,他说,我能将这些文字正确地排成故事。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就像算命,不过是热衷并且擅长分类的体现。
这不是理发师该说的话。我刺他,因为我感到莫名的侮辱。他正端详着我的发型,即便通过模糊的轮廓,我依然能看出他先剪了我右边的头发,我左边的脑袋还披散着长发,看起来颇为滑稽,像是某种蛮夷的装扮。然而我并不是普通的理发师,他俯身,镜里同时映照出我和他的脸。他的轮廓好像发生了某些改变,我看不清。这位理发师曾经是开书店的,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么,他轻捋着我还有些湿漉漉的半边长发说,他开的不是那种卖咖啡和精装书籍的书店,是那种很难在市场找到,视域却更加开阔的平装旧书。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是想做生意的商客,是位天真的写作者。天真到什么程度呢,啊,是将文字,将文字之美看成是世间最重要,乃至唯一真正值得的救赎和追求。他会和自己的文字陷进爱恋,那是种混着肉欲的信仰之爱,会在睡前重读自己的文字,反反复复,直到他的眼看得困乏,但是绝非疲倦。合起眼睑,在睡眠褫夺意识之前,他的脑海里漂浮的还是文字,或者是尚未面世的那些细胞般的文字。他的幻想足够长远,能看见那些文字最终排成怎样的故事,便在黑暗里婴孩般缩着身体,呢喃着,流露出幸福的笑意。他在这样的甜蜜里辗转反侧,在精神没来得及固定为现实之时遗憾地匆匆深眠。我是这样的理发师,你熟悉么。
他说的分明是我。尽管我能透过镜看见他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要扭头去仰望他的面颊。他按住我的脑袋,请我不要动,接着两指一翻,再夹起覆在最表层的长发。你该相信,他诚恳地建议,咬字如同播音员那般标准,头发的确是有魔法的。就像参孙。我不自觉地接话,语调带有讽刺或鄙夷。他同时说,语调坚定,同样的话语铁轨般并行成和音。我不相信,我说,心底感到恐惧。这恐惧是冷的抑或是热的,我分不清。是你遇到过我这样悲惨的理想者,便利用他坦率的独白试探我,看清我黎明般渐亮的眼,猜测更笃定,表演得更精彩。世间没有魔法,同时没有奇迹。我的语调是设想里的冷峻,并用视线模糊的眼逼视他留在镜里的虚像。他仿佛全然不在意,附和着,说那就没有。但是他忽然俯低到我的耳边低语,你是希望有的,为什么不敢承认。啊,我知道,奇迹不在你面前显露,你为报复,便否认这存在。同时,你害怕被嘲弄相信魔法,所以你学着他们的模样痛斥奇迹。但是我能知道你是相信的,因为头发是藏不住秘密的。他故意将头发撩起再剪断,夸张得像是挑衅,悲哀的是,我仅能看着,因为我落进他的陷阱,没法不观看这低劣的表演。
这边是你表面的生活,他显得很有兴致,反复撩起我的发。奇怪的是,这店里就我们两位,有些话你还是不愿意听我说么。他仿佛真能透过青丝看透我脑海里的想法,这是我曾经还是学生时就预演过的噩梦,每当对着前排的同学怀有不便明说的想法时,我都害怕后排的同学会知晓。所以我逃避这疑问,给我洗头发的那位,她在哪里。她确实没有再和这男子搭过话,我很自然地将她遗忘,唯有现在要用到她时想起来。谈到这里,他忽然缄默,我便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他的软肋,这女子是他感到不荣光的。你觉得她怎么样。他这样问,我便更确信他在这方面没有找到过自尊。和你很相称。我说,这话能将我的罪责脱去,考验的是他对她的爱。参孙就是将秘密坦露给大利拉失去的魔法,他这样接话。这是隐喻,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对她其实暗含着不信任。她会听到么。我希望她不被蒙在鼓里,至少,这得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过,没有谁会知道我的秘密,他这样说,并不自信。你不是那种会将秘密当成香烟发的男子,可是你会为渴望得到爱,将完全裸露的心展示在他们面前。你的伪装就在这时被你轻易地撕裂,对么。他将夹起的发放落,轻梳,便再找不出哪些发曾借他物,骄傲地睥睨。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敢正视镜子的,直视远观会被消隐的缺陷,胡青,皮屑,还有难看的黑头。我不单独爱着这些,可是我会愿意接受这些作为组成我的部分。
接受度高是好事,这样我将你的头发剪坏,你就不会责怪我,他给推子更换刀片,这是玩笑,不过好像有些尖锐,这是我不敢给他们开的玩笑,你应该能够理解,何况我剪得还不算很差。他拍拍我的发梢,仅仅像是在掸走碎发。这是场很成功的手术,你将要成为合格的公民。我明白他的意思,有着奇怪味道的药水,刀,旋转的机器,带罩的加热器,理发店其实很像医院,替那些不听话的家伙做手术,从头开始,摘除他们的个性。现在,我将从这不起眼的病房走出,用崭新的面貌迎接精神或清爽这类失真的夸赞。你之前当过老师么。我忽然冒出这奇怪的想法。没有,谁会想当老师。难道谁当学生的时候都会想着,不要再像我的老师那样去对待学生么。真正能做到的有谁呢。银色的剪刀在我的发间穿梭,我感到脑袋凉飕飕的,不再像披着长发时那么心安。目光仿佛纷纷汇聚过来,群鸟般,在我头顶的荒原盘旋。当然,理发店里没有第三双眼睛,除非算进镜里的虚影。
当然,还有第三点。他接着说,重新拿起推子,修起发的边界,将海的形状框定。这是我最喜欢的文字游戏,理发,就是所谓的理生发的意思。这理是道理,是真理,是义理,总之理的生发同样是自脑袋开始的。但是,我反驳他,并不像之前那样因为轻蔑或者嫉恨,發和髮是不同的,虽然现在都写成是发。过去或许不同,不过现在,随着文字的趋同,意义便合流。文字是有魔法的,何况,为什么理发店不能是所谓的理生发之处呢,推子里,刀片旋转的噪音机械且冰冷。是你看不起理发的么。不,我否定他,是店这称谓的商业味道太过浓重,不是追求理的信徒会推崇的。那么书店呢,难道我卖的是赎罪券么。所以我更喜欢的是图书馆。那么,难道教师传授知识不该收钱么,拥有知识的家伙就该饿死么。他没有打算等我的回答,举起吹风机。强劲的冷风对着我的脸颊,瞬间,我仿佛要窒息。接着,他拿起海绵掸我的碎发。或者,他该说剪发的谐音就是减法,活在这世界是该做减法的,否则,谁能承受那不停歇的膨胀。其实灵感就像海绵里的碎发,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风暴过后,他剥去我的围布,就像为王解去披风。我的脖颈得到放松,开眼看这模糊的世界,镜里的新生,余光忽然瞟到这黄发男子正在戴女式短发。我架起眼镜转头,惊讶地发现那位洗发女郎是他装扮的。等等,那刚刚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哎呀,被你看到了,他的嗓音捏得尖且细,还是很粗粝沙哑。我不是什么画皮,不要害怕,我不过是想尝试体验不同的角色,这你应该很清楚,因为我知道,你同样有着这样的想法。我惊愕地回想着之前这位女郎出现时,男子所在的位置,最终没有想起来。这便是记忆的局限性,我想,攥着眼镜,跟他走进隔间去洗发。他用热水濯洗我的短发时,是不是同时洗去我故事里的赘余。我进这社会,头发便会记载新的故事。我的过去,没有谁会在意。我不过是器具,只有称意和不称意的区别。我该流泪,但是我没有哭。水流倒流在我的眼角,假装是我的泪痕。可是我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未来。没有过去,那么我是谁。没有现在,那么我是在何处。没有未来,那么我为什么不现在就逝去。或者,借用那万能的调和剂来说,我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有机整体,但是我从未感受到什么有机。我的过去是不可靠的,现在是虚幻的,未来是注定黑暗的。啊,理发师,你就将我在这盥洗台溺毙,或者用刀剌开我的颈,或是用粗布使我窒息。就像我的意识从未来到这世间,使我的形象永远定格在那镜里。
你不会觉得奇怪,我就知道。他摘掉假发,替我将那平原的水用风沥尽,成为真正的荒漠。我重新戴起眼镜,审视着镜里阔别多年的形象。白皙的面容看起来更年轻,更像是未经世事的学生了。黄发理发师轻轻拍拍我的肩,仿佛他是我的前辈,但是我在他的脸颊看不见皱纹。他到底是更年轻还是更年长,我分不清。如果,他说着,自隔间里取出假发,那假发和我刚踏进理发店时的发型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你同样想像我这样体验生活的话,他的容貌在发间仿佛渐渐形变,就连服饰都不是原样。不再是汗衫和拖鞋,重新拟态成森林色的衬衫和卡其色的长裤,慵懒地在裤脚和地面间塞进夸张的老爹鞋。我这里还有其他假发。他站在我的面前,就好像曾经的我站在镜前。我直视着他,直到他不敢直视我。你想试试么。我没有任何表示,就像真正的镜。他不能忍受,主动取出金色的假发,粗暴地套在我的脑袋。
感觉怎样,他不断地捋着移植给他的假发询问。或许,这是你的头发。我猜测。你为什么会将你的头发安在我的脑袋,难道你想我知晓你的故事么。这次他没有回答,我自镜里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头发告诉我,他没有故事,因为幸运的他在不断地逃避,活成其他家伙眼里的模样。他是完美的变色龙,金色为这事实镀起天真的浪漫,盖过该有的悲剧色彩。这便是他的选择,或许将是我的未来。重要的是这张脸,有这张脸我便懂得原谅。我说。他拉起衣袖,露出他那红绿相间的龙型刺青。不,重要的是这刺青,他举起胳膊,那龙便在我的眼前腾跃,这确证我们的不同。全世界的思想者都有着同样的脸,这是真诚的心的显露。他端详着我戴的假发,或许在他眼里,我是他的形象。不过,即便是这样,还是有歧视,不是么。他摩挲着臂间的刺青,我便醒悟他之前并不是没有察觉,不过是用涵养将这莫名的恶意溶解。但是刺青和发型是不同的事,我听见虚弱的嗓音,是我在说话,不,是不同的事。他戏谑的眼光闪着剪子般的寒芒,将我的骄傲戳破。哎呀,有什么可烦恼的呢,现在连头发都剪去,难道还不能心安理得地站在他们那边么。是的,我不能够,我的心里惶愧不安。我从来没有学会振振有词地将过错推给指出错误的那位,因为我不能想象我是没有罪的。不好意思,他的刺青仿佛纹在我的眼底,我和你道歉,为我轻率的判断。不过,我还是觉得刺青和发型是不同的。他笑笑,说是的,的确是不同的,就像你和很多顾客都全然不同。我现在能够记住你的模样,希望你之后来这里时,不要泛化成我认不出的平庸。
40元。这是他最后的话。我没有要假发,他并不是很满意。我走出理发店,热浪迫不及待地将我拥住,贴紧我的面颊,压迫我的喘息。空调外机在轰鸣,大概是他们说的时代巨轮,永不停歇。隔着玻璃回望,我看见黄发男子重新瘫坐在转椅,对着短视频傻笑。我的倒影将他覆盖,看起来是那样懵懂,瘦弱,忧郁。秋天之前,这里仍然会是理发店么。陡然停歇的蝉鸣使得之前的所见都像是幻觉。颠簸在阳金色的世界,我要去当水果了。那猕猴桃般毛茸茸的脑袋,将放在货架供他们随意挑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