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回家
“小王,还没下班啊。”
我向清洁阿姨点点头,算作回应。每晚六点,这位清洁阿姨都会推着她的小电驴来我们的百货公司打扫。她的工作虽然单一,但也繁琐,停车场的男女厕所加起来有十来间,灰白色的口罩不足以抵挡清洁药水和尿味的刺鼻。她话不多,每次都是固定的一句开场白。她喜欢掏垃圾筒,我刚当保安那会儿,她经常捡些我扔掉的废纸带走。她总说孩子练习题买不起草稿纸,这些背面能写的白纸就像宝。后来我便特意替她屯着纸,来打扫时由她自己取。
我打完招呼,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几台摄像监控。我的任务是记录每一位访客的身份、其拜访人士及其逗留时间。从无序的表象中抽丝剥茧,找到我们需要的珍贵素材。这停车场保安的职位看起来虽小,却是整个布局的重中之重。
手机亮了,震动显示是妻子的来电。
“雨潇,今天也住办公室吗?”小飞柔声问道。
“嗯,再拼几天就能回家了。”我小声地说道。
“好的,注意休息。”小飞道了晚安,挂了电话。
妻子的预产期就在几周后,我已经向上级申请,只要再坚守几天,就会有人来接替我。要是有个搭档,许多事情就方便多了,可惜我是队里唯一一个落单的独行侠。
其实很久以前,我也曾有过一个搭档,油油。她在队里排行老五,算是上级塞给我带的学生兵。我俩的默契度很高,截获过很多有价值的情报。我入职第三年的一个星期五,发生了一件我不想提起的事情,结果是她殉职了,我肩膀上掉了一颗星。再后来,分队的名单上永远地划去了油油两个字,我也一直没再要求分配搭档。
手机又亮了,又是妻子来电。
“雨潇,今天回来陪我好吗?”小飞有些哀求地问我。
“我走不开,你再辛苦几天。”
“好吧。记得吃饭。”
我挂了电话,自觉有些奇怪。小飞一向懂事,怎么今晚十分钟内连打两个电话。听了妻子的话,我拿出袋子里的最后一盒冷饭,扒了起来,眼睛仍盯着摄像监控,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次的目标人物,在几年前的红灯区露过面,当时的我不谙世事漏了条大鱼,这次说什么都要拿下他。
清洁阿姨收集完垃圾,开始捡地上的香烟头。她喜欢分门别类,无论是易拉罐、纸屑都有固定的垃圾袋。她来之前,我还真不知道香烟头也能拿去卖钱。
手机第三次亮了。我接起来,这回是我妈辛艾的河东狮吼。
“王雨潇,你听好了,别拿工作糊弄我。你这几天几夜不回家搞不定是外面的菜香。小飞要早产了,XX医院,你给我赶紧回来。”
“啊?这么快!”我吓了一跳,“妈,我真忙,走不开。”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弟是怎么死的?!娘儿俩这回要是有半点差错,你别回来见我!”
我这端的电话线跟着她的嘶喊在颤抖着,她的歇斯底里把我的心都揪起来了。
“雨潇,没事的,别听妈瞎说。医生说剖腹产,又快又好。妈已经签字了。”听筒中又换回小飞的声音,她的气息相较之前薄弱很多。“不多说了,我进去了。”
妻子挂了电话,我的四周瞬间恢复了平静。在过去的这些天里,我已经习惯了停车场的寂静,习惯了这个会发出咚咚回声的水泥方格。今时今刻,我突然听不见发动机声,看不见光。没有光、没有回声,静得瘆人。
黑,阴森的黑。暗,灰黑的暗。冷,刺骨的寒。
“你弟是怎么死的!”这句话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响,像轰雷一样从远处滚来,在耳边炸开,又像单曲循环一样不断地重复着,我关不掉这个声音,我要不要关掉这个声音。
“弟!”
“你弟!”
是的,我也曾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打我懂事起,小鬼头就住我家了。我猜他的亲娘应该姓林,虽然我从没见过她。小鬼头长得可爱,讨人喜欢,所以我妈处处偏袒他,但凡出了差错,挨板子的总归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才是捡回来的那个。
小鬼头走的那天是一个礼拜五,就像今天的一个礼拜五。
那天,我和搭档油油藏在面包车上蹲点。旁边就是红灯区,街不宽不窄,出来进去的人都逃不过我们的视线。
“诶,那不是你弟么?”油油指着一个穿白衬衫,站在游戏厅门口等人的瘦高个。
“不是他,长得像而已。”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虽然我一眼就认出了小鬼头,但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这些因素会影响到我的年终考核,就算要教育,也必须先回家问清楚。我们所认识的小鬼头,那年才二十,平时住校,懂事的他会每周给家里报平安。
不得不说,那天蹲点我分心了,一边要留意目标人物,一边要看着我弟,生怕他捅出什么篓子。
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怕的事情就越容易实现。
不过二十分钟,目标人物从场子里走了出来,他走向了那个瘦高个。
他走向了我弟!
我的拳头攥得很紧,头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他为什么在那里?!他们怎么认识的?!难道我弟是上家?!
我想冲出去把我弟拽走,拉离那个危险的圈子。油看出我的意向,拔了钥匙,锁了车门。
“你让我出去。”我命令道。
她没有作声。
“开门,马上!”
“别急,先等等。感觉快了。”油很冷静地继续观望着,打开了摄像。
目标人物把我弟引到一个会所前,门汉向他俩鞠了一躬,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我的脑海里盘旋着几千种可能性。是弟不懂事还是被同学教唆?是欠了高利贷还是有感情纠葛?单从目标人物和门汉的态度来看,弟似乎被尊为上位,但我从不在家谈工作啊。难道弟是卧底,是被派来监视我的?
想到这我便浑身不自在,好像没穿衣服被人盯着瞧一样。
接下来就是极其漫长的等待。后半夜,弟出来了,目标人物留在会所。
“开门,我要去找他。”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好像能掉冰渣。
油没吱声,开了车锁。
我用卫衣的帽子遮住眼眉,跟在我弟后面,油留在车里。
事后的一切证明,我的冲动导致了亲人和战友的死亡,我的判断力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不值得依靠。可是,在紧急关头,又有谁说得清怎样才是以大局为重呢。
小鬼头七拐八拐地走在前面,似乎意识到有人跟着他。他的步伐越来越灵敏,却又像在不停地兜着圈子,从一个巷子进去,又从另一个巷子出来。我内心几乎可以说是盛怒的,没想到这小子的反侦察能力这么强,是从哪儿学来的。
绕了三圈之后,我终于感觉到事情的不妙了,我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从我的四面八方正涌来悉悉索索的衣裤摩擦声和金属碰撞声。
这是个圈套!我被包围了。
我按下腰间的联络信号,提示油我的位置,请她申请救援。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砰”我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当我被一盆冷水泼醒的时候,我发现油、小鬼头和我都被按在地上。眼前是火,是血色的火,无论看向哪里、看什么,都是红色基调。
“说吧,我该怎样处置你的同伙呢?”目标人物温柔地摸了摸我弟的头发。
我想说些什么,却完全无法发声。
“放他走。”
“哦,等价交换呀。”目标笑了笑,牙齿很黄,咖啡色的茶垢滋生出一股馊了的肉包子味儿。
小鬼头向我笑了一下,他的脸红得发紫,又白得如纸。
“砰”,又一记闷棍,我再次瘫在地上。我看到小鬼头的最后一眼,是他那依旧清澈的眼睛,就像我很久以前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无暇。
数天后我从昏睡中醒来,小鬼头和油的葬礼已礼毕,没人告诉我弟和油是怎么走的。妈捧着小鬼头的勋章,日夜以泪洗面。从那以后,她就更少搭理我了。
我以为经历过这些的我已经磨练到没有感情,强大到可以面对一切。但仅妈的一句话,就扎到了我心里最弱软的那块肉,就足以把我拉回醒不来的噩梦。
妻子早产要剖腹了,是剖腹产啊。她怀孕的这些月,我想回家却经常走不开。偶尔进了家门才换下衣服,饭吃到一半,就又有了新情报。她体贴懂事,总是问我穿得暖不暖,睡得足不足。饭菜在锅里温着,是我爱吃的、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总怕我哪天正好进了门,她却不在家。
这边怎么办,我们的血仇还没报,不能让目标给溜了。我更感觉到饿,前胸贴后背的饿,胃里的粘膜好像在相互摩擦互相消化。我猛地扒起盒饭,塑料泡沫的口感脆得就像苏打饼干,一次性竹筷的味道和冬笋炖肉一样美味。
“小王,”清洁阿姨捡完香烟头回来了,“别哭。想找媳妇儿就去找吧。这儿我帮你看着。”
她很自然地丢给我一串钥匙,我知道这是她宝贝的电驴。我想拒绝,但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在空中的钥匙。“抛”与“抓”如此默契,就好像很多年前的我和那个人。
钥匙捏在手里,机油的粘稠感让我有些嫌弃,但在下班高峰期,最快能抵达医院的,也只有电驴了。
“阿姨,谢谢你。”我抓过风衣往外走。
“开慢点,路上小心。”她很自然地在我的位置坐下,看着监控。
“油……油?”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人,一双眼睛。
我猛地站住,扭过头盯着她的眼睛。
她向我点点头,示意我快点去医院。
真的是她!我咧开嘴,视线起了雾,没有再回头。身后路灯汇成流水,小飞和孩子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