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17
第十七章 只言片语
他们在酒桌上聊的回忆，在扬羽到来之后便戛然而止，不过，后面的事情，千程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有这段时间内灵识暂时还了原，虽说犹如拼凑的碎瓷器一样摇摇欲坠，但好歹让她拥有了暂时的重生。
妖王向她射出的那一箭穿过她的肋骨，深深地没入皮肉之中，大长老用刀划破了伤口才将箭完整地取出，幸好，没有毒。
她就这么养了一天伤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爬了起来，避开一窝猫，从自己的寝宫走了出去。
灵识破碎后这一千多年，她就仿佛睡了一觉似的，就连柏司霆和婉琳的记忆对她而言都如梦境一般，模模糊糊，记得也不清楚，必须要绞尽脑汁去想，才勉强能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于是，索性也就不想了。
她走出了寝宫，穿过回廊，走进了花园，那一排黑胡杨历经千年依然健在，只不过，长高了，也更加繁茂了。月光透过心湖的水面照进地界来，照进明华宫，穿过黑胡杨的树叶缝隙，落到地上，照出了一个人影——
有人立在那胡杨树底下，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放空所想。
一袭白衫，一根白玉簪，他正负手仰望着这些高大的黑胡杨，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玉雕。
从千程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但是，她对这张脸完全陌生，遍寻记忆的各个角落，也想不起这是谁。她并没在意，或许这就是个偶遇的陌生人吧。
但仔细看来，这个人的周围闪着很微弱的荧光，看得出来这是一层屏障，刚好把这个人给包围起来，仿佛是在保护着他。由于地界距离地狱太近，空气中多多少少会弥漫着瘴气，普通的地界人和妖族异兽早已习惯，下的了地界的天宫神仙们也不会畏惧，那么会畏惧地界瘴气的只会是个凡人。
一个凡人是不可能穿过心湖来到地界的，除非他不是个普通的凡人——她绞尽脑汁能想得出名字的凡人只有一个，扬羽。
她久久地立于回廊中，一动不动，直到黑胡杨下的那人回头，她才如同触电般动了一下，很小的一个动作，只是手微微抬了一下，但很快又自然下垂，不再动了，保持原有的站姿，注视着这个回头的人。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映着月光闪着微弱的光，闪现着如同琥珀一般的颜色。
明皇莫名其妙就在她的手里现了形，她心里一慌，赶紧收了起来，再一抬头，那人已经走了过来，带着淡淡的微笑走了过来。
“扬羽？”她问得很平静，实际心里总觉得是不是要一言不合拳脚交汇了。
扬羽微微一点头，抬起了右手想要触碰她的脸，但她马上就后退半步，和这只手保持了半臂远的距离。
“我保证，”扬羽半抬起的手变成了一个发誓的手势，紧贴在耳旁，“我再也不和你打架了。”
千程：“……”
扬羽：“若我再和你打架，朝你动手的话，天打五雷轰。”
换了别人听到他用这种温柔而诚恳的声音说着最滑稽的誓词，大概都会忍不住笑，千程却丝毫没有笑，而是原地立了半晌，才回答：
“天雷都是归你管的，怎可能轰你？”
言毕，他们俩一起笑了，笑得很轻松也很爽朗。扬羽将她揽入怀中，将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口前，让她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静默片刻，才开口说道：“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千程没有回答。
这么多年来，她如果梦一般，更何况她压根都不知道扬羽的长相，只隐约记得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我知道你肯定不记得，不过，没关系，”扬羽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笑道，“就当你今天重新认识我。”
没有太多安静的时间留给他们，只听得回廊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千河的声音传来了：
“黑牡丹，叫你照顾公主，你个死猫哪儿去啦！”
随后，脚步声便越来越远。千程本已站直了身子，差点从扬羽的怀里挣脱出来，但扬羽却没有松手，而是向回廊处的千河微微一点头，表示道谢。
“松手，我哥来了。”
扬羽依旧没有松手，而是将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他已经离开了。”
这一次千程重生的时间并不长，当缝合用的先知元神消耗殆尽，她的灵识也将再一次散开。没能等到千程养好伤，她便跟着地君奔赴了地狱。这时候，龙筝已经先于他们下了地狱，几次交战之后，地君得到了龙筝的消息，她已经抵达了冰谷，准备向赤鬼王进攻了。
地君没有让千程跟下地狱去，而是让她守在地狱之门的大门口。早已深入冰谷的龙筝则将赤鬼王赶出老巢来，地君放心不下心上人，也跟了下去，将千程留在了门口，并嘱托伽罗保护她。
千河也跟着父亲去了，悬崖上只留下了千程，扬羽轻轻拉过她的手，安慰她，让她放心，因为三界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两位战神联手克敌了，所以，他们的胜算其实很大。
“而且，就算两位殿下不小心把赤鬼王放走了，这里不是还有明皇吗！”
她点了点头，她也愿意相信扬羽的话，虽然高悬的心迟迟不能放下，但有扬羽在身边，她感觉到安心。
不过，事与愿违，龙筝和地君确实放走了赤鬼王，责任不在于谁，而在于赤鬼王越发地强大，强大得连两位战神联手要克制他都很难，千河焚毁了先知元神，也只能勉强阻拦住他前行的脚步，在他冲破地狱之门的瞬间，千程挥了明皇砍了下来，三次将他从悬崖上推下去。但是，赤鬼王有源源不断地瘴气补给，明皇虽令他感觉到畏惧，但他完全可以绕开千程镇守的方位，绕道而行。
天雷封锁了地狱之门的上空，伽罗和紫烟带着天兵的攻击也令赤鬼王感觉有些吃力，但不妙的是，扬羽依旧败在了凡人的体力上，作为凡人他太容易累，一个喘息的空挡，赤鬼王果断从天雷的缝隙处钻了出去，直奔心湖。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地君焚毁自己的元神形成了屏障，将心湖瞬间冻成了冰，拦住了赤鬼王的去路，紫烟也将天蚕缎带抛出，牢牢套住了赤鬼王。但是当伽罗和他对峙的时候，依旧败下阵来。
地君之死就像一击重锤，捶在了千程的头上，她明显感觉到摇摇欲坠的灵识再一次发出了破碎声，就连记忆都在快速地剥离她的躯体。这一连几场交战，明皇消耗了她极大的精力，令她疲惫不堪。
但她始终记不起千钧一发的时刻，是怎么将赤鬼王一击毙命的——大概不是一击毙命，大概她自己还拖着濒临破碎的灵识和若隐若现的明皇和赤鬼王大战了一场，一直追到了心湖的的悬崖上……但她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就在那时，她的灵识又散碎了，只剩下柏司霆还留在原地。
每次一梦见这段回忆，记起那惊心动魄地战斗，她就会惊出一身冷汗，心慌意乱地从梦中将自己叫醒，然后在黑夜里呆坐半晌，才能缓过气来。
而这一次，她仿佛多记起了一些东西：
父王焚毁了元神之后，他的彼岸便落了下来，柏司霆伸手去接彼岸，而此时，扬羽就在他的身后，她能清楚地听见他在喊：
“不要接！”
是的，如果当初柏司霆没有接彼岸，他不会成为地君，更不会来到明华宫承担起地君的责任来，或许扬羽是认为，他作为一个凡人，就应该过凡人的生活，而不应该被卷进三界的争斗中来吧。
她还记起了一个细节，在柏司霆去接彼岸之前，他与扬羽擦肩而过时，扬羽一口血吐了出来，顺势倒了下去。柏司霆大概不知道扬羽为何会伤得如此严重，便下意识想去拦腰扶住他，然而扬羽在这时候已经完全没了力量，把他接在臂弯里就仿佛抱着一具尸体，没有体温没有心跳甚至没有呼吸，若不是他还在动，还在说话，柏司霆一定会认为他是个死人！
伽罗很快便从他的手中将扬羽接了过去，让他躺在了平坦的地上，柏司霆也看清楚了伽罗的神色，有些责备，但更多的是痛心——即使被贬下凡，扬羽终究是伽罗座下的小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对待扬羽永远就像对待儿子一般地包容。
“你是凡人啊！那是你应该去的吗！”
扬羽只能缓缓摇头，血依旧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来，他想要回答什么，却只剩下不断地咳嗽声。
后来的事情她记不清了，柏司霆的记忆在这时候大概也碎了，她记不清那一次扬羽是否获救，或者是得到了妥善的照顾。
她就这样被惊醒了，脑子里全是扬羽的模样，一袭白衣已经沾满了他自己的鲜血，他就那样倒在地上，频临死亡。
她轻轻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感觉浑身有些发冷，一回头看扬羽依旧躺在身旁熟睡着，她的动静并没有影响到他，于是她缓缓又躺了回去，手指轻轻从扬羽熟睡的脸颊旁抚过，很轻，如同一片羽毛，丝毫不打扰扬羽的睡梦。然后她依旧枕在扬羽的旁边，轻轻揽着他的手臂，准备继续睡去。
这时候，她听见了窗外大雨倾盆，甚至还有阵阵雷声。她闭紧了眼睛，屏息凝神想从这嘈杂声中，去捕捉那一丝异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