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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树之森林

2021-03-23  本文已影响0人  菜七

文 //阿木

如同那些在海滩做爱的人,我见到的海洋也半遮,仅仅只是表象。我家乡在内陆,没去过南方,我只在含混的梦里,见过无声的海浪。半掩面目的暗色小海角,让童年美好,梦也辽阔

多数时候,都是我们自己主动找到了麻烦,而不是相反;如果她起初就直接告诉我,眼下的一切,将会很不一样。

26岁那年,我有机会第一次出国旅行。我在曼彻斯特的一处僻静海湾找到一家酒店,它能勉强接纳我的寒酸,让我住段时间。

白人服务生很客气,他们以客气的方式说着冷漠的客套话,有时他们发了善心,展露给异乡客塑料花般的笑容。

这片海,与我儿时梦中差不多一样。只是差不多。所以,两天后,我就腻了那带点死贝壳腥味、潮湿的大西洋之风,厌了脚下过于粗粝的海沙。出于旅途寂寞燃起的嫉妒,或情欲之火,也熄了,对不怎么遮掩的男女欢爱,我几乎无视,失掉耐心。

海滩左右,被丑陋的黑色石山包围,威吓,海滩实在像烈日下的狗舌头,为了逃避什么,细长的灰白色,向海浪蹿爬。

酒吧在房间隔壁,姜黄色木格子玻璃门,与狭窄的狗舌头海滩彼此瞪视,互相伤害。我打听到酒吧的消费,能与我的瘪钱包门当户对。

我去酒吧,好借此杀死我富余的时光。那晚,我要了不太贵的、有杀伤力的纯伏特加。这个是我除了国内的二锅头,为数不多,所略知的外国烈酒。

反正是喝酒,为什么不烈一些呢,就像年轻时的爱情,越浓烈越心生欢喜。

我一个人,坐在吧台前。酒保身上,香水味犀利,直接刺穿我的鼻腔,外面是真实的黑夜,我着实无处可逃,喝了好几口冰凉、烫人喉咙的酒。

酒劲上涌,从我眼角余光中溢出,映出我眼中的情形,酒精具有让你与真实生活隔一层薄纱的功能——她进来时,是飘至吧台前的。我目睹一位披着晚霞的下凡者。

她有一张亚裔脸。其实,我那时根本没余力去关注她的脸,我陷入了她黑黑的一双眼珠,不是略带棕色的黑,是彻底的,漆黑。那眸子,是两口深井。我厌恶打破僵局令人沉沦的惊喜,我也讨厌所有深色系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事物。但是,女孩动人心弦的纯黑眼眸,以及无糖黑咖啡不在此范围。

酒精杀死时间的效用不怎样,但足以杀死我的懦弱。她径直滑入吧台前的凳子,右手五只白瓷造就的指头,轻快地在膝上跳跃,细雨般叩击,弹奏着无垠无声的钢琴曲。她不像第一次来。

酒保像中了巨额彩票似的,对她露出完整而泛黄的上下四颗门牙。附带一副夸张的笑。

她离我两张高脚椅,像横亘着的两座小山。准确来说,是她的气质像晨间光雾笼罩的小丘,叫人难以捉摸,不忍,也不敢冒然涉足,倾听或领略。

酒精确实杀死了懦弱,帮我跨越了山峦。我屏住呼吸,生怕倒得太满的酒泼出来,我看她,打量她黑水晶的双瞳;我献给她一个夸张的举杯动作。

酒保在向她鸟语,没有香,我沉在酒臭中,不知当时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回想,恐怕是我的脑,没经任何加工,就下达了指令,不理任何阻挠,没有确切目的,与她搭讪。

她说她叫“桑”,也许是英文的“sunny”的发音。我不在乎,我顾不上。我只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一起喝吧,桑?

桑说,真愚蠢。我没在意她是否在说我。跃动的心,被鲜花丛中突兀燃爆的怒火吸引了:那酒保晃着的脑袋下,络腮胡子底下,是一副想生吞桑的大嘴。

去他妈的。我犹豫了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在钱包中抽出仅剩的三张面值十块的美元,丢在吧台上。薄薄的钱,像锋利的刀,阉割了酒保无边的欲念,他滚去旁边擦杯子了。

如果我足够诚实,我也是那个酒保。我以为自己只想和桑聊聊天。后来发现,比起酒保,,所不同的是我更贪心。

几天后的傍晚,我们不去酒吧后,桑说,盯着下半身,感兴趣,又不乱动.....那是我的优点之一。起始于欲望的情感,桑拔高的赞扬,增添了我的言语无措。

当时,她割裂了我审视自己的可能。我要得太多,因为我想要的是一颗心。物理学意义上的心很轻,肉体很重。而我认为,心与曼妙肉体的关系,像月色与美元。我选择轻的,我看重月色。

有个人靠近。通过桑黑得剔透光亮的眼,我瞥见了一双纤细的白腿——一个白人姑娘,很年轻。那姑娘在我和桑之间的凳子上坐下,晃动耀眼的白腿。又一个障碍。

真蠢。桑说着中文,摇头,朝吧台努努嘴。一排色彩斑斓的酒瓶,闪出咄咄逼人的整片篱笆似的光芒。她说那姑娘蠢,也可能在表扬我——酒让我的心思比吧台灯还明亮。

姑娘并不纠缠,她推销的声音和她的白腿一起撤离。吧台左侧,一个黑皮肤男人,拦住那姑娘,将毛茸茸的手撞进那姑娘的大腿内侧。姑娘的笑,像加州有雾霾时的阳光。

五分钟后,离开的姑娘再次过来。姐姐,姐姐,来一打啤酒,好吧。是怪腔怪调的中文。我惊奇,但桑对这番中文无动于衷。

这是桑让我排斥深入思索,又令我撇不掉想探寻的地方之一。她说,这屋子里的灯下,不会曝出丧尸——有什么新奇的。而我习惯与所有旧的东西比对,来确定当下。这加重了我对桑的好奇,明知而不顾的自我背叛。

酒保身后,满当当的酒瓶站成严整的队列。像秃鹰群那样,把黑色凝在天空,俯瞰还未成为尸体的生命。

我嗅到秃鹰的腐臭味。我小声说,她晃眼的腿和她的嗓音一样绵软;绵软而不堪一击的日子;男人们、酒保的瞩目、和她坐下时拉低领口的动作,都足以佐证……要不,我买下几瓶,来请请你?

射灯落下灼热的黄光。桑眯了眼,不太浓密的长睫毛耷拉,光在她的眼睑上跳跃,铺下一片浅褐色的稀疏罗网。

我忘了钱包只是个摆设了。桑冷漠地摇摇头,用我听不懂的英文果断地打发走推销酒的姑娘。同时也打断了我。她说,姑娘,男人,都很愚蠢。

夜里十一点过五分,酒吧向门外倾吐客人,然后,我们所处的地方,变得像凌晨的狗舌头海滩般空荡。酒吧,与酒吧里的寂寞一样实在。

她爱说愚蠢,总摇头。桑的脖子里有弹簧。也许脖子之所以细长,是为了保证摇头时,有足够的高度。她的否定,一定要在高处。

我为此迷恋。尽管迷恋高峰,凸显了自己的低矮。也许迷恋的本质有某种愚蠢。

桑也是独自一人旅行,因为工作。她碰巧点了纯伏特加酒;她穿泛白的紧腿牛仔裤、灰色薄帽衫,也许是素颜……她的眼,让我恐惧,因为我不经思索,就被她撞开了某一扇以为会一直紧锁的窗。

她没穿内衣。我打了酒保的左肩膀一拳,一边说着:他乡遇故、什么是愚蠢的话后,我趴在吧台上醒酒时,发现了这个。然后,由于害怕失去、以及面对我的心,我吐了,酒也醒了多半。

桑说,大惊小怪的男人都是可怜而天真的。他们长大以后,会立即背叛当初的天真。但天真太难得。

我反问,因此就可以不顾后果么。

她的嗓音天经地义:年轻嘛。她看起来模样是二十出头,说这句话,语气像五十多岁。

我的空钱包无力应付我们后来喝酒的花销。听见桑付完钱,我从酒醉的困意,和迟到的尴尬里,挣起我发沉的脑袋。

我们聊曼彻斯特,我压根不了解,作为像牛那样的听众,因此气氛很沉闷;于是,我找了个空隙,聊起稍微了解一点的音乐。

我记得,我说了大提琴。我说有个名人,他演奏巴赫的“BWV1007”,是笨木匠在拉锈锯子;还有一位,把螺丝啊、乱七八糟的物什装置于钢琴、弹奏出怪音……

只要是奇的、新的,总坏不到哪儿去。还是愚蠢。人们被乔装的蠢催眠。不过,你扔钱

给酒保,美刀,像丢飞刀。桑说,然后笑。我从没见过这种像婴儿睡梦中的笑容。

美刀,我傻傻地说,钱确实是刀。她说,嗯,兴许能割开那小姑娘的腰带。

那是个格外热的夏夜,酒烫舌尖,她的笑灼了人的心——也许,不止有我的。

烫人的冰淇淋、海边的黑岩、陌生人无心的嘲讽……一切都具有世界初生时的那种热。

桑细白的食指竖立在空中,她眯了眼,扭转头,拨开右鬓的几缕黑发瀑布。她侧耳倾听,并提醒我:深呼吸,然后,听,现在的海潮,像没完书时的“红楼梦”。

一条我担心它搁浅的鲨鱼鳍突出海面,不停巡回,寻觅着腐尸。我相信这不是想象。

我听见海浪汹涌。我已经四十岁了,绿锈斑驳的记忆中,那本比有些人的命还悠长的书,无助于黏合几乎劈裂的现实。

她转身出来时,虚扶了我一把。她有种实实在在的干净眼神,视线牵拉我,我似乎年迈的脚步,托起我虚幻的身体走动。我随她走进还算年轻的暮色中。

屋外,海滩的黑暗在海空间弥漫。岬角岩山像巨鲸的遗骸。死去的山。我们的脚步充满生命力。

我们走得缓缓,脚步轻快,不愿意打破宁静而交谈。山上,几盏灯昏黄得很好看,但是疲态尽显,让夜更显深邃,夜俯视它空荡荡的领地。人际寥寥。鲨鱼不见影踪。和缓的热在寒冷中酝酿着什么。

海浪在远处作响,嘲弄安静的夜晚。有人粗着嗓门挑衅,没有任何一种搅乱静谧的高声更让人厌恶了。我撞上了一只,也可能不只一只,拳头,散发着公狗发骚味道的拳头。

我扑进一棵小桉树的怀里,睡着。后来桑告诉我的,并且说,你当时撞了树,晕了,但我帮你找回了场子。

她又摆出婴儿似的笑,接着说,猪才撞树呢。兔子也撞。人也会撞树。

发生了什么?她是谁?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成为现在这故事中的我。

文 //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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