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他的老婆是哑女
自从娶了哑女,他的生活一下子比以前更安静了。这个十岁时就失去了双亲的穷汉子,本来话就不多,这下子更不用说话了。那天,邻家大妈把这个从远方投亲来的哑女带到他面前时,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她的长相,就答应了下来。他只是想,反正以后有个伴了,挺好。不会说话,更好,省得吵来吵去的,麻烦。
他是城里的修鞋匠,已经快四十岁了。他住着父母留下来的八十平的小公寓,公寓很旧了,墙面显出灰白的暗色。哑女随着他走进来,脚步比猫还轻,让走在前面的他总是频频回头,以为她没有跟上来。
哑女进门后便睁大眼睛四下张望,没有半点的胆怯。他这时也开始仔细地打量她,这一打量吓了他一大跳,怪哉,这女子的眼睛好大好亮,五官也长得不错,原来还算得上是一个长相中等偏上的呢。但他却没有感到高兴,心里莫名其妙地犯嘀咕了:“干嘛要比我年轻,还要长得也比我好看呢,这能过在一起吗?瞧她这双眼睛,都会说话呢。”
哑女自顾自地各个房间看了一下,一个稍微大点的卧室床上是他早晨起来团在一起的被子,另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堆着些杂物。客厅就是餐厅,厨房在北,卫生间在客厅的西边。
哑女快速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回客厅,拉开她的蛇皮袋,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依着桌子沙沙沙地写了几行字,直接递给了他。
他不出声地读到:“我先睡小房间,等适应下来再谈以后的事。家里的家务活我包了,如果以后要分,就当我抵房租的。”
他斜咧着嘴,心里想到:“这是不一定会跟我过呢。”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正拿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相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慌了一下,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快速向阳台走去。阳台上挂着他早上晾晒出去的他的衣衫,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件破了几个洞的秋裤上时,他又慌了一下,随后做贼一样地把衣服快速扯了下来。
他再进屋时哑女已经在小房间收拾开了。
晚饭是哑女做的,炒青菜和炝黄瓜。两个人吃饭时都闷着头,空气里有股陌生的味道,弄得他鼻子痒痒的,总想打喷嚏。筷子在说话,盘子在说话,碗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声音就如他们两人的头一样,闷着。
饭后,他先起身,想去收拾碗筷,她轻轻推开他的手,拿眼睛剐了他一下,他立时就感到手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夜里,他不敢翻身,紧张地听着隔壁小房间的动静。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这个屋子里还只是他一个人。自从今天下午这个哑女人进屋,他一直懵懵的,手脚大脑都不听使唤了。他像做梦一样地回想着这半天的经历,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拿着老师给他的作业本不知道该干嘛一样地既惶恐不安又紧张刺激。
接下来的几天,他总是早早出门摆摊,而她继续在家收拾整理屋子。有时他会看见她从他的鞋摊前走过,陌生人一样地,看都不看他一眼,再返回时必定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一些家用。而到吃午饭的时间,她必定会准时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他鞋摊前,然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吃完了再收回去,这期间他会感到头肩都僵硬得很,好像哪儿搭错了一样。等她离开了,他再拿起钉鞋的工具,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偷偷看着她的背影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思忖着:“她从哪里来?家里还有谁?她真的会是我的老婆?”
两个星期后,当他再次收摊,走进家门时,他被惊住了,这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公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漂亮过,就像守寡多年的女人又焕发了第二青春似的靓丽了起来。他愣在门口,手背又莫名其妙地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再看她时,他又愣住了。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红衣衫,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一个很好看的发髻,像未长开的花骨朵一样地立在脑后。
她看到他时竟然羞涩地笑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这一笑他又慌了,竟然在抬腿时撞了脚边的椅子。他不由抽了一口气,嘴里发出斯斯的声音。她一下冲过来抓住他的腿,一边用手忖摸着,一边抬头拿眼睛询问他。他又慌了,急忙收了腿,尴尬地摇了摇头。
晚饭多了鱼和肉,还有酒和红蜡烛。但她没有让他立即吃,而是先把他带到卫生间,拿眼睛示意他好好洗个澡。卫生间的小木凳上放着新的内衣和外套。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关了卫生间的门,拧开了水龙头。他一边洗澡,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发出的闷闷的击鼓声,他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和肉,就是十岁前妈妈烧的菜也没有这么香啊!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咂摸着嘴里的肉香,突然眼泪就成串地流了下来。她默默地看着他,不时地给他碗里夹菜,给他手里递纸巾,自己的眼里便也溢满两汪水,像两池清泉,汩汩的。
饭后,他收拾碗筷,她没有再推开他,而是在他身边帮忙。两人在逼仄的厨房里胳膊碰着胳膊,肩挨着肩。他洗好一只碗递给她,再洗好一双筷子递给她。两人谁都不看谁,像在完成一个流水作业一样地彼此认真负责,没有丝毫懈怠。
都收拾好了,是睡觉的时间了,他犹犹豫豫地往卧室走,“扑”的一声,灯亮了。
床上是新的被褥,新的绣着鸳鸯的枕头,他心头一热,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感觉到她的身影靠过来,猫一样地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他听到了她细微的暖暖的喘息声,她从后面伸开双臂贴上了他的后背。
之后,日子快了起来。他早出晚归,修鞋、送鞋,有时下雨天就去蹬三轮。她守着家,洗衣、做饭、绣十字绣。他们越来越默契,她碰碰他的胳膊拉拉他的手,他就知道她要让他干什么。有时他们用眼神交流,他对她挤眉弄眼,逗她笑,她对他吹鼻子瞪眼睛假装生气,有时她也会对他抛媚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甚是惹人怜爱。有时候她直接拿眼睛示意他她需要什么,有时她把眼睛闭起来不理他,他知道他准是无意中惹她生气了,然后他就想尽一切办法给她赔礼道歉,逗她开心,比如给她买一个烧饼,买一块小方巾,买一个发夹,直到她又睁开大眼睛,对着他咧开嘴笑为止,而大多时候他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彼此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屋子里穿梭,心里便感到安逸得很。
他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特别是看到周围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他更是觉得说话真是一件惹麻烦的事,即使在自己的鞋摊前接生意,他也是能省的话尽量省去,后来干脆什么都用手势,时间长了,不熟悉他的人就以为他也是哑巴,而熟悉他的人就会摇摇头,叹息到:“唉,可怜的人,娶了个哑巴老婆,把自己也弄哑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修鞋匠已经不再修鞋了,哑女也不再绣十字绣了,他们搬进了儿子买的新居,开始安度晚年了。每天黄昏,在我们城市那条北海路上,你会看到两个拉着手的老人,走路不带一点声音地,从市民广场的这头走到那头,一直走到东边的通榆河边,然后坐到柳树下,看河里来往的渡船,看飞过的大鸟,也看河对面更远的寂静的远方。
他们的儿子也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