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九百年,走近李清照
文/筠心 图/网络(李荣伟画作)
未至中秋,身处西欧小国,晨昏已觉瑟缩。遥想江南老家,正是“三秋桂子”的好时节:午后的收音机唱着老歌,窗外是淡淡的桂花香,阳光斜斜柔柔,日子仿佛也惬意起来……
同样是杭州,往前数九百年,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秋天,四十九岁的李清照重病渐愈。虽然还需继续服药,支离病榻的日子岑寂冷清,她的心境却怡然自得。在这首病后遣怀之作,摊破浣溪沙里,透着明朗与欣慰: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籍,木犀花。”
年未五十,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稀疏。谁又能知道,过去的三年,她所遭遇的坎坷?先是丈夫赵明诚在南京病卒,跟着金兵压境,半壁河山危亡。一介妇人,走投无路之际,竟被人诬告通敌——赵明诚曾向金人献玉壶。为此她惊恐莫名,又不敢十分辩解,唯想着将家中文物投献朝廷,或可洗刷罪名。于是,她辗转追赶高宗行迹,历经磨难,却几次扑空。
寓居绍兴时,屋漏偏逢连夜雨,珍贵书画被盗去大半。惊魂未定,再添盗事,她终于悲恸病倒。而病得“牛蚁不分”之时,那个名叫张汝舟的“驵侩之下才”,乘危骗婚。等她病势好转,便识破了对方的嘴脸。尽管种种毁谤,甚至身陷大狱,她在所不惜,以最快的速度与其分道扬镳。
好在,苦难缓下了脚步,她可以稍稍喘息,卧榻观月、闲翻诗书打发时光。虽无“分茶”之类的高雅茶戏,而作为药饮的豆蔻熟水,清澈冷冽,倒也沁人心脾。凭窗望去,蒙蒙烟雨之中,学名“木犀花”的金桂,纤柔淡雅,含蓄芬芳,像知心朋友,一整天都陪伴着她。“闲处好”与“雨来佳”点亮了整首词的色彩,孤身漂泊的愁苦中,隐隐然,有一种风骨在支撑。
其实,李清照从来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她出身名门,却毫无闺阁忸怩之态。“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她十六岁,初到汴京不久的处女之作。那个溪亭沉醉,急切回舟,误入藕花,左右盘旋想把船划出来,结果打扰鸥鹭清梦的女孩,男儿般豪迈倜傥。
至于,“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中,那个打完秋千的少女更是大胆。一身汗津津的她,正懒洋洋地擦拭双手,猛然抬头见一陌生男子。慌乱避开之中,她跑丢了鞋子,头上的金钗也随之滑落。尽管狼狈不堪,她却使出倚门嗅梅的障眼法,调皮地回眸,将不速之客打量了一番。
据说,来者正是太学生赵明诚。原来自打李清照写出轰动朝野的“绿肥红瘦”,一向进止有致的赵同学,成了狂热的追星族,竟白日大做相思梦。元人伊世珍《琅嬛记》云:“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殆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若此事确凿,那就是赵氏父子齐齐为李清照的才华倾倒。而赵明诚为一睹偶像风采,托故造访李府,或许也是有。更何况,李清照之父李格非曾任太学学官,与赵明诚有师生之谊。
门当户对、志趣相投的赵明诚与李清照,婚后生活甜蜜和谐。是公主,还是婢女?要看对方怎么待你。被丈夫宠上天的女人,往往自信心爆棚,李清照也不例外。读读她写的减字木兰花,便知晓: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初为人妇的李清照,从走街串巷、一肩春色的卖花郎手中,买来一枝披着彤红朝霞,带着晶莹露珠,含苞待放的鲜花。那泪痕点点,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让人怜爱。然而,她可劲地赞美花姿,实则烘云托月,反衬自己漂亮。瞧,她一边说“怕郎猜道”,一边却“云鬓斜簪”。因为她有十足的信心,人面定能胜过鲜花!
只可惜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没过多久,李清照与赵明诚就陷入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无奈。
宋徽宗崇熙年间的新旧党争中,“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被诬为“元祐奸党”,罢官谪放。李清照受到株连,不得在汴京居住,必须遣返原籍。但令她矛盾尴尬的是,自己的公公赵挺之因追随蔡京,官拜宰相,已然是新党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她曾上诗赵挺之救父:“何况人间父子情?”但同时,又对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的公公直言:“炙手可热心可寒。”
爱憎分明的李清照,人生第一次领略了政治斗争的残酷。被迫归宁后,思念丈夫赵明诚所作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不仅仅是离愁别绪,更藏着难以化解的政治块垒;而那脍炙人口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何尝不是借风霜对“黄花”的侵袭,抒发自己饱受党争忧患的喟叹?
转眼到了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新党内部矛盾爆发,赵挺之罢相,卒于京师。赵家受蔡京迫害,李清照偕丢官的赵明诚,回到青州,开始长达十来年屏居乡里的生活。这段时光平稳安宁,夫妻俩致力于收集古器物,以研究学问为乐事。可是,赵明诚重返仕途的消息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宁静。凤凰台上忆吹箫写于赵明诚只身赴任,出守莱州之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的词有个特色,凡是打动人心的紧要处,用的都是大白话。“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多么平易好懂!让人不禁好奇,这“欲说还休”的“多少事”,到底是啥?显而易见,此时的李清照是有难言之隐的——年近不惑,膝下无子。是的,她才华横溢,不愧为一代词宗,并且自命不凡,但骨子里,她和那些传统女人一样。她担心“武陵人”赵明诚,步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的后尘,另结新欢。然后,自己如同被萧史遗弃的弄玉,孤零零地困在烟雾笼罩的“秦楼”。
真的,只是这样吗?可是,“武陵人”另一典出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武陵郡渔人入桃花源。赵明诚出仕,意味着结束多年学术退隐生活,这好比武陵人离开桃源,岂止惋惜!再有,对于新旧党争和蔡京诬陷,李清照心有余悸。宦海风波,未可预料,她又怎能不焦虑?多少事复杂交错,因此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最后还是“休休”。
李清照著有《词论》,其中她批评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是“不谐音律,长短不一的诗”。她主张“词,别是一家”,反对以作诗文之法作词。因此,她早年的作品多反映儿女情怀与闺中生活。南渡后,丈夫去世,她孤身颠沛流离于兵荒马乱中,辗转多地,境况凄凉,词风趋于深沉忧郁。在她晚年流落杭州所作的永遇乐里,更是融入了家国之恨、沦落之苦和暮年之悲。这是一首元宵词: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善于白描景物的李清照,一旦雕琢起字句,“落日镕金”、“ 暮云合璧”,那可真是美!然而,后面紧跟的“人在何处”,一问惊醒梦中人!这不是汴京,这是杭州,北宋已经灭亡啦!正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明知无人还要去寻,这次是明知故问。更奇怪的是,好好地说着“融合天气”,突然画风一改,道出“次第岂无风雨”的担忧来。非饱经沧桑者不能有此警句,南宋只是偏安一隅,北方的威胁并未消除啊!
所以,她用一个“谢”字,拒绝与醉生梦死的“酒朋诗侣”为伍!莫小看这个“风鬟霜鬓”的老妇人,她有主见,有判断。当年南京发生叛乱,作为知府的赵明诚临阵脱逃。李清照写下夏日绝句,以古讽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宁折不弯的气概,让男儿汗颜;更早年,她总结安史之乱兵败原因:“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永遇乐的结语颇辛酸,“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他人乐情与自己哀情鲜明对照,并无一个“泪”字,而读者早已唏嘘不已。无怪乎,南宋灭亡后,刘辰翁每诵此词,便生黍离之悲。
李调元《雨村词话》云:“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这是李清照的词品。可惜她,身为女子,否则必会披上战袍,金戈铁马,成为第二个辛稼轩!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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