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镣铐跳舞 | 至爱梵高
“我们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想着我。”
——《亲爱的提奥》
电影力图塑造孤独的天才,却非最真实的梵高
这部油画电影让梵高的画作动起来,非常漂亮。它讲述了梵高的故事,以邮差的儿子阿尔芒送信为开端,通过一一接触生前认识梵高的人,逐步拼凑了梵高去世前的生活。但在每人心中,梵高的形象不同:颜料商唐吉老爹觉得他天才始露,一定是明日之星,加歇医生的女管家则认为他是眼神疯狂的恶魔;拉乌家的女孩觉得他为人特别,但作息规律、善良有礼貌;船夫则认为他非常孤独,看到乌鸦来偷吃他的午饭都觉得欣喜,并为了排解孤独宁愿与欺负并嘲弄他的富家子弟们混在一处;加歇医生的女儿玛格丽特在父亲的影响下,则对他深深崇拜与爱慕;加歇医生本人,则看到了他在才华之下的痛苦,因为他与梵高是能够谈论艺术的朋友。
梵高在大家眼中出现了分裂,因为众人在与梵高相处时,他的状态与双方交流的程度不同。当梵高较为平静并对自己满意时,与他接触很轻松愉快,这样的心情可能发生在他作画前后。简单一些的交流比如:他准备画画时来找唐吉老爹购买颜料,或从圣雷米精神病院来到新环境阿弗尔时他感到焕然一新,因为找到了适合自己创作的环境,他与拉乌旅馆的人相处都很和睦。由于玛格丽特也能够欣赏他的作品,两人对自然与生活之美有一致的爱好,所以两人就能更深入地交流,这时的梵高就非常活跃和温柔。
阿尔芒·鲁兰但当梵高遭遇生活压迫、受到创作目标与精神疾病的双重折磨时,他无疑是痛苦的,在无法交流的人如女管家眼中,他便警惕并怀疑一切,犹如困兽目露凶光。痛苦是他日夜艰难喘息的房间,他被关押在一个无形的牢笼。这时无效的交流如与富家子弟作乐饮酒,就体现为深重的孤独,连船夫都觉出可怜。
导演力图还原梵高天才、孤独的一生,还原他作为伟大艺术家的一生,却忽略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省却了他的矛盾、复杂与犹豫,导演塑造的是他们心目中理想的梵高而非真实的梵高。结合梵高的书信集《亲爱的提奥》来看,电影真是美化不少。书看着令人非常难过,比如梵高与提奥的关系就不尽是纯粹的温馨,提奥的帮助更多是出于亲情的考虑,他同样不理解梵高为何与妓女西恩同居甚至考虑结婚。
在提奥汇款前,梵高常会面对一星期身无分文的情况,钱到之后他又会新购置一批画具和必需品,并偿还先前欠下的债务,固定时间的汇款像一个必须履行的义务,提奥对哥哥的举动尽管不尽认同,物质上的照顾却必不可缺,因为梵高全靠提奥支撑着。梵高自己的收入零星略等于无,在他不愿放弃绘画工作的坚持下,少了提奥的帮助,他就无任何前途可言。
加歇医生的女管家在影片中,梵高几乎每日一封的长信代表着兄弟之情,但其实这些信也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的生活费用,也是他订购画具的最好渠道。提奥被简单地看作梵高最为忠实的后盾,无条件地支持哥哥的创作,对于牺牲他是肯定而无怨念的。但其实提奥的帮助也非始终如一的支持,他同样有过怀疑与放弃的念头。梵高有次在信中对提奥说:“我不十分明白你为什么像父亲那样耻于单独和我散步,我认为这实在太过分了。至于我自己,我要避开,虽然我的心始终是向着你的。”
他在信中多次表现出对于提奥的泄气的失望,提奥一回在信中告诉梵高:“我对你的前途希望不大。”这令梵高备受打击。一旦失去弟弟的经济援助,他不仅不能继续创作,还面临因找不到工作而流露街头的危险,所以他总不忘鼓励提奥,对他们的成功要抱有信心,他们相辅相成的努力,时间会带来满意的答案,即使当下艰难重重,也希望提奥坚持下去。
在他的创作较为顺利时,他也会不无做作地请提奥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心意,如果帮助哥哥于他而言成了危害生活乃至心灵的负担,那么请他停止,梵高承诺到时他将自食其力地工作。这种态度的模糊与反复显示了梵高的矛盾心理,对于提奥的牺牲他不能心安理得,但出于利己的考虑目前的状况不做改变对他更为方便。
对梵高友善的邮递员鲁兰而加歇医生因与梵高争执,他对梵高的钦慕在影片中也更多地被表现为嫉妒甚至觊觎。加歇的女儿玛格丽特,也被美化为导演最想代入的角色,梵高与玛格丽特之间无疑流动着浪漫、温馨的因素,玛格丽特真切地了解梵高的价值,通过她与他知心的交流,她作为灵感的来源,作为美的化身,也间接创造了长存于画布上的那更绚丽独特的美。她在生前就肯定了他的天赋,并在他死后每日到墓前送上花束。
电影在展示家庭对他的严厉与他童年及青年时期的不幸时,回避了父亲对梵高曾有的爱护,没有注意到家庭的苛责同样出于无奈。梵高虽有决心却缺诚意的选择给家庭的确带来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其实父母亲对他的关心正像寻常家庭一般,也正因此才引发许多冲突。梵高的家庭并非绝对地排挤与冷落他,我们能保证在当时的环境中比他的父母亲做得更好吗?
事实上我对他的家庭也深感同情,对于这一以现有的生命而言毫无希望超脱的处境,是多么悲哀。影片中刻意放大了梵高与家庭的分歧,虽然他与家庭的关系因为他的职业选择一直处于难以亲近的状态,但父亲并不全是冷漠与驱逐的态度,实际上在父亲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也间断地向梵高提供帮助,包括不多的金钱与衣物,并在梵高住院时来看望他。梵高在1883年还回家生活了两年,他自称省下了膳宿费,压力减轻不小,在母亲骨折时,请提奥将准备给他的钱先给母亲。
加歇医生在影片中这种复杂的变动的亲情被简单处理为漠然或愠怒,则矮化了父母亲的形象,事实上他们都曾对梵高抱有很强希望。曾经,梵高的确诚心地向宗教靠拢,当他朝着较为开阔的方向前进时,家庭是体贴而热切的。这时的梵高,感动于父亲的爱意与支持,在与父亲分别的第二天,在父亲曾短暂停留过的房间中注视着他昨日留下的痕迹都会落泪。父亲也曾对他寄回家的作品感到满意,但当梵高持续地接受提奥的经济援助而无自己独立的收入来源时,父亲注意到这种情况若不加以改变,那么梵高的前途将面临失败,连带着家庭也遭人非议。
因无法坐视不管,在心急如焚时,父亲可能出于他认为正确的考虑,劝提奥停止对梵高的帮助使局面扭转,通过一时的残忍让梵高意识到处境的危险,然后勇敢地振作起来,或许暂时放下一事无成的绘画工作,投入更实际、报酬也更明晰且被社会认可的劳动中。家庭的不解与严厉使梵高难过,意见的冲突阻隔了从前温馨的交流,也因梵高不能独立地为决定负责使事态更为难堪。他若能孤勇地奋斗,父母虽然反对,不妨观望,若他们能将自己的生活照顾得很好,也可以减轻梵高为人之子的责任感。
可惜他不仅不能作为父母的指望,反而变成一家的负担,带来忧虑、混乱与不幸。当梵高不愿回转,他们便要担心他究竟能够坚持多久,当他后悔时人生还能起色吗?梵高的武器只有无人欣赏的作品,与沉重的人生苦辛相比,他坚持的意义还不值一提。梵高与家庭的联系慢慢减弱下去,他成全了自己,然后孤独地走进痛苦的深渊。
阿尔芒与船夫讨论梵高梵高令人同情的也是他的孤独,除了他,没有第二人那样深刻地理解他所坚持的事业与他决意为工作奉献的顽强精神。他自己理解自己,但他不能原谅自己。电影聚焦的梵高是一个旷世绝伦的孤独天才,让我们要原谅他的孤独,是因为我们造成了他的孤独,因为他的伟大太难理解。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电影刻意拔高了他的形象。其中有对他的才华超越时代而未能大放异彩的可惜,也有对他因无人理解而孤独、疯狂的惋叹。虽然使他的画作动起来十分神奇与精致,但这种片面的人物处理让人不能苟同。影片将梵高放在了众人的对立面,片子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无法全然理解梵高的伟大之处,所以或多或少都不能为他带来实际的帮助甚至打击、伤害他。
电影以某一阶段的切面来代表人物,形象单薄也不可信,影片是对天才的赞歌,但仅以中心人物的目的能否顺利实现为标准,对周围人做非此即彼的分类,太粗率也不公平,仿佛支持梵高的便心存善念、眼光高远,反对、否定他的人就心胸狭隘、行为卑鄙。玛格丽特、拉乌家的女儿、提奥的形象都很温柔甚至感伤,女管家、雷内、阿尔城的大多数人则出言不逊、十分可恶。根本上,影片中就没有呈现梵高本人身上善恶的矛盾,他的绘画作品脱离开他身处的现实,成为他本人最优秀的品质而覆盖了其余的一切,使他行为上的缺陷不再重要。
加歇医生的女儿玛格丽特导演的态度很明显,如果她能回到现场,一定不使梵高受到屈辱,影片最后展现的星空,也是导演心中梵高的存在。这是他们对梵高的爱慕,也是他们对大多数人的否定。讲述梵高自杀前的故事与刻画众人对他的不同态度没有问题,但在倒叙他的生平时若只挑选一些符合影片叙事逻辑的片段作为证据,就太轻易地抹杀了人性包括梵高本人的复杂度。
我虽然对梵高非常感兴趣,但很不喜欢欧文·斯通著作的传记《渴望生活》,它是带给读者快感而非痛感的传记,看完之后一度想给电影打五星,但冷静下来,联系《亲爱的提奥》的内容来思考,觉得非常不适。《渴望生活》生动、易懂,却也太出格,艺术家虽有夸张的自由,但请不要滥用,不必夸大情感、安排巧合或替人物对话与剖白内心,不是他在信件中的原话,请在一旁备注。因为我希望看到的是他人生的轨迹,而非小说的创作;我希望所有的描写服务的对象是真实,而不是善良的品格与天才的特质。
他对死亡没有异议,因为悲剧的根源在于他自己
加歇医生虽欣赏梵高,但不能改变世人的审美,梵高在世时才华不被认可,售出的作品只有一幅,一切生计全靠弟弟提奥支持。他全身心投入画画,从提起画笔,他就没有考虑过养身活命的其他选择。但提奥因支持他,自己的生活反被带累,曾经有段时间,提奥的生活费除了要给自己及他照顾的一位孤苦无依的女子使用,还要供养着梵高、梵高名义上的妻子西恩与她的两个孩子和在钮恩南的家人。因将钱投入到哥哥身上,提奥只能局促度日,一周一转还要考虑哥哥的需求,鼓励他继续创作。
当梵高与加歇医生激烈争执并批评加歇是伪艺术家时,加歇也反击他,他听从内心真实的声音,激发天赋探索画境,却把生活沉重的包袱甩给提奥。他得到了真实,却把弟弟压垮了。提奥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任何震动都可能摧毁他的精神,这就是真实的代价。这个事实给了梵高很重打击,如果他是自杀,我相信是由于这个缘故。他自己不能负重生活又对弟弟深感抱歉只能将这一包袱击穿,因为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忍痛舍弃精神层面的自由。他的自杀无关勇敢,恰恰是出于绝望,对于无法回避的现实一死了之。在他深爱的麦田里,在那不断起伏的金色力量中释放自己的生命,孤独而强烈地死去。
提奥与加歇医生对于这一种结局,我很佩服梵高的决心,当他选择这一死亡方式时,其实也是他对弟弟的爱再次强过他对自己的爱,曾经梵高因为家庭的期望,在28岁前选择了店员、教师与传教士等其他职业,名义上有家人的支持,实际则出于他们的安排,使他违背并曲解了自己的心意。
因为事业不顺遂,他拿起画笔,也因此失去了曾经争取并挽留的父母之爱,只有弟弟还在身旁支持。但八年过去,他的努力仍然只是他的坚持而已,未换回世人的肯定与不朽的荣誉,在物质层面,他投降了,而精神层面的鼓励,来得太迟。他的生命之花还未怒放,就永远地衰败了,于是他决定结束自己的噩运。
但《至爱梵高》叙述的思路是梵高为他人误杀。如果是这样,我对他愈发同情,倒不是因为他没有怪罪他人心存善良,而是他直到最后也没有答案,究竟为了心内的愿望义无反顾呢,还是顾全生存的需要停止这种无望的求索,停止对弟弟一家的伤害。他目前的行为的确称得上是真实的艺术家,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利己者,在对才华的执念与对弟弟的深爱间犹疑摇摆。我不禁又想到《月亮与六便士》中据说以高更为原型的思特里克兰德,高更与梵高曾是好友,因为对梵高这种摇摆的鄙视,两位决裂了。
星夜小说中塑造的环境非常纯粹,思特里克兰德的执念强烈到超越了本人的一切欲求,他对画作的影响没有任何要求,只为自我实现。中途即使穷困潦倒他也毫不在意,虽然他的画也未卖出几幅,但好歹勉强生活,危险时分也有佩服他才华的朋友进行急救,这些顺利的因素使他坚持到最后。但别人的关心与帮助,在他是可有可无的。他忠实的只是画出心内所想这一行为,他真实、纯粹,也最理想。现实往往无法实现这种超越,无亲无朋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孤勇并非人人都具有。天赋仅是无力自卫的武器,在现实冲击下容易自我怀疑而转向攻击自己。
对爱的渴望,对吃穿用度的满足,都是生而为人难以忽视的需求。对自己的才华抱以期待,辛劳之后希望得到奖赏,合情合理,这样才能反证经年的坚持不算浪费生命,意义将在当下或不远的未来浮现。而这,仍很理想,大部分的坚持实际上有去无回,也有太多所谓的梦想在这权衡下无疾而终,因为努力的过程尽受虚无的嘲弄,无人恩典,无人伸张。我们都深深领受那或狂暴或平静的运命,以爱的名义,在这种持续的不确定中发生交集。
来之于爱的鼓励,是我们能把握的。爱中有亲情、友情、爱情甚至陌生的仅仅对才华的敬慕。才华的实现是梵高为之努力的目标,而爱是使他坚持下去的力量。严格说,他不算真实的艺术家,因为他的艺术与弟弟紧紧联系,缺少了弟弟的助力,他便要失去画画的条件,而需先谋生挣钱,才能正常起居并承担颜料与纸张的花销,所以加歇医生批评他的真实有代价,他的自由牺牲了弟弟的自由。如果梵高的疯狂从与高更决裂开始加重,到与加歇医生争执后逐渐不能承受,那么可以说这种伴随代价而不纯粹的真实是使他一生困恼懊丧的原因。
文森特·梵高收留妓女西恩及她的孩子时,梵高对提奥说:“第一年中,至少我与她的伙食费要依靠你的供给,所以我每天都生活在无名的恐怖之中。我还是天天作画,不敢订购更多画素描与油画的材料,怕付不起钱,不敢跑得太快,”
若梵高独立一人,不妨与命运继续周旋,但此时他的耐心与弟弟的沉痛捆绑在一处,命运对他无情,同时也导致他对提奥无义。在这样的困境中,自杀与误杀,两种结局我说不清偏向哪一个。如果梵高举起扳机,他一定有答案,或是对弟弟的爱超过了对自己的爱,或是对自己的鄙视超过了对命运的鄙视,总之他被迷惑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绝望。所以如果是误杀,他也欣然接受,旁人鲁莽地终结了他的痛苦。在此之前,他无时不刻在为真实的代价负疚。即使这种牺牲是提奥自愿的选择,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因为他的存在的的确确伤害了另一人。
虽然提奥与梵高目标一致,但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情感的义务,提奥的帮助给梵高的负担可能不会那么重,这种照顾能理解为世人对天才的付出,是保全才华的举动。但因为提奥也非宽裕的,他对梵高的帮助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这种加减使梵高难安。如果他冷酷,不妨忽略道德的提醒,但他无疑是良善的,他的痛苦反反复复也出于此。良心的冲突与对生活意义的质疑使他成为了极不稳定的矛盾体,他能够欣赏自然与生活的美,却不能欣赏他所造成的痛苦。
高更与加歇医生的强调,使深植于他心中的痛苦呼吸地更加急促,他倍受折磨,无力解脱。痛苦或许使他更为热情与敏锐地投入创作,当然这种痛苦能用物质上的满足消除,但在那时又有谁能为这些金钱负责呢?他的确给最亲爱的提奥带来了伤害。纠结他的死法意义不大,自杀是绝望,误杀是他仍在挣扎。无论自杀或误杀,梵高对死亡的结局是肯定的,这是唯一的办法。所以他死亡时是平静的,没有怨怪任何一人,一切痛苦都要结束了,身体濒临死亡这种短暂的痛苦简直太轻微了。
梵高自画像如果梵高是自杀的,他想让提奥卸下自己这副生命的枷锁,考虑到哥哥事业的发展与身体的健康,也出于兄弟间与生俱来的友爱之情,提奥无法不关心。加歇医生说提奥因为担心他,精神状况一直不乐观,梅毒三期的他身体亦处于崩溃边缘。但因为梵高的死亡,提奥因不明原因倍感焦灼,他苦苦思索哥哥离世的理由,茶饭不思、心绪混乱,在梵高死亡后六个月也去世了。
这是一个残酷的讽刺,因为梵高所希望的,无非是提奥能够相对轻松地活下去。但他的死亡,反而缩短了提奥的生命,留下孀妻与幼子。这样推论,与其如此他不如活着,给自己希望也给提奥希望。但这样想实在自私,梵高的痛苦本就因自私而起,若带着这样的想法面对提奥,他更难辞其咎。
他如果放弃画画而去选择其他职业,首先他自己肯定会鄙视自己,提奥也会为此难过,如果梵高执意如此安排,那么他与提奥定然也不再如往日亲密,两人因目标分离,沟通也将存在障碍,这时难道提奥就能停止对梵高的担忧吗?这种发展对兄弟两人也是不利的,难道在提奥鼓励梵高拿起画笔时,悲剧就开始了?梵高一旦拿起画笔,就难再放下,这是他寻求的真实,也是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可以确定的是梵高热爱绘画,而对于他能否画出受世人肯定的画作,提奥未必就有信心。
阿尔芒在读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但这种希望无疑是提奥的负担,提奥同样要在社会上谋生,每月只能在固定日期拿到工资后给哥哥汇款,他少喝咖啡,就为哥哥提供了面包,哥哥的用度若增加,他自己的便要缩减。因为哥哥无法独立生活,他不得不提供或许是唯一的支持。这种生活上的联系依靠情感维持,却也迫不得已。或许一人的希望只能依靠他自己才最安全而合理。
寻你所爱没有关系,偏离社会无关要紧,从他人的爱中获得力量也可以。只要你忠实、依靠、消耗甚至牺牲的只有你自己,虽然一切未稳定,但你对这一情况心中能够平静,因为除了你之外无人有资格提出异议或苛责你的选择。梵高的真实不纯粹的原因是,他将他的希望也扩散到提奥身上,他的真实的代价是两人的痛苦,这便是悲剧的根源。
违背心意的改变将带来痛苦与毁灭,梵高无法放下画笔,提奥不能停止忧虑。梵高如果放弃,就是背叛自己与提奥,这里的放弃包括生命,所以提奥在短短六个月后也随他而去。梵高貌似没有选择,提奥也是,好像在事实的强调下,任何反向的选择都将失去原本预期的功用,真正可惜的是,因为伤害与痛苦的存在,梵高不能坚持得更久了。八年时间里他已用尽了自己的意志与这一痛苦抗衡。
传言梵高自杀的麦田他持续地在为数不多的亲情与友情中获取力量,但他对情感的求索也不断提醒着他这一行为的自私与卑鄙。他获得了自由,却将沉重留给了提奥。他批评加歇医生对艺术爱得十分虚伪,同时也鄙视自己的真实不够纯粹。梵高的天赋使人嫉妒,但也未幸运到当时就得到普遍的赞誉,后来的鼓励于他而言未能有任何帮助。梵高若不是天才,人生愈加可悲,这种平凡的沉痛时时发生吗?梵高因为天赋被我们纪念,更多的人却是远远消失了,死寂的哀愁,是大多数的结局。
我不怀疑他的天才空前绝后,但对这样的悲剧,我觉得应该更慎重地看待它发生的过程并从中得到提醒,因为天才只是一种荣誉而非赦令,既然影片的态度是批评周围人对梵高的粗鲁及恶意,那么梵高本人身上的不尽合乎道义的地方也需讨论。大多数人,根本无须对梵高的失落负责,因为对美的欣赏本就是难得的能力,对美的定义也不由他们做出。
悲剧不是从大多数人对艺术的嘲弄与驱逐梵高开始的,而是从他自己身上开始的,他的疯狂也出于此,自己造成又不愿改变的痛苦是他永久的牢笼,自设的枷锁当然无从打破,所以他是戴着镣铐跳舞。其实他对这种处境是有反抗余地的,只不过他不愿意选择,在抑郁与疯狂间,他宁愿疯狂。
孤独与沉沦是残酷的命运,但对生活的清醒与对美的追求仍是支撑
梵高的事业初开始时,他极有自信,觉得只要耐心工作,进步指日可待,绝不会辜负提奥,使两人得到远超预期的回报。在这时期的每封信中,他感激或催促汇款时心里较有底气,他在传达画技上可喜的变化时其实也在请提奥放心,他的努力与进步无需怀疑,未来必然使两人惊喜。
如果提奥与他都再加把劲,肯定会拉近与成功的距离。他日复一日地完成工作,提奥若是能在画室或是画具上增加些资金的支持,他一定欢迎。事实上他很明显地表露了许多次,希望提奥理解他在需求有限的情况下是如何最大可能地发挥他的价值。当然,如果提奥撤销帮助,他会伤心欲绝。
此时的梵高可能自视为奖券,在他籍籍无名时,他必须兜售自己,将未来的价值提前透露给心爱的提奥,请他不必气馁,然后持之以恒地投资。但这种兑换考验的并非是他的画技,而是他与提奥的耐心。他尤为热切地盼望成功的到来,那时他将不用节衣缩食、为如何节省材料精打细算。但这一日迟迟未来,他常使用的鼓舞人心的言语,效力在慢慢减弱。所以在字里行间,他不仅请提奥评点他的作品,也希望提奥为他物色买主。只要有利益的空间,他极愿意创作符合市场审美的作品以换得使生活继续的收入。
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强调自己的需求,诸如某个画室环境更令他心仪,可租金不菲;或是某种画笔或纸张使用起来更为顺利,但价值较高。他判断让一个人能够舒适生活的收入标准,也从每月100法郎提高到150法郎,再到后来的250珐琅。他在信中也流露出负重的难过,这些克制多少影响了他的工作,比如他觉得油画非常可爱,但颜料的快速消耗让他不得不限制这种愉悦的尝试。
他一直邀请提奥来看他,也是希望弟弟明白他所提供的帮助的价值是体现在每一天中的。因为他毫无懈怠,始终以最大热情投入工作,请提奥忽略不理解他的人的妄断并同情流言蜚语对他造成的伤害,亲自来看看他是否如他所说,在向蒸蒸日上的成功靠近。他是诚恳的,但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醒其实酝酿已久,让人揣测他的动机时感到不适。
但到后来,残酷的事实是梵高的画未能卖出几幅,仅有几笔来自熟人的订单略微分担了提奥的汇款压力。梵高为了出售作品不惜主动与因憎恶而疏远的朋友戴尔斯蒂格和解,可惜无用。所以他对仍然飘渺的前景不再抱有像往日那样强烈的信心,转而对工作本身即绘画的意义加以看重。他明白有许多画家受限于生活的重压而早早了断了自己的事业,但他因有提奥的支持,已克服了曾令他们倒下的难关。
当他提到提奥这些年的支持时,用词不再是“帮助”,而替换成了“牺牲”,“感动”也转变为“难受”。这里面有一种相当成熟的悲观,梵高的索求因为暂无停止的可能变得无理。他被社会否定、排挤,也在提奥面前感到无尽的羞愧。一旦他期许的未来虚伪无凭,那他在此前所做的承诺与暗示都变为荒谬。而他除了更加勤奋地工作,别无他法。
他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停止的,绘画是场艰难的战争,因为他没有敌人,也可以说他的敌人就是他自己本人,而他只能一个人进行战斗,生命的力量也恰恰在这种孤独的战斗中获得。他一旦拿起了笔,是为了放下笔,不是他已满意笔下的一切,就是死亡剥夺了他的权利让他无法继续。这场战争毫无正义可言,燃烧自己不能算得上胜利。如他所说:“在我们的心里或许有一把旺火。”但我更喜欢他所说的“不要自怜,学会忍耐,这是唯一实际的事。”
令我同情的正是梵高的这种变化,他害怕提奥的退却,因为他对绘画爱得这样热切,停止它是不堪设想的,他真实地遵循内心并为之努力,但始终未撼动悲哀的命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家中还有西恩与她的孩子需要照顾。对事业的担心,对生活的忧虑,让他原本就敏感的神经因时刻紧绷备受打击,他的意志也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他并不畏惧黑暗,只是需要更多的温暖,但流落街头的冷,无人欣赏的闷,发病时的颤抖,亲友疏隔的痛,是持续不断的折磨,在他的心中之火开始燃烧并等待更灿烂的光华时,底薪被一根根抽走。
拉乌家的女儿见证了梵高的死亡他的希望全在提奥身上,就如他说他“好像用线吊着的甲虫,虽然能够爬一段路,但是结果必然要停止”。当试图转移痛苦的努力失败后,疯狂就生长在他的眼神中,在他极力摆脱痛苦而躁郁的身体中,在他不断撕扯灵魂的意志中,“生如一线悬空,亡如烛火幻灭”是对他的情况的一句很精确的形容。
影片好像强调孤独与沉沦是天才的宿命,这是正确而没有意义的概括,因为这句评价对任何一人或许都是适用,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再亲近的关系也不免有误解与忍耐的成分。与其说被埋没,不如说更多的人是被遗忘了,他们的人生因仅有极少数的人愿意讲述而早早消失,无从了解,留下来的始终是被仰望的人。我也非常反对“金子总会发光”的道理应用在人物身上,因为身非金石、形同草木,经不起催折,往往一催即折。
而且这样的叙述也违背了梵高本意,梵高在《亲爱的提奥》中最令我感动的,恰恰是梵高对于天才这一论断的清醒,他从未以天才自居,而仅仅认为拿起画笔或许是他的使命,他必须以坚忍不拔的意志来完成属于他的工作。他对绘画的定义从不是与伟大并论的创作,而是踏实进步且使他愉悦自得的工作,所以他自觉需要不断地学习来完善基础的技巧,并反复练习使经验更加纯熟,并为画技可见的变化感到由衷的满足,同时真诚地钦佩在他看来才华横溢的高更。梵高无疑是一个谦虚且努力的画家,他很愿意向其他出色的画家学习,对画家的流派与命运也很关心。
但他心中明白,正因为他幸运地得到了提奥的帮助,他才克服了使许多画家停滞不前的来自生活的难关,他直接面对的,就是绘画这一工作本身的障碍。他写道:“我以为你可能还没有丢掉这种偏见,特别是认为绘画是天才的产品这种观念。是的,这是天赋的,但是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人们必须伸手把他抓住……人们靠努力画画成为一个画家。”对于他将成成为出色的画家这一点,他是自信的,至于他的努力能否获得现世的报酬这一点,是使他焦虑的压力,这一不确定的事实持续地加重了他的痛苦,因为他无法独立生活而依赖甚至牺牲提奥的状况,一直不能变为过去式。
梵高在影片中被表现成为艺术献身的人,为服务这一设置,好像艺术吸纳了他的全部激情,让他在其他令人动心的事物前只能克制,显出羞涩、木讷的样子,始终与爱情保持谨慎的距离。他与玛格丽特和其他女孩的相处,都是较为保守的尝试。虽然他对爱情的爱未超过他对艺术的爱,但他将爱情看得举足轻重,他曾疯狂爱上他的表姐凯,当求见表姐受到她家人的阻挠时,他甚至将手插进灯焰中表示自己的决心,承诺:“我要看到她,我的手在火焰中能够保持多久我就等待多久。”
他觉得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恋爱,那他就像一盏灯没有点燃。这个比喻说明他将爱情也视为人生意义的核心,可能他采取的并非与女性打交道的最恰当方式,但他无疑是有经验并渴望的,在《渴望生活》中,作者还描写了他与乌苏拉、西恩、玛高特、妓女鸽子等几位女性的关系。
梵高画下了弹琴的玛格丽特阅读梵高的信件给我带来非常复杂的感受,我一时觉得他应该为自己不断强调的需求感到羞愧,一时又同情他将自己陷入了痛苦、难堪的境地,一时觉得提奥不能完全理解他真令人心碎,一时又觉得他的疯狂简直没有办法抵挡,世人的欣赏的确比死亡来得太迟。
他生前穷困潦倒,衣物破损得与体面无缘,也因为食物的缺乏,他的体质相当衰弱,更常承受精神的重压,以致得病疯狂。但即使如此,在给提奥写信时,他常常流露出对自然之美与生活本身抑制不住的欣赏与爱,这时他无比诚实也令人尤为感动。正是这种真挚的情感使他不能停止拿起画笔,他在人们的劳作与收获、在自然偶然出现的景色中都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丽,于是他记录,他呈现。
这时的他,忠实而纯粹,作为一个令人感佩、近于伟大的画家而存在,我关心的并非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而是他致力于发现、捕捉美的精神,他感动于美的存在而热切地希望重现与创造,唤起普通的我的共鸣,我在他的画中,看到了不比任何现实逊色的美。
后世的我们面对这一陨落的天才常觉可惜,或许有人希望他活得更久也创作出更多作品,但迟到的欣赏已与梵高无关,它的意义只建立在喜爱或否定梵高的人群中。如果欣赏甚至崇拜他,如果他现存的作品已能带给你这样的震动,那就足够。我们对他当时的艰难处境无能为力,一切已成定局,可惜其实也很多余。
不如向内审视自己,人与人应该相爱而非伤害,虽然爱始终是基于自己的考虑而要求于别人的行为,无私的、无条件的爱针对的大概也不是具体的个体。但我们应尽量保证自己的选择不会对他人的生活造成妨碍,尽量使自己的存在不伤害另一人,在审视自己的痛苦时问心无愧。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也对生活在我们之中,或许将被后世命名为天才而更多将被遗忘的,目前正在为自己的执念坚持的人们多加关心,行有余力则是鼓励。
孤独,大概是人类既定的路途,痛苦或许仅来自于你的拒绝,承受它吧,如果你必须承受。一个人若想去实现什么,那就去做吧。生命短促,只有一次,既没有重来的可能,就放手一搏,何必为难自己。人生和人生无法相较,不留遗憾是我们对自己应尽的责任。
(2017.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