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傍晚八时,眼前浑沌,一切黯然。婉转的鸟声蓦地沉默了,流入阵阵花香,弥漫。他捧着一把白花,撕开花瓣,咽下明亮。
我与那片虚空被透明玻璃隔开了,他站在虚空隐隐望见黑影,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似乎有点不对劲了,像一个梦到另一个梦的静寂转场,他惘然呆站着,在黑暗中动辄哭泣。雾霭般的身形仍未动。
傍晚九时,我裹着睡袍,卧在床褥上,从一只烟盒里拿出几枝香烟,一齐点燃。月光浸入浅黄,挂画一览无余。这是妻子的名作,构图典雅,色彩亦萤白。我眼前浮现出哀感的花丛,铺在薄薄的雾中朦胧至虚幻,妻子的姿影也绘在花卉间。
我与妻子进行过探讨,花丛那种沁透人心的淳朴是抽象的,但它始终受限。唯有聆听到花园低吟的美,才能闻到浓浓的香气。整个房间香烟弥漫,一丝愉悦停留在鼻尖,我哼着歌曲扑到长沙发上,闭上眼睛,瘫软下来,只想去感受它每一处细部,浮动着,停留在我的感官。
他面前的那些黑影姿势宛如提线木偶,渐渐纵横交错发出响声。
刚出去旅游。我奶粉钱都付不起。我没有钱。可你才买了房子。你们知道。还有你。你抚养吧。
角落坐着位矮瘦女人拖着拐杖唏嘘不已。她披着一件白领薄衣,拖着碎乱的脚步直挺腰走近躺在床上的人,在黑影的映衬下,皱纹闪烁成洁白之花。她轻轻地趴在被子上,只顾沉浸于温柔中。我捕捉到她依恋的情绪,仿佛只有这情绪是有形的,依托于这份虚空悲泣。白花嗅到他捧着的勿忘我所散发出的芳香,竟不禁化成泪水,无序地流泻。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看样子她年逾古稀,却仍神采奕奕,举止典雅,微翘的唇端弥漫着淡淡的红霞。她全神贯注的俯视他,仿佛那些人间的艰辛都在这份视线倾注下消隐,只留下漫无边际的陪伴。
她手中的几株花让他想起一片全是勿忘我的花园,那是他爱人种下的,他只种了一些素白之花。这片花园色调格外迷人,一眼望去,一簇簇蓓蕾五彩缤纷,在白色的基础上姿意涂抹。
“别说了,我还动的了,你们自己把自己过好吧。”
木偶落幕,黑影藏在幕后,预谋。他不自觉的想动一下,无声息地迈出去,他看见虚空无限伸延。身形仿佛透明的流水,无物、寒冷。
我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桌边,揩拭着衣角的灰尘。近处传来清越的嗓音,随即变得稀稀落落。
蝉鸣。
“嗳,现在才把饭送过来,我已经工作一天了。”我显得有点累,揉了揉自己的肩,然后从沙发上起来。
“你在床上的确待了一天了。”她的语气很不耐烦,让我有点无法理解,但我疼爱她,不与她计较。
“这个季节怎么能没有西瓜?”
“外面都下雪了,西瓜都冻成冰了。”
“难怪我感觉这么冷。”
“给我一根香蕉吧。”
她在冷清清的桌面上掰了一根香蕉,朝我走来,香蕉又大又圆。“接着。”
“真难吃。”我啃了一口,嚼了一小会,硬地难以下咽。
她内心中分明有什么顾忌,也许是因她的淳朴的本性,事先想好的话也咽了下去。
思绪万千之后,她语气拘谨,鼓起勇气,你还是这么幽默。能陪我去趟医院吗?
我捡起了登马靴,望着里面的黑暗,一股紫罗兰花香从里面喷涌而出。“这靴子太紧了,扔掉吧。”
她走近我,捡起我扔下的登马靴,坐在梳妆台揩拭表皮的灰尘。“这是你买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扔。”
“你还会骑马吗?”
她的面前清晰的浮现出冰凉的雪花。身后尽是洁白的花,我揩拭着她泪潸潸的脸。
“雪都飘进来了。”我说“你长白头发了,亲爱的。”
“还不是因为你。”
“不过你这身打扮很漂亮。”
“你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嘛。”画中花丛中的人,永远停留于青春少女的面容。今昔仿佛揉碎在一起,此时此刻的故事也恍如昔日悲歌,仿佛在与自己重逢。
他走近她,她穿着双高帮松紧靴,浅蓝色牛仔裤凸显出她的弧线,这是多少男子梦中的情人。她也从马背上跳起来看着他。他们仿佛漂浮在流逝的夕晖之中,随着光线的渐移,融入黯淡的暗流。
他感到很熟悉,但定睛细看,记忆碎片无法拼凑心中的明镜,呈现出错乱的脸在他的面前。“你是谁?”
一片碎片中呈现出她的微翘的柔唇。“我是你的爱人。”
这让他乱了分寸,看见她流泪了,自己也不禁流泪。这股泪水弥漫着花香。
“我的爱人种下了一片勿忘我,你要带我去,我才相信你。”
“是你种的勿忘我,在我素白的世界中增添无尽色彩。”
“那你认错人了。”
“你认为你种的白花?你的温柔与无私倒是和白花很像。”
“你不是我寻找的人。”
“我是。”
“你不是。”
他的脸颊已被泪水濡湿,挪开了她想要摸我头的手,他一个劲的嗅着芳香,想让记忆碎片重新凝固拼挤,凭着这蛛丝马迹试图去往那片花园。
“好吧好吧,我不是,但我知道你爱人的故事。”他停下哭泣,呆呆的望着她。
“很久以前,她一直殷勤,认为自己对一切都可以挺身而出,不屈于任何事,她遇见了你,在这漫天飞雪的寒冬热恋。”她反映出内心闪烁,扩延到远方花园的甜美和芳香。
他听不懂,幻想那个本该等候他的温馨笑影伴随树梢沙沙轻响弥漫进敏锐的心灵,心底唤起一股按捺不住的幸福。
“但这个世界无法意想,她终是受不了摧残,跌入谷底。她开始抱怨你,说你只是自认为精明,一些不满宛如隔阂让她想离去了。”
他忍受着她在他面前叱骂爱人,攥紧拳头却又不忍心下手。他的手像冰块抬不起来,与寒夜里的雪永远沉寂下来。
“但是她说你仿佛坚不可摧在寒夜不屈地行走,而她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你牵住她,仿佛面前有一个不可战胜的盛夏。”她的眼睛布满泪水牵住我的手,那副由无数微妙线条构成的脸庞渗透了我的心。
“我很羡慕她。她能无限次对她的丈夫说我爱你,而我不能。”她说“他总是说我像个小孩子,教我成为了大人。他是我的恩人,我的命是他的。”
“你和她关系很好吧,你知道她去哪了?”
她耳朵浅红,在夕阳仅留残霞的最后一秒前映入他的眼前。
“花园。”
如果那片花丛无限延伸,成为漫无边际的花园,花香如同巴赫的即兴演奏变幻莫测,永远存在,任意一段演奏后又是更精美绝伦的即兴。无穷反直觉让我为之震慑,我眼中的花园与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眼中的数学如出一辙。不但拥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一种冰冷而严肃的美。
我撂开乏味的烟斗,一只手遮拢在唇边,幻想着夜空之月,站在月亮上,永远也走不出明月的笼。
远方仿佛失去了颜色,色调灰白,墙壁正在向我靠拢,滞重、喘息。
我嗔怒道:“饭呢?要饿死我吗?”周围一片寂静,心中有种清晰的声响,似乎刚才停留近处。
“谁给我喂饭来着?”我十指交叉的双手松开来,用皮肤松弛的指头拨响记忆中的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两个深渊中之间的花,瞬息间留下微笑。其实我更愿意听听Angela Hewitt弹奏哥德堡变奏曲,所幸巴赫音乐的细腻、明亮还流动在我的体内。
我磕到牙了,半嗔半喜,饱腹感与饥饿感互相交替,腻死了,我这时该痛苦了,抽抽噎噎地哭泣。有些时候应该睡觉,有些时候应该醒着。我的妻子离开了,她去捡冰西瓜去了。“哦,是妻子要喂我,这西瓜捡得有够久的。”
歌剧中最壮丽的乐章是永恒的,越陷越深,深不见底。腻烦了短小的头发,我一根根扯下,血流了下来,我知道它永远也流不完。
我又走调了,琴坏不了。我一遍遍的弹拨,沉甸甸的,两根纤细的丝弦奏出来的人生,短暂,单调。不免让我失望了。人无法无限填充食物,包括记忆、身体、年龄都是有限的。
巴洛克的复调曲风,清澈、隽永。花丛绘画,唯美、深刻。数学,无限、简洁。我一遍遍念着秩序,站在美的冰山前,一望无际,未曾触及海下。
他踩着虚空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一片花园映入眼帘,花语为浓情的勿忘我在林缘微微摇曳。
这片花园没有曲径。我走的路明亮了起来,光环围起花园,星星点点明光散落在花瓣上,随之倾泻下乍看不像人影的灰暗。
这片灰暗流淌出一位女性,她略带忧伤的眉宇皱纹渐渐消失,浮现出的是一位眉若秋黛的女子姿意舞动,宛如惊鸿照影。
我抵达花园摘采一朵白花的蓓蕾走近她说:“你真美,能与我跳一支舞吗?”我把她的发丝捋顺,蓓蕾滑入她发丝间的隙缝。“你就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不,比她,抱歉,是我没仔细看。”
她把手轻捻在我的掌间。“你的妻子呢?”
我搂着她的腰开始跳舞。“不知道。”
“也许她不爱你了。”她末尾带着点颤音。
“小姐,可不允许你这样说。”我说:“如果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
虽然勿忘我就那么几种颜色,但单论紫色与紫色之间也有细微的差别,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许勿忘我的色调也两两不同,花朵的颜色因此无法数计。
我吃着香蕉,啃下一块,短小却嚼不碎。
美。花园。美。花园。美。花园。我无法描述花园的美。
“你知道这片花园的花为谁而种吗。”
他仰望天空聆听树梢上的啁啾鸣啭道:“为你种下?”
“是的,是我爱人种下的,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她接近他。“可惜他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即将吻住他,他往后一退,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树梢上的绿叶与风悲吟。她的脸部忒忒地抽动,整个人无声无息仿佛丧失一切,紧闭双眼,仿佛在等待某个瞬间。
“不行,我不能违背妻子。”他说“你太美了,如同瞬间本身。”
她哭了,泪水如银河哗地倾泻进他的一切。他们停下舞蹈相对而立。
喘息,他难以控制他的情欲,渴望某个瞬间。
“别停下来,我还没准备好停下来。”她说。
外面下着磅礴大雪。他的头发或多或少也斑白了。他凭着深沉多情的天性紧紧搂住她,宛如天堂。“无论患病或健康,直到死亡使我们分手。”
“你真的是不会追求人。”暮色渐深,云雾弥漫,雪的冰凉萦绕耳际,她一边用秋水眸子凝视他,一边心里怦怦直跳。
她的全身幻化成点点萤光随风消逝,她的存在仿佛昙花一现。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趴在地上采花。
花园渐渐融入虚无,一切都暗了。
他捧着采的花在虚空中前行,该献给谁?他前行着,抵抗着虚无,他感觉有个重要的人在等着他,应该把这捧花送给她。
留给现实的渐渐变少了,夕阳西下,远山淡影,群山雾霭迷濛。只有花园如梦似幻,吞没幽暗,一株株勿忘我相互轻倚,各自的茎叶不停轻抚嫣然绽放的花蕾。静谧朦胧的花园氤氲着一层浅淡的花香,沁人肺腑。微风横扫,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的向这边倾泻而来,仿佛面对整个盛夏的夜风恣意吹拂。
我用文字描绘出来,继之弥漫拂之不去的忧伤。蝴蝶翩翩起舞,似乎不愿被我发现,停留在颜色相融的花瓣,只留下花瓣荡漾的瞬间。它让我安宁下来,又想着那片美丽的花丛,那个永恒而又美丽的瞬间。
他在寒风凛冽中行走,花园漫无边际。他浮起以前未曾有的意念,他看着茶褐色的蝴蝶,这份意念占据了他的全身,他妄图将美全部倾注进去。一把火燃烧花园,灰色浓雾渐起,蝴蝶在火焰中沐浴,浮现出迷人的光影。火苗蔓延,一起都摇摇曳曳,在某个瞬间消失。
死灰复燃的火苗让他心头一震,庞大的生命力清晰可见,闪闪发光。细部之美宛如永恒。
我们行走在花园上,我看着他,他望着我。我们双手互相接触,仿佛触摸镜子。此时此刻,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交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