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过日子(四十三)
兰英又惊又怕一连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等到烧终于退了以后,嘴边已烧起一圈的燎泡。
看到女儿这个模样,陈国栋的老婆这才有点明白女儿生病的缘由,恐怕还是为的郭琦。都在谈情说爱的年纪,平日里两个人眉来眼去,以及私底下女儿老拿稀罕的吃食给郭琦,其实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可她看得出除了扣着一顶“黑五类”的帽子,郭琦的确还是个不错的孩子。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她认为还没到时候。可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的身体里已然早已有了郭琦的骨血。
兰英的妊娠反应一如她的心思那么地没有底气,在得知郭琦受伤走了上海以后,竟也不再频频觉出不适了。这多少让兰英那颗慌乱至极的心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想到几天前还对着自己山盟海誓的爱人,连个口信都没捎来就这么没声没息地走了,兰英的心里忽然也就没了底。
她曾亲眼看到过学校里开会斗争小刘老师的样子。校长站在刘老师的身边,先是对台下激情澎湃的群众说了一些蒋介石的狠话,后又讲了毛主席的许多好话。然后就由戴着红袖章的学生,开始了对跪在台上刘老师的改造教育。
平日里恬静温柔的刘老师,此刻正跪在村里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让兰英触目惊心的阴阳头。胸前一张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五个黑色的大字“打倒女流氓”。刘老师的脖子被那块沉重的木牌拉的很低。这让站在最前排的兰英,足够清晰地看见了系着木牌的细铁丝,早已深深地嵌进了刘老师细瘦的脖颈。那丝丝殷红的血正随着带着红袖章的学生,帮助刘老师一次次的低头认错,从她那苍白的脖颈蜿蜒曲折地流下来。
兰英忽然感到那铁丝就跟嵌进她自己的脖颈一样疼,心里忽然一阵痉挛般的难受。她拨开人群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大口喘着气。她清晰地记着那天自己的感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恐惧到了最后竟变成了疼,是心脏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兰英知道,这疼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事后她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这一切,皆因刘老师的女儿居然没有爸爸。
与其说兰英是因为对于郭琦的忽然离别,在犹豫到底是要不要腹中的孩子。倒不如说她是害怕自己也会因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被像刘老师那样剃成阴阳头跪在台子上挨批斗。想到这里,兰英早已经吓得手脚冰凉了。而对于一直以来把自己视为骄傲的父亲来讲,如果知道了自己这样,那是会比杀了他都让他难过的。经过了好多天激烈的思想斗争,兰英总算找到了两个决绝的解决办法。要么拿掉孩子,要么就去死。
主意打定以后,兰英的心里反倒踏实了。她先是想着摔跤能把孩子给摔掉。邻居家的媳妇不就是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得吗?乘着父母不在家,兰英使足了劲一遍遍跳着,从开始的五六十次到后来的七八十次,以至于最后超过了上百次。可肚子没有丝毫的动静。腹中那块小小的肉团,执拗已然像极了兰英。她就如同长在兰英身体上的某个部分,牢牢地守护着兰英身体上属于自己的那块阵地。
心急如焚的兰英又想起了邻居家的媳妇。三个半月了,因为打摆子,吃了治疟疾的奎宁片,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没了。赤脚医生说药瓶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孕妇不宜”,一定是这药惹的祸。这下问题简单了,只要找到奎宁片就好办了。
兰英花了四五天的工夫,终于找到了了奎宁片。接下来只用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开始实施这一计划了。机会终于来了,住在邻村的外婆病了,母亲自然得去看看。晚饭后,兰英推说身体不舒服,早早进了自己的屋。她把一大把奎宁片“嘎嘣,嘎嘣”像吃蚕豆那样全部吃了下去。
一会儿功夫,药性发作了。她的嘴唇乌紫,眼神也散了。她像个病殃殃的瘟鸡那样,把软绵绵的身体挪上了炕。虔诚地等着腹中那块小小的肉团与自己分离的时刻。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的时候,兰英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睡在一大片向日葵花地里,那些向日葵黄灿灿的花盘围拢在她的身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长长的手臂,那一条条手臂伸进了自己的身体。掏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来,那人儿坐在血糊糊的手上,正朝着她咧嘴大笑。她甚至看见了孩子粉红的舌头,那舌头忽然变成了一条蛇。那蛇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还吐着信子朝她游了过来。
她想跑,可丝毫迈不开脚步。蛇把她箍住了,越来越紧,她都喘不过气来了。就在这时,她醒了。屋子里早已大亮,院里的公鸡响亮地打着鸣。兰英出了一身冷汗,衣服湿乎乎地粘在了身上。她想起来,软绵绵的身体让她忽然记起自己在做什么。她忙褪下裤子,可内衣上干干净净。兰英失望地托着病怏怏的身体,在家里起着母亲的作用,按时烧饭,做着家务。在父亲望向她的时候,她还得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来。通过这次难熬的经历,兰英对拿掉孩子彻底死心了。
看来只能走死这唯一的一条路了。一想到无论多么糟糕,只要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兰英的心里反倒踏实了。她想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让自己过的尽量幸福一些。
想明白的兰英,胃口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她感觉吃什么都香,这样一来肚子里委屈了多日的宝宝疯也似地长了起来。没过多久兰英的肚子已经明显鼓了起来。好在已是冬天了,穿着宽大的棉衣倒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兰英发现棉衣宽大的下摆,已被肚子撑得高高翘起了。于是,每天早上她都用一条条长长的布带子,把肚子一圈圈紧紧地缠起来。这样一来,再穿上棉衣,站在镜子跟前的兰英又跟从前一样了。
她放心地每天还去供销社站柜台,走路也故意做出脚步轻松的样子。到了晚上,当她松开那些布带子的时候,孩子似乎也迫不及待想要放松一样,在她的肚子里骨碌骨碌要动好一阵子。
兰英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宝宝,妈妈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在晚上才能放松一会了。”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比做了妈妈。可是,这个妈妈却要在不远的一天,带着她的宝宝一同去赴死。想到这里,兰英的心里忽然有了几分不舍,孩子会动了,都会跟她逗着玩了。她用手拍拍肚子的左面,孩子就会把脚或是拳头蹬到左面。她把手拍到右面,孩子又会蹬到右面。
兰英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假装轻松地上着班,假装轻松地帮母亲做着家务。她渐渐有些装不下去了,她不想装下去了。可是想想除了一死并没有任何一种好办法,她就只好继续假装下去。
公社准备要在过年期间举行长跑比赛,兰英做为文书女儿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这天吃饭时,陈国栋跟一家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公社把名单都定了,咱们村去五个人,兰英可是头一个。”陈国栋咬下一大口馒头对坐在旁边低头吃饭的兰英说。
“我?”
“是啊!听说前三名还有奖金呢。你可不能有不想去的念头,这是一件争荣誉的事情,不但要去还要跑出点成绩来!”父亲不无自豪地向兰英传达着自己的意见。
听到这话,兰英一阵心惊。她想说自己不能去,可实在找不出任何的理由。
春节如期而至,公社的长跑比赛如期而至。然而这时兰英腹中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比赛定好的日子是在正月初八,这天一早兰英早早把自己收拾好。想到好几个村的人都要去观看助威,她把肚子缠得也比平常要紧了一些。尽管感觉已经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但是穿好衣服一照镜子,兰英还是满意的。怀着一丝侥幸,她坐上了村里专门往公社送比赛队员的手扶拖拉机。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公社定好比赛的日子居然下起了小雪。拖拉机在经过一个拐弯下坡的路段时,车轱辘打滑了。坐在车厢里的兰英跟另外四个人连同车厢翻到了路边干枯的水渠里。
车里的几个人被摔得人仰马翻,兰英就在此时感到了一阵急促的腹痛。那痛是跟着翻来的车厢一起来的。她的肚子被踮到了坚硬的水渠边上。忽然间她感觉到下身湿乎乎地流出了一些东西。
“血,出血了!”一个跳下手扶拖拉机的人,睁着惊恐的眼睛朝着兰英大喊。
大家几乎是同时都看到了顺着兰英裤脚流下来的血,那雪留在地面瞬间变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兰英尚且清醒的脑袋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回死定了”,之后就昏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已经躺在公社卫生院的床上了。身边还多出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陈老太想到这里,思绪就定格在那尘封在记忆里,定格在孩子粉嘟嘟带着胎记的后背上了。她的心里忽然就涌上了一层痛楚,一层被撕扯了好多年,早已血肉模糊深入骨髓的痛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