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只能许一人
这个春天，青鸾生命中出现了两个男人。
一个出现在早春，叫许豹。
一个出现在暮春，叫施晏。
对于青鸾，身边出现男人本是寻常事，她的人生，就是男人循复往来的人生。
青鸾，是一个青楼女子。偷生之所，名唤芙蓉楼。因院内有两株木芙蓉得名。
青鸾15岁开始接客，如今19岁，出道4年，易人无数。
外面世道混乱，民不聊生的故事听多了，青鸾，渐渐也不觉此处肮脏。
许豹出现在那个早春的夜晚。
出现得猝不及防。
青鸾刚送走一个南方客商，乏了，欲推却。
妈妈替许豹说话，同青鸾耳语，公子出手阔绰得很……
青鸾不语。
一笼烛火下，她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郎，青葱茂盛的年纪，端得是矫健爽朗。看向青鸾的眸子，有向往。
青鸾突地心软了。她的红罗帐中，多是酒色之徒，少见这般英气逼人的少年郎。
她启唇一笑。
妈妈闭了屋门出去。
许豹走近前来，说，别怕，我歇歇便走。
倒是青鸾诧异，那是她的营生，她怎会怕？不过是乏。
但许豹，真就是歇了歇便离开了，确切说，是将青鸾抱入怀中，沉沉睡了个把时辰。
许豹将青鸾抱得很紧，睡得很沉。
青鸾反倒睡不着，在光影里看着抱着自己的年轻人，眉目爽朗，浓发乌黑。
但睡去后，脸上有几分疲惫。
忍不住地，青鸾伸手抚许豹面容，抚至额角，有一道深深疤痕，隐藏在额发中。
她嗅到，他身上带着青鸾儿时熟悉的田野树林和青山的味道，狂野又清爽。
青鸾突然觉得，这一刻，他们这样睡着，原来那么好。
2
许豹隔几日夜晚再来，才跟青鸾有了欢好。
但，这欢好不一样。许豹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那些男人，他们，是来买欢的。
而许豹，却是来买青鸾欢。许豹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让青鸾欢乐起来，让她的身体，得到男人一直在她那里索取的欢乐。
且，许豹会说情话，小心翼翼的，情不自禁的。皆非华丽之词，相反，再平实不过的言语，青鸾你真好，青鸾你太好了，青鸾你怎么这么好……
用嘴巴用眼神用身体，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是这般怜惜着青鸾的好，总是先好好地宠了青鸾，才会跟着青鸾被宠的娇溺去宠自己的狂野和热烈。
身上永远带着和那些城中男人不同的气息。
许豹的身体，猛烈又温暖，只要伸出手臂，便可把青鸾密不透风地裹住。
许豹在裹着她的时候，眼神里从没有半分的轻慢，只有无限怜惜的欢喜。许豹他半点儿不像嫖客，而是像，姐妹聊起来，传说中外面那些幸运女子的情郎。
且每次来，除了该付的包银，许豹还赠青鸾些别致的金银细软。
青鸾也不用，仔细放着。
许豹常常看着看着青鸾，便磁了眼神，呆在那里。
而青鸾早早便懂得分辨男人的眼神，所以她认得出，这个少年郎，待她有真心。
只是每次，如同猝不及防地出现，热烈浩荡的欢爱过后，许豹也都走得匆忙。
不舍又匆忙，从不过夜。
多在午夜时分，青鸾浅浅睡去时他起身离开。
其实每一次青鸾都是知道的，她装睡，成全他的不告而别。
但青鸾，从来不问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青楼有青楼的规矩，纵使他是不同于他人的许豹，青鸾，亦不逾越。
只是有时会生出些许担忧，那个春天，城里一点儿都不太平。
据传，是潜入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
3
青鸾听在耳中时，城内已连续数家大户被洗劫，古玩字画，金银首饰……单是偷盗也罢了，有两户专放高利贷的人家，不仅财物被劫掠，还被一把火烧得几乎片瓦不存。
更甚，做绸缎生意的吕家的二公子，在一个深夜被杀死在卧房内，一柄柳叶飞刀直接入喉。
一刀毙命。
吕家二公子一贯地欺男霸女，前不久强奸民女至死，女子家贫，状告无门，最后爹娘气不过，双双跳了护城河。
吕二公子，倒也死有余辜。
但吕家哪肯作罢，吕老爷状子递到抚台，不惜重金悬赏，定要捉住凶手为其子报仇。
然吕二公子命案未破，没出半月，又出了几起类似命案，死的皆是该死之人，可国有法度，命案频发，凶手如此置国法不顾，且每一个都死于飞刀入喉，一刀毙命。
一时轰动，青鸾有个做官的客人说，连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钦差下来督查此案。
那一晚，青鸾窝在许豹怀里说，世道，怎会乱成这样？
许豹抱紧青鸾笑起来，世道再乱，与你何干？向来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青鸾你这般好，此生都会顺和安然。
青鸾苦笑，我这日子，也是不堪……
许豹盖住青鸾的唇，青鸾你记得，你最好。
一下子，青鸾泪盈于睫，她七八岁便被卖于青楼，陷在泥沼多年，早已破败不堪，却有这男子视她如宝。
青鸾想，纵死，又何憾？
于是，这个人人惶惑的春天，因有了许豹，青鸾却觉另一番春意盎然。
青鸾更没想到，命运的恩赐远不止于此。
暮春时节，青鸾又万般惊喜地，得遇施晏。
不，不是青鸾对于男人的水性杨花，而是，施晏，又是完全不同。
他不是她的有情郎，他却是她的，高山流水知音遇。
4
施晏初次来访，是暮春的黄昏。
院里那两株木芙蓉，开到鼎盛了，满树的花冠。
施晏，三十五六的男子，面目如玉，青衣素冠，除一柄晶莹剔透的小小玉如意挂在腰间，再无多余配饰。
再素净不过的装扮，衬着同样素净的颜面，眼眉，神情。
有软软的唇。
青鸾读过一些书，知道温润如玉，便是这般气质。
且再平和不过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的，也是逼人的贵气。
这男子，看似如此简薄，但青鸾知晓，必来历不凡。
那日进得门来，无半句轻薄之语，只让跑堂的送三五个精致点心，一壶好茶。
施晏说，久闻姑娘琴音好，愿得饱耳福。
然后一壶茶，施晏小口小口慢慢地啜，端得是从容自若，将青鸾这处，与外面的声色犬马隔成了两个世界。
施晏也当真，只是听琴。
青鸾的心，就在自己的琴音里那么一点点欢愉起来。
偷生于青楼，对于谋生之道，青鸾自然有她的厌倦。
有什么好？像蝴蝶，也像蜜蜂，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
而施晏，他毫无取她肉体之意，只笃定地赐予她这短暂的身心安宁。也不提让青鸾弹什么，于是她信手拈来，琴声一起，他喜上眉梢。
那是知音的欢喜，青鸾知道，高山流水，她青鸾此生竟也有幸一遇。
弹了两三个时辰，茶冷透了，眼光却始终动心地温和着。甚至走时，施晏还向青鸾施了一礼。
青鸾抿唇一笑。
这一刻，她深觉自己有福！一个风尘女子，得遇许豹，能在心上人那里得真正身体之欢，又得施晏，获心灵之愉。青鸾想，命数虽烂，但也没糟糕透顶。
后来施晏差不多隔两日便来坐坐，喝茶，听琴，从不曾染指青鸾半分。
青鸾，亦从不曾在施晏面前有丝毫的轻薄。
他们甚至很少对话，所有交流都在青鸾的琴音和施晏的眼神里。风尘裹挟中的知音知己，青鸾何等珍惜，便把施晏，牢牢放在心底最深处。
城里依旧乱纷纷，江洋大盗不见踪迹，连官府衙门也风声鹤唳。
许豹依旧猝不及防地来，不舍又匆忙地离开。
只是每次许豹走时，青鸾不再装睡，她会在分开时抱他片刻，叮嘱他，外面乱，需保重。
许豹都会点头，让青鸾放心。
倒是施晏，有段日子没来了，再来时，木芙蓉开始败了。
5
也是黄昏，一壶茶，几样点心，但青鸾感觉出来了，施晏有些走神。
他极少那样，眉头微蹙，似乎心事重重。
走得也比平日早些。走时，犹豫一下，施晏从衣襟内摘下一个比巴掌大小、雕着精致花纹的小巧铜牌。施晏同青鸾说，日后若有什么事端，比如有人上门找麻烦，拿出这枚铜牌，可保安全。
又说，至少在此城，可出入平安。
没容青鸾推拒，他将那枚小小铜牌放于青鸾掌心。
青鸾握住，铜牌凉凉的。定定看施晏片刻，青鸾没吭声。
心里自然有疑问，想问施晏究竟是谁，那枚小小铜牌又如何有这等能量。
然，青鸾都忍住了。
她不要问，她同施晏，不需多问。
施晏却又叮嘱一句，轻易不要示人，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
青鸾点了点头。
施晏突然，在青鸾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施晏说，青鸾，你最……知心。
青鸾心一动，那是施晏第一次对她有这般亲昵举动。
仅此而已，他转身，翩然离去。
没两日，青鸾又惊闻抚台大人遇刺，纵是层层护卫，也没抵挡住一刀入喉。
连跑堂的小二都晓得，为官不正，鱼肉乡里，报应来了。
青鸾怔怔。
世道人心离她太远，想不了那么多。
青鸾，只是想许豹了。
她的身体，也只认真地，想过这么一个男人。
而许豹再次出现那晚，仲夏了。
依旧是猝不及防，却有点儿不同寻常地迫不及待。
青鸾温柔地从了他，笑问道，怎么了？
许豹不答，突然紧紧抱青鸾一下，利落地穿好了衣裤。
外面的嘈杂声也是在这一刻响起来，许豹正欲跳下床，青鸾的门已被撞开。
青鸾回身，用力一把将许豹按倒在床上，披衣下床。
随手把罗帐垂下。
6
青鸾抬头，大敞的门边是兵甲在身的一队人马，站在中间的……青鸾身子微微一颤。
是施晏。
一身官服威严冷峻，和往日判若两人。
青鸾终究没失态，也是在一方天地见识过世面的女子，稳稳神，她问道，如此兴师动众地夜闯我门，大人恐怕不是来听我弹琴的吧？
施晏眼神抹过一丝伤感，片刻才道，抚台大人遇刺，想必你也知晓。今晚，有人瞧见凶手逃进此处。姑娘，叨扰了！
施晏说着，上前一步。
青鸾突身体不自禁地微微一凛，她没有回头，却还是清晰感觉到了半米之外，身后的红罗帐内，许豹手心那柄飞刀的寒光。
青鸾，偷偷见过许豹的柳叶飞刀。
青鸾，早已知道许豹是谁。
只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了施晏是谁。
施晏，真名闫施，是京城来的钦差闫大人，是为搅得天翻地覆的本城江湖盗匪而来。
为一次次飞刀入人喉的，许豹而来。
但青鸾，不能让他再向前半步。再有半步，再一次被飞刀入喉的，就可能是施晏。
而许豹，也势必难逃一死。
不，她不想要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两败俱伤。
她径直迎过去，站到了施晏身边，将他身体要害之处，挡在了自己身前。
闫施和许豹，便如此被青鸾单薄之躯隔开，在几步之遥。
闫施定定看着青鸾。
青鸾迎着闫施目光，微微一礼道，大人，小女子处，无人。
闫施轻声问道，无人么？
声音，轻轻的颤。
青鸾展颜一笑，确实无人，大人。
一手握长剑的闫施属下跨前一步，大人，搜？
手中长剑已欲出鞘。
闫施沉吟片刻，摇头，不。
随后摆摆手， 属下悉数退下。
闫施最后一个离开，转了身，青鸾依旧步步跟随，直至门边。
闫施回头看她一眼。
青鸾又微微施了一礼。
再无对话，闫施离去。
7
周遭安静下来，片刻，许豹掀帘而出，问道，为何救他？
青鸾回身看着许豹，也是救你，杀了他，你也逃不出去。
许豹说，我不怕死。
青鸾说，如此江湖纵横，你当然不怕，但是，我怕。
青鸾缓缓说，我，怕，你，死！
青鸾说，我不要你死。
许豹眼眶一热，随后眼神一挑，那么，他呢？
青鸾沉吟片刻，坚定地说，我也，不要他死！
许豹突然笑了，一颗心，分了两人？
青鸾反问，风尘中人，哪还有心？不过是，知恩报恩。
许豹说他与你有何恩？他接近你，难说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不是为了查探我的消息，他不碰你，或者……
许豹顿一下，他那种身份，什么样的女子不可得？不多你一个。
不知怎么，青鸾心狠狠疼了一下，随即也便笑了，或许是吧，但终究，他未曾欺我，也放过了你。
许豹说青鸾你竟然如此天真，纵然他此刻放过我，城已封成铁桶，我也插翅难飞。而且他刚刚也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身处危险，所以不急着这一时逼我。
青鸾缓缓道，未必。
走到床边，青鸾探身在枕下摸出一块小小铜牌递给许豹。青鸾说，赌一把，拿着它，看你能否脱身？
许豹讶异，是什么？
青鸾道，通关的牌子，你只管一试。
许豹犹豫，青鸾，你哪里得来，是他？
青鸾摇头，许豹，你莫管，若信得过青鸾，出城去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青鸾说，许豹，你可信得过我？
许豹蹙眉，慢慢将铜牌在手心握紧，不赌是死路一条，赌或者还有生机。再说，青鸾，我信你。
许豹说，这世间，我只信你一人。
黎明时分，许豹拿着那块小小铜牌离去。
8
很快，青鸾得到消息，纵横城中多日的江洋大盗许豹，在东城门自投罗网，欲大摇大摆出城，被当场抓住，随后伏法。
而毫不费力辨出许豹身份的，是一块铜牌。钦差大人早有吩咐，持该铜牌者必是贼匪，若无法生擒，可斩杀。
午后，许豹首级被悬挂于城门之上。
青鸾听了，身体晃了晃，木木地，在门边站立良久。
耳边只回旋许豹那一句话，青鸾，我只信你。
当晚，青鸾照常接客，因为是头牌，原本挑得紧，现今不了，来者不拒，只看银两不看人。倒让妈妈欢喜得要命。
然后隔了七八日，施晏，不，闫施终于又来。
依旧最初的模样，青衣素冠，只腰间系一枚晶莹剔透的小小玉如意。
一壶茶，几样点心，听青鸾抚琴。
只这一次，青鸾抚琴前，闫施缓缓开了口，他道，青鸾，我已为你赎了身，明日，你便随我回京城。
为何？青鸾笑问，大人身份贵重，哪里寻不来一个会抚琴的青楼女子。
闫施摇头，非也，这些年，我也只得青鸾一个。旁人，抚不出你的琴音。
大人抬爱了。青鸾轻撩裙裾，在闫施身旁缓缓坐下。
闫施沉默片刻，叹惜一声，青鸾，你真的不恨我吗？
青鸾说，大人言重了，这让青鸾如何自处？
闫施说，我知道许豹是除暴安良，但他犯了律法，我也是无奈为之。你不要恨我，更用不着恨自己……其实只要你肯把这件事放过去，我们，依然可以是神仙眷侣。
青鸾微笑，大人的心意，青鸾都懂。不说这些了，大人一个人喝了许久的茶，这次，青鸾陪你喝一盏。
青鸾说着拿起茶壶，为自己和闫施各倒一盏。
以茶代酒，青鸾谢大人厚爱之恩。说完，俯地跪倒，朝闫施深深一拜，然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闫施也跟着饮尽。随后探身去搀青鸾，手却只伸到中途，腹中突然一阵剧痛。
闫施张大眼睛，却没说出一个字便倒下了。
直到死去，闫施都不能置信。
闫施早已料到青鸾会对他生恨，但他以为，他能感化她，打动她。毕竟，他虽然利用了她，但对她亦有真心，所以才为她赎身，许她未来……却没想到她对他，竟然决绝到了如此地步。
不惜以命换命的地步。
而在青鸾，这一刻她期待已久。
她欠了许豹的。这世间，许豹只信她，她却亲手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而这世间，青鸾也信过闫施，他却将她当成棋子。
既然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信她，也没有任何值得她信的人，不如就将恩怨一并了结。
只是青鸾至死不知道，许豹，其实早明白了闫施的那块牌子，不过是杀他之计；明白了闫施对青鸾不止利用，还有情意；明白了自己难逃一死，不如遂了闫施计谋，也成全了青鸾的将来……因此，伏法之前，许豹要求与闫施私聊片刻，请求闫施看在他自投罗网的份上，将青鸾带出火坑。
许豹唯一没明白的，是女人的心其实很难同时许给两个人。青鸾先遇见了他许豹，许了，便是一生一世。
即便她是风尘里的青鸾。
